突然沙石微微一震，从他站立的地方迅速向下沉去，末鬼腾空而起，落在另一片沙上，又是一阵细微的震荡，沙石再度向下沉去。

　　瞬间所有的沙石都动了起来，正以末鬼所在处为中心向下沉去，冰冷的感觉自脚下漫上，沙地里冒出了水，渐渐扩大，与阴川水道相连。

　　这一整片平台，底下竟全是阴川水!

　　末鬼拔地而起，半空下望，底下已是一片水泽，找不到可落足之处。末鬼见状，凝掌向左下方击去，原想借着反击之力原路退回，不意掌击水面的瞬间，一道激泉喷出，半空里他无可闪避，阴川水溅湿了他的身体。

　　末鬼立即感到一阵冰冷的寒气灌入四肢百骸，力量陡失让他身体急坠而下。他思量情势，只能改变下坠的姿势，让身体与阴川水的接触减到最低。他做好准备，落水时集中力量，在水上一踩，循着原路箭射而回。

　　濮阳少仲在瀑布底下听见突然变大的水声，心头一惊已经站起身来，凝目向上望去，一个黑色的身影向下扑来，他心头一喜迎上前去，一声「末鬼……」还来不及问话，末鬼已经一手将他揽住，向一旁退去。

　　顷刻轰隆水声大作，阴川瀑布瞬间暴涨了几倍，漫出原来的水道向两旁淹去，末鬼轻功急提，抱着濮阳少仲向前奔去。

　　溪水像一匹巨大无伦的猛兽在他们身后追击，末鬼感到脚下的痛楚愈来愈甚，几乎要踉舱跌倒，眼看前方地势渐下，再过去必然被水淹没，他眉头一凝，带着濮阳少仲冲天而起，向山壁上攀去，五指运劲，铁叉一样刺进山壁里。突听哗啦一声，阴川水自他们脚下奔涌而过!

　　「末鬼？末鬼!」濮阳少仲被末鬼紧紧揽在怀里，他清楚感到末鬼的心跳变得混乱急促，连揽着他的手臂也微微颤抖。

　　末鬼没有应声。濮阳少仲仰头一望，只见末鬼双眼紧闭，额上细密的汗珠泌出，像在极力忍受痛楚。濮阳少仲心下一惊，赶忙伸手向一旁探去，寻找能够支撑自身重量的地方好减轻末鬼的负担。可山壁光秃得连根杂草也没有，他们处身之处又像刀削一样参天笔直，濮阳少仲摸索一阵，只寻到一块略大的石块，他迫不及待的抓住那块石头，才想将自己的重量移过去，手一用力，「唰」的一声，石头已被他掰了下来。

　　身体一倾，濮阳少仲立刻向下坠去，千钧一发之际，腰上突然一紧，末鬼张开眼来望着他。

　　「你怎么样？」濮阳少仲紧张的问道。

　　末鬼却道：「有风从我们头顶上吹来，上面可能有个空隙，你爬上去看看。」

　　濮阳少仲抬头一望，不由怔住，山壁上无可借力，若要向上，只能攀着末鬼的身躯上去，可是……「你的手……」

　　「上去。」末鬼简洁说道。

　　濮阳少仲一咬牙，闭着眼向上爬去。他攀住末鬼的颈项，一手极力向上伸去，却感觉不到末鬼所说的气流。他咬着唇，双手用力在末鬼肩上一按，身子腾空，双脚踩在末鬼肩上。

　　末鬼身体微微一晃，五指更向山壁里插去。鲜血自岩壁渗透出来，慢慢沿着末鬼的手腕滑下。濮阳少仲心头一颤，几乎哽咽，他不敢耽搁，扶着山壁站在末鬼肩上，尽力将手向上伸去。

　　一阵轻风自他的指尖掠过，他勉力抬高一边的肩膀，手指已经触摸到山壁上凹陷的地

　　就是这个了!

