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缓地走向船舷依在桅杆旁,梅映轾远眺那被晚霞渲染成亮金色的海面。
与伟大的自然相比,人类显得如此渺小,为何还有这么多的纷乱争执,纠缠不清?
修长的指拈了一抹飞溅上栏杆,微带咸腥的水珠。苍淡的唇再次挂上了一抹苦笑,他梅映轾又何尝不是千
千万庸碌俗人中的一个,何尝超然物我?
低头凝视着水中时聚时散的倒影,恍惚间,又看到了十年前那个小小孩童,面对着一个苍白冷淡的男子许
下庄重誓言。
“赤手令夙愿一完,你便可杀我以报父仇,从此世间不再有『没影子』这个人物。”
用这个条件与他答允在完成赤手令之前顶替“没影子”的付出相交换,一向冷淡的师傅迫他做了这样一个
协定。
那之后,自己作为“个人”的存在就好像完全被抹杀,这十年间数度出行,仅仅为了持令人的要求,便尽
一切努力去达成他们的愿望。
手上沾了血腥,却到现在还想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
其实,他一点都不想去做这样的事,不屑于蒙头盖脸地冒着别人的名去闯荡江湖,根本不想被卷入别人贪
婪痴欲的事件中去……其实,抑或在内心深处,他根本不想完成赤手令,达成去杀了那个人的愿望。
但……当初像是被设计好的誓言如一根无形的绳子,牵制着他的一切。
无论他的意愿如何,总是没办法抵制那个比他更清冷、更高贵的男子所做出的决定。
就算,要他亲手杀死自己所爱慕所敬仰的人。
水中的影摇晃,船上的梅映轾淡淡地笑着,笑容中有一抹微微的落寞。有些奇怪自己为什么看到海的时候
会想这么多。
也许是因为眼前浩瀚的大海而产生了心绪上的迷茫,也许是因为即将摆脱束缚而产生了一种微妙的失落感
。
在想不出什么办法可以解除这奇怪的、纷至沓来的想法之前,他只是笑着。
笑着去承担一切莫名其妙的厄运、悲伤与痛苦。
最后一抹亮金色也已被吞噬入无穷无尽的大海,淡淡的星子还未闪烁,天边却挂起了一轮圆月的影子。
“嗒”一声轻响自舱口响起,梅映轾微一凝神,将自己的气息掩去──他本就站在下风口,且又是桅杆后
方的隐蔽位置,若是存心藏匿,一时半会倒是没人会注意到。
“梅……阿木,你在吗?”
轻脆的声音低低地叫着,可能是苗若瑛终于安抚好了白木依兰,出来寻自己回去。
但现在满心只想独处的梅映轾却没有做答。
轻轻叫了几声确定这外面没有人后,苗若瑛反而走了出来,缓缓地从甲板上走到船头栏杆边。
天上的月光投在波心,海里的月亮照着船上的人。
梅映轾不得不承认苗若瑛是一个很会穿衣服的女孩子。除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一身黑衣孝服外,平常的她
似乎比较偏爱青葱浅绿的颜色,现在也是穿着一件碧松纹的夹袄,下着一条孔雀蓝百折裙。淡淡的月光映
了上来,缀在她发间的明珠比星子更动人。
美丽的女孩子是一种奇怪的生物,很多这样的女孩子都认为:上天既然给了她们这样一副容貌,就没有什
么好担心的了。所以无论什么时候她们好像都是很快活的样子,漂亮的脸蛋上尽是更让人移不开目光的甜
美笑容。
但,这个女孩子却不快活。背了人的时候,总是心事重重,吹弹得破、鲜花般的面庞只余无尽忧色。
只听得她幽幽地叹了口气,望着水里的倒影,嘴里低低的,也不知道在祷祝什么,看起来一时半会是不会
回船舱里去。
梅映轾也只好继续在黑暗的船舷边躲着,既然一开始就因为想独处而没有回应她,现在反倒不好走出去了
。
既要躲着人,梅映轾自然是小心得连呼吸都有所控制,绝不能发出任何声响,可奇怪的,那边也同样地沉
