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很快他就发现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天不从人愿。
那是孩子出生差不多半个月之后的事情。
那天是星期五,顾家臣老早就从检察院跑了。那是十一月底,翻过坎儿就是一年的终结,四周弥漫着浓厚的欢乐气氛。各种新年晚会已经开始准备,他们公诉科卧虎藏龙,钢琴十级的,二胡十级的,全国青少年歌手大奖赛一等奖的……反正都是人才。顾家臣和冯霖这种一无所长的白面书生,检察长也不肯放过,钦点他们写主持人的台词和诗歌朗诵词,并且最好能上台和大家一起朗诵。
天空是灰扑扑的蓝色。
随着R市城市的建设和发展,蓝莹莹的天空越来越少。随时随地抬起头,天幕都像被人蒙着一层纱布,纱布上积满了灰尘,让人很想拿个鸡毛掸子上去扫一扫。
顾家臣溜出去之后走到公交站等公交,他低头看了看表,发现这个时间回家还太早,干点什么呢?任啸徐应该还没下班吧!于是他就跑到任氏大楼去,结果刚好撞到开大会。任啸徐忙得脚不沾地,只在走廊里和他打了个照面,和他说了一声今天晚上可能要忙通宵,回家去先睡不用等我,然后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顾家臣看着那远去的白色背影,在视野里渐渐远成一片茫然。
他愣了一会儿,然后把头一拍,心说,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年终只用搞一个晚会的?人家年终总结忙着呢,真是不会挑时候!也不怕打扰到人家。说完又朝着空空的走廊尽头望了一眼,透明的玻璃墙镜子一样映出他纤长的身影。心底里有一种失落,然而又异常的饱胀。
他站着的地方是任氏的会议区。大厅广阔得像罗马斗兽场。楼顶高悬,走廊空阔。
在这寸土寸金的市中心,烟柳繁华的聚集地,整个西南的枢纽之中,有这样一座宏伟的高楼。六十六层,尽显中国人对顺利的追求。而建筑的内部也是那么豪华,豪华到让每一个进入其中的人都不自觉地感到自己多么渺小,并且由衷地为自己有资格站在这里而骄傲!
这是他男人的地盘,这整栋楼——都是他男人的!他的男人,任啸徐。
自豪之情油然而起。想到这里顾家臣不由得笑开了花。于是他的心情莫名其妙地变得还不错,打算到处转悠转悠。
年底了到处都清仓大处理,顾家臣琢磨着,妈妈是个省吃俭用的人,过年都舍不得给自己买件好衣服。路过群光广场的时候,他脑袋一发热,就跑到那家从来也没有鼓起勇气一个人走进去过的香奈儿面前,推开了硕大闪亮的玻璃门。
撞进去之后,眼前便是玲琅满目的商品。炫白闪耀的衣服,玫瑰金镶钻的双C标志,看得人眼花缭乱。服务员带着三分热情气氛优雅招呼他。优雅是因为顾家臣长得还不错穿的又是制服;热情是因为虽然他看上去没什么钱,但是这种时间段进来的男人不是讨好媳妇就是讨好老娘,即使没钱也舍得放血。