　　濮阳少仲垫起脚尖，让十指都能攀在山壁上。他双手一起用力，身子腾空翻起，滚进一个凹洞里。

　　一眼看去，上下两块巨大的石壁错开，形成中间这个半人高的夹缝。

　　濮阳少仲也顾不得仔细观察，他伸手向下抓不到末鬼，趴在凹洞里就将自己的腰带拉下，向卜垂去，腰带的下缘恰好抵到末鬼插在石壁上的手，濮阳少仲大喊一声，「末鬼!」

　　末鬼却没有反应。

　　「末鬼——!」濮阳少仲又喊了一声，末鬼的身躯只微微一颤，便无声息。

　　濮阳少仲吓出一身汗来，双脚一勾，便自凹洞里倒悬下去，双手一起抓住末鬼插在山壁里的手，奋力将他拉了上来。

　　「末鬼!」

　　末鬼双眼紧紧闭住，汗水布满他的眉睫，脸色十分苍白。他想运劲输送真气给末鬼，可是自己的身体尚未痊愈，勉力提气就是一阵耳鸣心跳。

　　他急得眼眶发热，心一横，决定拼着血脉逆流的危险，不管如何先送内力给末鬼再说!

　　结果一扶起末鬼，他就发现末鬼背上整片湿寒，衣衫上有浸水的痕迹。

　　阴川水？

　　濮阳少仲赶忙将身上可治阴川水毒的银墨草拿出来，想找块石头研磨，这里却只有石壁，他也顾不得银墨草恶心的味道，整株放进嘴里就咬嚼了起来。

　　末鬼!末鬼!

　　他推晃着末鬼，末鬼却动也不动的躺着，嘴里银墨草汁和唾液已经混成一团，濮阳少仲只得将自己的嘴凑上去，鼻尖相对时，末鬼赭色的唇近在眼前，他却莫名其妙犹豫了起来。

　　会被笑……

　　濮阳少仲脑海里突然闪过这个念头。

　　……他奶扔的，都什么时候了，你婆妈个屁啊!

　　他捏着末鬼的下颚，闭住眼睛，嘴唇向下一堵，药就灌进末鬼嘴里。

　　心跳猛地快了起来，濮阳少仲感到自己几乎快要无法呼吸了。但他又不敢喂得太快，怕末鬼呛到，只能一点一点的，将药哺入。最后一点药汁，残留在他的舌尖上，他将舌尖探入末鬼口中，轻轻在末鬼的舌尖上一点，连忙又缩了回来。

　　一丝墨绿色的唾液牵连两人的嘴角。濮阳少仲抬起头来，看着末鬼紧闭的眼帘。明知末鬼陷入昏迷毫无知觉，他仍然感到脸上热辣辣的一片，心头还怦怦地跳个不停。

　　好半晌，他才想到该替末鬼拭净脸上的脏污，顺便抹净自己的唇角。

　　天色渐渐暗了，缝隙里有风吹过，末鬼的脉动渐趋平和，身上却仍然冰冷。他将未鬼的外袍除下，抱着末鬼，靠在一处背风的地方，红着脸，呆呆地看着昏黄的光缓缓退出自己的视线。