默着。静默了一晌后,梅映轾几乎疑心她已经走了,正要探头出去看时,突然听得细细的歌声自那方飘来
。
“远期难可托,桃李自依依。花径无容迹,戎裘未下机。随风开又落,度日扫还飞。欲折枝枝赠,那知归
不归。”
曲意哀宛缠绵,如诉如泣。
歌的是一曲折枝留别,归期难测。
一怔之下偷眼看时,却是苗若瑛披散了三千烦恼丝,正坐在扶栏上,一边梳理着自己比黑缎更柔软的发,
一边低歌浅咏。
蓦地,她似乎对自己梳理长发的举动愤慨起来,站起身用力地将手中的梳子向海面远远掷出,像是下了很
大的决心。
那闪着幽芒的梳子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向海面坠去。
却在即将没入大海前一刻,竟像是自己有生命似的,略一沾到海面便倏地飞了回来,仿佛自主般地又插入
了她茂密的头发中。
梅映轾吃了一惊,苗若瑛的脸色比死人更白。
“你想毁了我的计划?”
苍老的声音,像是魂魄早该辞了葬于黑暗土层下腐烂化蛆的肉体、却还偏偏遗留人间的怨魂。船舱的暗处
,海上苍茫的雾气笼罩着一条淡淡的人影,谁也看不那人的身形,但那森冷的腔调却叫人毛骨悚然。
苗若瑛顿时花容失色,咬紧了下唇做声不得──她本以为上得船来便可摆脱那如噩梦一般纠缠着自己的那
人,可是没想过“她”竟然也会一同在这条船上。
也不见那迷雾中的人有何举动,苗若瑛忽地闷哼了一声,像是有无尽痛苦的样子,双手扶着自己的头头,
几乎欲把满头青丝都揪下来般痛苦地嘶声道:“饶……饶了我,我再也不敢了……”
那不知道做了什么手脚,令得别人痛苦如斯的人物只是淡淡地冷哼了一声,听声音应该是个年迈的妇人。
梅映轾小心地想从自己这个角度去看清那人的面貌,但奇怪的是……她的脸竟似完全消溶在雾里,整个人
仿佛不是实体的存在。
“哼,知道了厉害了就早些休息去吧。别想背着我搞鬼!”
满意地听够了别人的痛苦哀求后,那个人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阴影的深处。
在地上挣扎了半晌的苗若瑛浑身打着颤,终究还是咬着牙自己站起来了,一步一步地向舱里走回去。
待她走至无遮拦的月色下时,梅映轾分明看到:苗若瑛那如黑玉般的发丝间,聚集着、涌动着、成千上万
的小虫如同密林中的孑孓,以她的发为栖身地,还有更多的从细小的蛹蛋中破壳而出,生生不息的虫孑看
得人恶心欲吐。
太大的惊讶让他一下没藏妥气息,那一瞬间,梅映轾倏地感觉到有一道凌厉的目光自不知名的虚空处向这
边一瞥。
那个神秘人物似乎在警告他:在接下来的时日,当对一切保持沉默。
船舰在下半夜里靠了岸,停靠在一处有着洁白沙滩的小岛边。
本以为在不便之时前来造访,会造成扰人清梦的打扰。
听到船只靠岸的动静,梅映轾故意放重了鼻息装着被人摇醒,睁开眼睛向外张望时倒是不由得讶然。
岸上竟是灯火辉煌,夹道两队井然有序的人马,拥着一个全黑服饰、气宇轩昂的男子立在水港平台正中,
显是专程等候他们的到来。
“这可是算好了时辰到的,这恶水湾一个月之中只有这个时候才会风平浪静,水波不兴。”
听得有人低声地对不知情的人说出这样的讯息,梅映轾赶紧装作和其它人一样低头搬运行李,一边却竖起
了耳朵竭力探听更多的资料。
“中间那个便是阎王门的第四代门主雷厉霆了!说起来,他还应该算是咱们苗家东族的后代呢。这人据说
自大又狂妄,不过倒是个孝子,这次听从自己的娘的意思,由苗家四老照着族规从侗里给他挑媳妇儿,摆
这么大的阵仗干嘛?怕别人不知道他无法无天到弃了祖传医术不用,好端端的偏要去做海盗啊!”