服务员的目光是雪亮的,果然,她轻轻一问,这个穿检察官制服的清清秀秀的小帅哥,就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想给我妈买一件。”
顾家臣完全就像乡下人进城。虽然说这种店子他不是没来过,高档的衣服他不是没穿过,但是以前都有任啸徐的面子,经理寸步不离地伺候,有造型师负责挑选衣服和搭配,他自己什么也不用操心。这回自己一个人跑进来,无依无靠的,真的很不适应。
服务员笑着问了顾家臣他母亲的身高和体形,然后引着他到一个柜子面前去,上面挂满了毛料的短款外套。颜色是统一的雪白,都在不同的位置挂着那个双C的小标志,镶嵌着璀璨的钻石,金光闪闪煞是好看。顾家臣绕着那个架子转了又转,选了半天没选到合适的。最后冷不丁抬头一看,正对面的架子上有一件带着毛领的开司米,衣形端正,衣长合适,刚好给妈妈穿。
服务员顺着顾家臣的目光看过去,心说这人眼光真高,一下子就看中了店里最贵的那款。这衣服看上去稀松平常,但是是一款限量版,今天才到的货,刚刚挂上架子,顾家臣后脚就进来了,整个店就只有这么一件,晚来一步说不定就没了。
顾家臣抬手一指,说拿那件给我看看。
店员拿给他的时候很贴心地把牌子翻了出来,摆在最正面,好提醒顾家臣量入为出,不要闹得到了柜台一刷卡发现钱不够,那就囧了。过年了还给自己整个三十二次分期付款的债务背在身上,挺不吉利的。
事实证明店员的担心还是挺正确的。顾家臣当时只顾着看衣服,根本没看价钱。看到的时候简直吓住了。回过神来咬咬牙,还是找了一个身高和妈妈差不多的店员帮他试了试那件衣服,然后当即拍板说就要这件。店员看他到后来这么爽快,就顺势问他“您母亲平时穿高跟鞋吗?”顾家臣想了想说,她穿鞋跟不高的高跟鞋。
好衣服当然要好鞋子来配嘛,你不能穿个香奈儿的大衣,配个运动鞋在底下,简直混搭得牛头不对马嘴。
于是店员发挥自己忽悠的特长,冠上中国人孝顺的帽子,给顾家臣推荐了好几款皮靴。顾家臣回忆着妈妈的鞋号,挑了其中鞋跟最短的那一双说要买。店员见他好忽悠,于是豁开了架势给他推荐,什么围巾裤子手表戒指介绍了一大堆。顾家臣来者不拒,她介绍一堆,他就挑一件;又介绍一堆,他又挑一件,挑到最后居然买了近十个口袋。
店员在门口等着算钱,心底也一阵忐忑,心说他拿了这么多,一会儿到底有没有钱付账啊?
顾家臣其实也犹豫了很久。他从进店门的时候心里就在打鼓,心说他工作了这么大半年的时间,虽然平时吃任啸徐的住任啸徐的委实没花什么钱,但是工资累积下来也才三四万,而这里头的衣服随便哪一件都要蒙上一个零他才有胆子买。稍不注意手一抖,大半年的工资就没有了!
可他又是个不懂得拒绝的人,人家给他推荐,他也不好意思一件都不要。选来选去选了一大堆。最后结账的时候,柜台上堆了大大小小十来个口袋,从大衣到鞋子再到包包,什么杂七杂八的他都买了。一开始是想给妈妈买的,后来拿的都是诗华的号,心说妹妹也不能亏待了,要买就两个人的一起买吧。
到最后结账的时候,顾家臣耳朵里听到的那个数字夸张得近乎虚幻。他愣了那么一两秒,心说这人呐,还真是不能活太奢侈了!稍不注意就容易沦陷啊!这要是突然没了钱,以后该怎么办?