　　朦胧里一个人影在濮阳少仲眼前闪动。

　　濮阳少仲伸出手向前抓去，他觉得自己已经碰到那个人影了，触手处却是一片虚空。

　　他向前跨了几步，再度伸手抓去，却仍是什么也抓不到。他疑惑地盯着那片阴影。那片阴影渐渐成形，头发、眉毛、眼睛、嘴唇……竟慢慢显出一个少女的轮廓。

　　影子渐渐鲜明，慢慢绘出了颜色。

　　弯弯的眉毛和大大的眼睛，端正的鼻梁和小巧的嘴唇。那是一个长相十分清甜可爱的少女，一身鲜艳的衣着紧紧包贴着身体，看得出修长的颈项和匀称的体态。

　　少女张开口，像是说了句话，可是濮阳少仲却听不见声音。

　　见濮阳少仲没有反应，少女显得十分着急，又开口说了一次。

　　濮阳少仲仍然听不见声音，只从她嘴唇的开阖里，判断出她想说的话应该是「阿若」。

　　「阿、若？」濮阳少仲问道。

　　少女点点头，笑了一下，一颗泪珠就沿着左腮滑了下来。她伸出手去接住泪水，然后手掌张开平伸到濮阳少仲的面前。

　　濮阳少仲看着她的手掌——那里只有一滴透明的泪液而已——还不明白她想表达什么，少女已经轻烟一般消散了。

　　刺目的光亮迎面而来，濮阳少仲眨了眨眼，正想偏过脸去避开这灼亮的光线，眼前突然一暗。

　　一片阴影挡住了阳光，濮阳少仲一愣，半晌才看清眼前的人是末鬼。

　　「末鬼!」濮阳少仲又惊又喜，连忙要起身，不料洞穴太低，他用力过猛，「碰」的

　　一声，头顶重重撞上了岩壁。

　　「噢!」濮阳少仲一声哀叫，突听「叩」的一声，一颗鸽蛋大的东西从上方掉下来，在地上滚了两圈。

　　「什么东西？」濮阳少仲抚着头，瞇眼看去。一颗形状像泪珠一样的物事就躺在眼前，他一拿起来，覆在这东西上的灰尘就自动滑落，露出一片温润的白色来。他伸出手指碰触这东西的表面，只觉得触手处一片难以形容的光滑。

　　末鬼抬头向上看去。就在濮阳少仲刚刚撞到头的地方，露出一个小小的凹洞。这凹洞位在头顶上方，如果不是刚才这样一撞，只怕在这洞里待上几天，都不会发现上面居然有这样一个东西。

　　「这是什么？」濮阳少仲翻来覆去的看着。这东西的颜色有点像珍珠，但却比珍珠更莹然生光，外表更是光滑得连灰尘都沾不上去。他睁大眼睛靠近这颗珠子仔细瞧着，意外发现，珠子内部像有烟雾缭绕一样，一片一片的乳白色聚拢又舒卷，时时刻刻都在变化。

　　「不知道是什么的话，就放回去吧。」末鬼说。

　　「可是这东西看起来蛮有意思的，可以好奸研究一下……」

　　「将不知用途的东西放在身上，随时可能惹祸上身。」

　　「只要不拿出来给别人看到，就没关系吧？」濮阳少仲抬起头来问道。

　　末鬼看他一脸像是发现新玩具的孩子，不觉莞尔，也就不再坚持。末鬼略一转头，示意濮阳少仲向外看去。

　　怎么？濮阳少仲向前爬去，看向外面。

　　这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放眼望去，整片山头的绿意青翠都被黄褐枯槁取代。高大的树木掉光了叶子，低矮的灌木小草也一大片一大片倒在地上，大群动物的尸体就横陈在残枝败叶间。东一滩西一滩的水洼映着朝阳，反射出刺目的亮光。

　　濮阳少仲倒吸了口气，回头望着末鬼。

　　「断崖上的阴川水，毒性比下游的水更强。」末鬼说道。

　　「咦？喔。」濮阳少仲赶忙自怀里抓出一些银墨草递过去，「我这里还有一些银墨草，你快吃吧，好了我们就出去。」

　　末鬼暗叹了口气。他在阴川水溅在身上时，施展了真气，导致毒素侵入脏腑，如今……

　　濮阳少仲还以为他是不喜欢银墨草的味道，干笑了两声，说道：「虽然不好吃，不过也不是无法忍受……」他突然又想起昨天晚上喂药的事，脸上一红，顿时说不下去了。

　　末鬼微微敛住眼帘，问道：「你的身体完全复原了吗？」

　　「好了！……呃，快好了啦!」濮阳少仲不好意思的说道。

　　末鬼向下一指，「这高度你跳得下去吗？」

　　濮阳少仲看了看，「可以。」

　　「那你立刻离开，七天后我会去找你。」

　　「什么？」濮阳少仲一愣。

　　「毒性封锁了我的真气，我必须设法将毒逼出。」末鬼淡淡的道。

　　「那我陪你!」濮阳少仲想也不想的应声说道。

　　「你在我会分心。」

　　「我会很安静，绝不会吵你的!」濮阳少仲赶忙说道。

　　「你记得我跟你说过，我有许多仇家。」末鬼面无表情，「你不懂得隐藏气息，他们很容易就可以循着你的气息找到我。以我现在的情况，若是厉害的仇家上门，便只能束手就擒。」

　　「你……」

　　「在山壁下不容易发现这个凹穴，我一个人可以隐住气息。等我伤好了，自然就会去找你。」末鬼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濮阳少仲怔了半晌，突然一抿唇，一声不吭的爬向洞口。