间或,也不是没有人嘀嘀咕咕地散布此间主人的坏话。
听得这人便是武林中被称为“北路南雷”一南一北两大高手中的一名,梅映轾倒是不由得多存了几分好奇
。
当下趁着把一件行李送下岸,待要靠近了瞧时,刚好含笑和身边人说了什么后,转过脸却面色一峻的雷厉
霆也正朝这个方向看来。
明亮锐利的目光淡淡扫过,像是充满了狂妄与不羁,却偏偏极具迫力。被他视线扫过的人皆是一阵心悸,
有一种奇怪的、应激而生的忿气在心头激荡,像是那一眼……不,那个人直觉地存在极大威胁。
顿时,本来还是热闹非凡的搬运工作静悄无声地凝滞空白,一瞬后才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的地继续下去。
梅映轾在那目光与自己对上时也是心头一跳,在反省过来前已是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赶紧在旁人觉得
诧异前低眉顺眼地垂下头去,不再敢与他狂妄至极、毫不掩饰其中霸气的目光相触。
“人都来了吗?李总管,把他们安置好,别让人说阎王门怠慢了贵客。”
目光一一打量过上岸的众人,像一头猎豹睥睨猎物般“接见”过了众人的阎王门门主,雷厉霆随意地吩咐
了一声,队列中马上有一个一手执笔一手拿铁算盘的人出列应答。
见到出列的是办事老道又妥贴的心腹手下,雷厉霆手一挥,竟是没有说第二句话就转身走人。
留下才刚刚因为被隆重接待而振奋不已,转瞬间却又被冷落的一行人面面相觑。
这门主真是奇怪,若说他不守礼,他半夜三更不睡守在这里恭候客人上门;若说他守礼,他却偏偏对远到
的客人──甚至有可能是他未来的妻子──毫不关心与过问,仅仅吩咐了一声就走。
这人完全不按常理出牌,做事全凭一己喜好,简直是狂放怪诞、任性妄为的典范!
虽是临时匆忙,在知悉阎王门门主亲自来接后,忙乱中却仍是悉心打扮出最美丽-面的姑娘们不无失望。
刚刚还人头挤挤的海湾,大部分队伍随门主撤离后,冷冷清清的月照着冷冷清清的港口,无比凄清。
第三章
灯火通明的花厅。
虽然没有声声丝竹助兴,亦无可供消遣的歌舞。但满满一桌子丰富的食物仍反应出主人的好客。
“来,苗姑娘,多吃一点儿龙虾!兰儿,你也是,别老拿着那蟹壳儿不放,来尝尝这个红螺萝卜缨!小钤
、结娜你们也别客气,当是在自己家里一样,这里虽然没有苗侗山幽水秀,不过住久了也会习惯的。”
殷勤的女主人更是竭力招呼,生怕怠慢了客人。可是气氛却奇怪地活络不起来。
和久违的家乡人想热络地说说话,专程摆了一张大圆桌请客的雷夫人秀目四下一扫,这才发现了冷场的由
来。
她那气势迫人的儿子,正大刺刺地坐在她的右手边,一副霸气凌人的架势让所有人三缄其口,不敢冒犯虎
威。
“霆儿,我都说是我们娘儿几个一块说说话,问问家乡父老的近况,你偏要进来掺和,掺进来就算了,绷
着个脸给谁看啊?这又不是在你的执事堂!再这样你出去!”
