寓所里有几瓶镇痛剂,一半是空的,本来也没什么稀奇的。
可戚少龙一向善于忍耐,些微的痛楚从来就不屑于镇痛。
再联想到他之前与人过招,时常会有不自觉的一些颤抖和一瞬间的迟滞,关清砚如何能不晓得,那是他受了重伤却不敢休养,一直拖延只得依靠镇痛剂勉强维持?
寓所里还有一封写了一半的遗书,写在寓所的墙上,每块砖缝里用二进制的方式扎孔,写的是当初在羟国沙漠时独创的沙漏密码,每一个数字都代表着那只特制沙漏的时间刻度,而时间刻度转化成光线角度,照射一块专用的穿孔透光板,可以在代码本上找到代码。
戚少龙写的,只有关清砚和秦旭能看明白。
前因后果,明明白白。
自杀是必然,迟早而已。
如果裘致远不反,那么戚少龙必死。
戚少龙在遗书的一开始就写明了,如果有一天,读到这封遗书,必然是他叛国罪发自杀身亡。
遗书最后写道,黄震东因为林亚遁逃一事深恨叶非云,连带裘致远也恨,他手上必然还有其他杀手锏,同他合作,是死路,切切提防。
裘致远无语。
关清砚抱得再紧,也没关系了,戚少龙的死本来就是个谜,如今谜面大约算是解开了,可谜面后面深藏的庞大黑影却更加凶狠地压过来。
“小七是自杀?”裘致远觉得自己开口确实有些艰难。
“是。”
“不是郑飞彤杀的?”裘致远再清楚不过,戚少龙死的那天晚上,只有郑飞彤有时间,也有疑点,一直以来,不过是自己骗自己,一直没有把这个疑问真的问出口罢了。
“不可能是他。其实调查少龙哥也是郑飞彤提醒的,他怀疑这一切,却没时间查就被捕了,所以揽过所有的罪。如果是他杀的,他也不会为少龙哥掩饰叛国罪行。”
真正是当局者迷,裘致远直到此刻才发觉,自己对郑飞彤的信任太少了。
凭什么因为他沉默不爱辩解,就认定他心怀叵测居心不良,就会叛国?凭什么因为他年轻偏执不喜告白,就认定他不曾爱过,就是虚情假意?
裘致远觉得自己犯了一个最严重的错误。
第六十章 爱情得生
裘致远一辈子犯过的错误很少,可就这些很少里,居然件件都是跟情字相关。
仿佛所有的强硬和铁血,都是为了衬托情上的孱弱和悲痛。
从叶非云开始,到郑飞彤,裘致远犯过的错足以让他桩桩件件都痛断肝肠,痛,却也无法后悔,也不会后悔。
论战场的应变能力和配合的默契程度,黄震东无论如何都及不上裘致远和他的下属。
裘致远才不会去赴黄震东的约。
那个通过联系戚少龙的方式传达过来的口信,如今被秦旭掌控着,裘致远没有理由去赴约,无论是因为戚少龙的死,还是因为如今的公国。
“是我冤枉了郑飞彤。”裘致远这样说,“我其实一直都没真正相信他过。真的信任,不需要反复地强调和自我暗示,就像我从来没问过小七为什么背叛我一样。”裘致远的声音里难得有了一丝后悔。
这个时刻的裘致远,更迫切地等待着郑飞彤的回来,从几天前消失开始的担心,更因为这种没有给予全盘信任的追悔,燃烧到了顶点,只要多一分,就要粉身碎骨。
裘致远不想再去追究,郑飞彤为什么置换了脊椎骨的干细胞,只要郑飞彤去做,自然有他的道理,即使他没说。
或者,那只是为了保护裘致远的一个不得已的方式,一个残废的司令,总比一个死亡的司令要好。
裘致远想得明白。
“郑飞彤应该不至于谋害司令,少龙哥也是。”关清砚闷闷地说,即使再不想承认郑飞彤,也不得不说实话,“司令独独偏爱他,也不是没有理由的。”
裘致远苦笑,哪里有过偏爱?亲自设计的酷刑,只有戚少龙和郑飞彤两人尝试过,亲自动手打过,亲口说过决裂的话,一直误会冤枉着的,一直都是郑飞彤。
如果不是他那样偏执到疯狂的感情支撑着他……裘致远不敢想。
“我的杀孽太重了……”裘致远这一句,是喟叹,以一种苍凉的无奈,述说出身为杀戮者身不由己的痛苦。
杀戮太重,以致心境难以平和,不敢相信幸福,以致多疑狼顾,不敢相信被眷顾,以致真的爱情来了,竟然逃避,以致徘徊犹疑之中,失去了一次,又差点失去这第二次。
“司令!”关清砚显然不认可裘致远如此消极的情绪,不满地咕哝,含含混混地夹杂了点鼻音,显然刚才的情绪失控刚刚过去,还没来得及调适好情绪。
“不用劝我,我心里清楚,何去何从我也不会走错,革命的初衷,本就是为了建立至尚的独立自主,我也不后悔。”裘致远拍拍关清砚的头,慢慢地说,“可是,我一生戎马,手上结果的生命,没有一万也有八千,要说个个罪大恶极都该死,那是骗人的。至少,孙飞他们不该死。”
“孙飞是自杀!”关清砚急急辩解,倒是对这些事情了解得清楚,一点没落下。
“是自杀,就像小七一样,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你说这罪孽,不该是我背吗?”裘致远的声音相当温和,那种透过生命看世界的苍凉,带着一种让人恐慌的明了,那是只有上了年纪等待死神召唤的人才会有的明了,睿智的明了,顿悟的明了,洞知一切的明了。
关清砚有些慌了,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抱紧裘致远的膝盖,仿佛那样,就可以永远留住他心中的司令,永远屹立在战场之神位置的司令,可以生杀予夺睿智决绝的司令。
“我很后悔没有相信郑飞彤,如果我相信他,他不会那样痛苦,也不用那样沉默寡言,现在想想,他跟着我,确实是欢少愁多,不但要操心我对他的感情,还要担心我背后的暗箭……”裘致远的眼睛望着远方,远方是大海,一片汪洋的大海,碧蓝碧蓝的,像郑飞彤的眼睛,深邃,沉默,却一直固执地存在着。
“如果我相信他,早一点表明态度,早一点告诉他总统对他的特赦,孙飞他们不会去殴打他,我也不会在盛怒之下毙了杨景和江杉,他也用不着一次一次离开我,去为自己赦免死罪冒险……”裘致远说不下去了,那种哽咽上来的悲伤,想一口痰,堵在嗓子眼里,出不来,下不去,活活要把人憋死的感觉。
为情所痛的哀伤弥漫开来,关清砚也无法不为裘致远这种情绪感染,想着这么多人一心追随裘致远,裘致远却始终不曾对谁这样迷恋,可被裘致远迷恋上的,一个彻底在历史上死亡了,一个背负了那么多不能言说的苦,又何尝是一件幸福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