　　洞里很快安静了下来。即使不睁开眼睛，末鬼也能感觉濮阳少仲愤愤的踹着岩壁，向下爬去。

　　末鬼低头俯视着自己的手和剑。

　　他的手很有力量，他的剑则是天下难得一见的玄铁沉剑。当他的手贯注真气，他的剑轻灵地就像活了一样。

　　可是现在，他连自己的剑都举不起来。

　　他在阴山，还有要面对的敌人与必须完成的任务。情况可能十分凶险，他不能让失去力量的自己，和一个他应该要保护的人在一起。

　　他想等濮阳少仲走远点再悄悄离开，没想到不过片刻，本来已经爬出去的濮阳少仲又爬了回来，很不高兴的哼了一声，「我不走。」

　　「听话。」末鬼沉下语气。

　　「我说不走就是不走!」濮阳少仲怒道：「你刚才的话是在说我累赘，会拖累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为了让濮阳少仲离开，他只有点头。

　　「你以为我是小孩子随便骗两句就行？」他奶奶的，害他气得差点把剩余的树都拔光!「如果你会嫌我麻烦，早在我中咒术的时候就会丢下我不管了，当时我还想杀你……」濮阳少仲本来打算好好讽刺末鬼一番，可是说到这里，当时的景象历历在目，心头一酸，眼里涌上了一层水雾，怎么也说不下去。他咬了咬牙，举起左手向末鬼颈上按去。

　　末鬼下意识伸手要挡，濮阳少仲的手已经抵在他颈上。

　　「你的身体很冰，伤得很重对不对？」濮阳少仲喑哑着声音问道。

　　末鬼闭上眼睛，用冷漠的表情代替回答。

　　濮阳少仲看了末鬼好一会。末鬼一点也没有张开眼睛面对他的意思。他只好缩回手来，径自转身爬到洞口坐下，闷闷地说道：「以前我受伤了，你照顾我；现在你受伤了，我也会照顾你。」

　　末鬼睁开眼来。「阴山是恶鬼叱的地盘，不用多久，他就会知道我被阴川水所伤，而

　　来对付我。」

　　「那又如何？」濮阳少仲哼了一声，「我们下山去找大夫治你的伤，谁敢阻挡我就砍谁!」

　　「恶鬼叱不是你能应付的。」

　　濮阳少仲双眉一扬，「又没遇上，鹿死谁手还不知道!」

　　「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末鬼道。

　　「随你怎么说。」濮阳少仲一挥手，重重地道：「反正我不走!我们在一起，有事一起担，要真是担不了……」濮阳少仲转过头来，直直地看着他，「大不了一起死就是了」。

　　末鬼愣了一下。从濮阳少仲坚定的语气和自然挺直的背脊，他知道濮阳少仲并不是在赌气，而是认真的这样想。

　　杀手不言生死，是因为他们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但十七、八岁的少年，还没开始体验人生，说什么死不死呢？

　　但在他觉得濮阳少仲太过天真的同时，却又有一股撼动从心底升起。

　　濮阳少仲不是要他的保护，而是想保护他。保护他这个为了任务，随时都可以牺牲性命的杀手。

　　他明知道不可以，但在这一瞬间，他却感到心头升起了一股暖意，他竟抗拒着死亡，而升起了强烈想要活下去的意念。

　　「末鬼，我们下山好不好？」濮阳少仲诚恳的望着他，「走不动的话，我可以背你。其它的都等你好了再说。」

　　末鬼望着眼前那双晶亮的瞳眸，那是一双不知道退却的眼睛。末鬼考虑了会，却道：「不能下山。」

　　「末鬼!」濮阳少仲叫了起来。

　　「不但不能下山，还要往山上去。」末鬼渐渐露出一点温和的微笑，「我们要混乱对方的判断。」

　　「咦？喔！」濮阳少仲愣了一下，「可是你的伤？」

　　「没关系的，我可以自行疗伤。」末鬼说。

　　濮阳少仲立即高兴起来，「那我们走吧。」

　　「也不必现在就走。」末鬼思索着说道：「这个洞穴很隐密，对方一时应该找不到。还有一点时间，我可以先疗伤。」

　　「那我去外面看看。你要疗伤，总是得补充体力，我去找点吃的东西。」濮阳少仲转身，爬向洞口，又不放心似的回头道：「我去去就来，你一定要等我哦!」

　　末鬼看着濮阳少仲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了，才轻轻点了一下头。

　　他想，如果他离开了，少仲一定会翻遍整座山头把他找出来。

　　真是个傻孩子……

　　末鬼仔细聆听着外面的讯息，直到再也察觉不到濮阳少仲发出的声音，这才淡淡一笑，重又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