这一两秒把店员也紧张了一回。
虽说现在上面都警告过,人不可貌相,你们可不要因为人家穿得简单朴素就断定人家是土包子穷光蛋。可真要到了结账时候才发现买不起的,那也是相当的尴尬。毕竟有很多人,他们进来也不是为了过瘾逞能,而是真的不知道这里头东西贵。
好在顾家臣回神之后马上拿出了钱包,翻找了半天抽出一张卡来。
店员正等着他说那句“麻烦你帮我办三十二次的分期付款”,眼睛就被顾家臣递过来那张明晃晃的白金卡给闪到了。
店员有些吃惊地接过那张卡递到柜台。收银员倒是早就见怪不怪,熟练地把卡一刷,打印出票据,递上笔来请顾家臣签字。顾家臣龙飞凤舞地签上自己的名字,把单子递回去,在店员的吃惊中拎起那十来个口袋,像个被使唤出去买咖啡的实习生那样毫无气势地出去了。
还好带着那张卡!顾家臣心想。
那张卡是任啸徐给他的,因为明晃晃的太过闪耀,顾家臣只能藏在钱包的最里面,生怕被人发现了不知道怎么解释。听说这种白金卡年费高昂,信用额度最低五万最高一百万,透支范围是国际性的。当然他的这张卡是任啸徐的附属卡,但是在西南范围内还是可以随便刷。以前顾家臣都是只能接受人家看小白脸那样不屑的目光,而刚刚购物刷卡的那一瞬间,他充分体会到了当小白脸的快感。
做人果然是有失必有得啊!只是大部分情况下不是不报,是时候未到。
顾家臣就那样提着东西往家走。
现在他的家就是牡丹城。任啸徐今晚不回家,他提着这么多名牌不好意思去路边摊吃饭,于是索性去了一家高档西餐厅,点了一桌法国菜,一个人磨磨唧唧吃到夜幕降临,才结了帐,又拿起他的东西准备回家。顾家臣无意中发现了一个事实,那就是任啸徐不在他旁边,无论他去哪个高档的地方,都会被人家误认为是不小心闯入的乡下人,处处是担心他没钱结账的目光。
有没有这么夸张啊!他还不信了,难道任啸徐脑门上就写着“我是富豪”吗?
晚霞已经收起了最后一点瑰丽的色彩,天空是纯净的深蓝色,半透明,那质地好像一种奇妙的果冻。天空无星无月,连最明亮的北极星都被隐藏在一层深蓝色的云雾里。
顾家臣打了卡进到三区,刚刚走到自家楼下,就看见一个背影远远地站在那里抽烟,那人身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阴影。
看见顾家臣走过来,那抽烟的人把烟头扔到地上踩灭,从阴影里走了出来。步履轻盈,如同莲花盛开;身段委婉,好似青云出岫。
他张扬的眉目下凝着一层青黑色,神色疲惫,好像很久都没有休息的,倦归的旅人。
“怎么买了这么多东西?你发财啦?”季泽同扫了他一眼,挑着眼睛问。腐书网 www.danmeiwenku.com
文章正文 一百二十八 绝爱
“啊?”顾家臣被季泽同的目光瞬间钉住,好像一个垂死的犯人那样动弹不得。|腐书网纯文字|www.danmeiwenku.com|他尴尬地看了看自己两手奢华的袋子,苦笑一声说:“我……刷的是任啸徐的卡。”
季泽同冷哼一声道:“你终于舍得刷他的卡了,不怕他把你卖了?”
“别开玩笑了……”顾家臣不由得低下头,心说他在季泽同面前怎么就是这么弱势呢?
“别开玩笑了,我能值几个钱啊。”顾家臣自嘲地说。
他一向深谙此道,知道在一个嚣张而高傲的人面前应该适当贬低自己,以免成为他们的攻击对象。
顾家臣有点恍惚,他似乎很久没有看见这样的季泽同了。自从任啸怀回来之后,季泽同变得很乖,乖得几乎就要淡出他的视线,乖的好像之前那些混账事都是别人做出来的一样。
现在是怎么了?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自家楼下呢?任啸怀不是给他买了房子吗?他应该有自己的家。还有他名下的季家园子,如果要度假散心,那么大的园子不去,来这牡丹城做什么?难道他是来走亲访友的?
而出乎顾家臣意料之外的,季泽同并没有接话继续挖苦他,而是沉默地站着,站在笔直地路灯下,缓缓抽出一根烟点燃,吸了一口,说:
“去开门吧,我上去坐坐。”
顾家臣带着一肚子疑问,乖乖地在前面走。这是第一次,他走在前面,而季泽同闷不吭声地跟在后面,他一路上默默地抽着烟,那样安静,好像周围的一切与他无关。
仿旧伤里欲断魂,无音重现玉楼人。
顾家臣总觉得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他以为他不会在看到季泽同黯然失魂的模样。这个男人在黑暗的孤寂和等待的监牢里承受了八年,就是老天也会为他动容。本来以为他等到心爱的人归来,那心中的累累伤痕能够迎来痊愈的那一天。谁知道那人回来才半年的时间,季泽同这种模样竟然会卷土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