对儿子这一行为大觉不满的雷夫人真的要下令逐人,那被慈母用少有的严厉口气斥责的雷厉霆这才懒洋洋
地应了声:“娘,没事,我也好好打量一下自己未来老婆的样儿。虽说媳妇儿听娘挑的眼光是没错啦,我
也早点见见她的面不好吗,免得将来成了亲还是那么疏远。”
龇牙笑了一笑,油嘴滑舌才哄得老娘回嗔转喜不再赶人的雷厉霆果然听话地改变了自己的形象,但姑娘们
还是不说话──这回却是因为雷厉霆灼灼而放肆的目光羞得抬不起头来默不出声。
这男人!
总之,不管他是气势压人或是放荡不羁,却总有其奇特的魅力,叫人无法移开视线──不容忽略的存在。
“他把自己重视的亲人保护得很好呢!”
侍立在下首的梅映轾头也没敢多抬,心里却评估着他这一行为背后所代表的意义,同时,也没忘了自己当
仆人的本分,很尽职地给面前主人的空杯续上酒──虽然这屋里另有可供差遣的下人,但擅于下蛊的苗人
却对彼此都不敢掉以轻心──一边打量着这对母子。
奇怪,雷夫人明明一副弱不胜衣的样子,为何却偏偏不畏惧就连苗人自己都忌惮不已的蛊虫奇毒?也许真
是在她身边的雷厉霆保护周到?还是说……在苗若瑛描述中能驭百蛊的金钟蛊母就在他们两其中一人的身
上?
好不容易渡过了食不知味的一顿饭,梅映轾从苗若瑛处得到的最新情报果然是──他们要找的金钟蛊母一
定是在雷家母子某一人的身上,不然没有人敢如此托大,明知道面对着五名苗疆使蛊高手仍能毫不提防。
梅映轾只能叹气。
若那东西收在雷厉霆身上倒还好办了,顶多只是难弄一点,若是藏在雷夫人身上,叫他一个大男人如何好
下手搜她的身子?总得想个办法,摸清那大小不过拇指、形如金铛的东西到底被藏在哪。
对他而言,“偷”并不是困难的事,困难的是如何找出要偷的东西所藏匿的地方。有了线索按图索骥,才
好一步到位,手来擒来。
瞧瞧窗外仍是满弦的月亮──昨儿是十五,今天不过十六,银白色的月亮如明珠,嵌在深蓝色丝绒的天幕
上,海中也倒映着一轮光华。
梅映轾悄无声息地自客居的西厢房内掠了出来,一连穿过了好几道屋宇后顿住了身形。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岛中后部、依着一座小小山峰做天然屏障的院落,便是此间主人的居所。
到了这里,他反倒不敢轻易泄露出他会武功的底子了。
不着迹地从隐蔽处走出来,梅映轾头也不敢多抬,形容打扮活脱是这里众多仆众中最老实、最普通不过的
一名。但面具后方的眼珠子却四下转动,生怕看漏了有可能潜在的危险。暗里还把冷凝香的瓶子打开,让
那淡淡的香气如一层保护网环绕在他身周,防患于未然。
一步,一步,行至这一方院落左首最里进的房间,见门上大书着一个火焰形的“雷”字──阎王门中代表
着门主雷家的专属标志。这才松了一口气,他不是这岛上的人,不敢光明正大地向别人打听门主的居处,
居然能凭着记忆与本事自己顺利地找到了,倒是省事不少。
四下一瞥无人,看着眼前铁将军把门的情形,梅映轾自耳后摸出一根细铁线小心将房门锁打开,随即身形
一闪,极快地掠了进去,动作轻巧像落地的飞鸟,绝不可能发出比猫儿从窗台上跳下更大的声响。
但一进去,他就知道糟了。
紧锁的房间正堂空无一人,却有一阵阵水声自右侧的房间里传来,像是有人在内洗浴。
本来门好好地锁着,房内的确应该没人才对──不过这前提是,房间的主人不会有不打开门,直接从后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