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费劲的让梅夕靠在沙发上,程然喝了杯冰水缓过劲来,便又端个杯子递给梅夕。
梅夕本就心里有事,醉了就更难伺候,他抬手就挡开程然的好意,倒在沙发上想睡觉。
程然无奈的坐在旁边说:“我给你打个车回家休息吧,一会儿我妈回来就麻烦了。”
梅夕头晕晕的,妖媚的脸庞泛着很淡的绯红,嘴里也口齿不清:“怎,怎么了……哥们借你,你的地方睡会儿都不行了?”
程然很难忘记当初两个人的惨状,苦笑道:“不是,我怕我妈又羞辱你。”
明明都是三十多岁了,说起父母却仍像个孩子。
梅夕无所谓的摆摆手说:“没,没事儿……喂,我问你……”
他拉住程然的胳膊,含糊的嘟囔道:“要是……你爸没了,你是不是又要离开哈尔滨……不,不回来了……?”
程然的表情还很理所当然:“恩,本来就计划带小佳去法国,若是那样的话,我妈愿意我也会带他去的。”
梅夕真的醉了,张口就接道:“那……我呢?”
程然微怔,不明白他这话从何而来。
梅夕神经兮兮的笑了下:“算了,反正你……本来就不该再回来。”
说完便闭上了沉重的眼眸,呼吸逐渐浅淡。
程然没有梅夕醉的那么厉害,甚至于此时已经清醒了。
在情场中混的这些年,他再没想法也能嗅到丝秘密的气息。
靠在沙发背沉默了会儿,程然忍不住问道:“那句话……你不是当真的吧?”
梅夕没睡着,也没回答。
原本慵懒的后背却变得有些僵硬。
当真……一个十五岁的男生说:我四十岁都找不到喜欢的人的话就回来养你到老。
这样的东西,傻瓜才会当真。
梅夕很多很多的时候都会觉得,自己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傻瓜。
正尴尬着装死,光滑而温柔的指尖就在他的眼角抚摸过去,是程然永远浸着笑意的声音:“哭什么,多大的人了。”
……我哭了吗?
梅夕诧异的张开眼眸,看到人的却以模糊。
还真的流眼泪了呢。
很多很多等待和痛苦程然都不曾得知,但此时的梅夕还是从里到外都透着股寂寞的无助,像是单薄的秋叶,让程然有些心疼,他伸手搂过梅夕的头,温声道:“好了,喝点酒就疯疯癫癫的。”
靠在曾在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肩膀上面,梅夕紧张到动都不敢动。
比二十年前要宽阔,要结实,要温暖……但是更遥远。
程然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后背,笑的很含义不明。
梅夕看不到,心却跳的厉害。
他知道自己不再是那个漂亮干净的少年了,不再能把什么都献给他还装的根本无所谓,明明脸还是英俊年轻,心却有点像老人那般苍老而脆弱。
喝醉了真好,醉了做什么都不用负责。
反正很快就永远见不到这个人了,梅夕想,抱一抱也没关系吧。
还没下定决心,他就伸出了手。
由于是曾经最好的朋友,程然犹豫了片刻没立刻拒绝,可就是这点小犹豫,就让他遭到了惨不忍睹的教训——根本没意料到,大门忽然便打开了,易佳和张轻音每个人都拿了不少超市的袋子,正说笑着往里走,看到他们这样暧昧,集体傻在门口。
这个独栋的别墅设计很让程然感到郁闷,不仅是电子锁,而且楼下客厅的沙发是无遮无掩的正对外面。
结果非常之好,解释不解释都是一个效果。
梅夕也被突然闯进来的一老一小吓到了,他立刻就松了手,摇摇晃晃的站起来结巴道:“阿,阿姨……”
张轻音片刻前还满是慈爱的脸已经铁青的恐怖,他半个字都没回答,便拿着屈臣氏的大袋子走进厨房,很快里面就传来叮当巨响的放东西声。
都是给易佳买的饼干之类的零食,硬能让老太太整出这么大动静,可见怒气之盛。
梅夕悔不当初的看了看极度尴尬的程然,又看了看还站在客厅中间满脸委屈的男孩儿,估计着就是他那个可爱小老婆,口齿灵犀的心理师也想不出要说什么,只得拿起车钥匙仓促的说:“那,那个我先走了……”
而后便狼狈的逃之夭夭。
易佳很沉默的放下手里的水果,把大门从里面反锁好,正想躲到卧室去,结果回头就撞在程然身上。
程然拉着他说:“我们没做什么。”
易佳并不是特别生气,他相信程然的人品,可刚才那个男的长得跟妖精似的脸又红成那样,叫人怎么往好地方去想。
还未等小孩儿开口,张轻音就拿着拖把从厨房里走出来指着骂道:“你给我滚出去!”
程然哭笑不得:“妈,我真没——”
不等程然有辩解,张轻音就彻底急眼了,举着铁棍就朝他打过来,边打边吼道:“你个不孝的东西,又和他藕断丝连的给我作精,要不是他,我们家会成现在这个样子吗,都是梅夕把你教坏的,都是他!”
程然既不想还手也不想挨打,只好和老妈围着沙发转着劝道:“你别生气,气坏了身子怎么办?”
张轻音早就压抑的不行的,索性痛哭着把埋怨都喊了出来:“你还知道管你妈,二十年来你看过我吗,主动给我打过一次电话吗,你爸是怎么得的癌症,都是被你气的整天喝酒浇愁,你就知道和那些不男不女的人鬼混!”
说着就一棍子照着他的头打去。
程然有点不耐烦的挡下来,淡淡的说道:“是他不让我回来的。”
张轻音气道:“你不想想你做了什么事,才上到高一就和那个梅夕同居,你姥姥都要病死了也不晓得来看一看,都怪你爸给你那么多钱,你就拿着钱去学坏!”
程然最不想听这件事,他侧着头道:“我就是同性恋,我就是喜欢男人,跟梅夕没关系。”
张轻音老泪纵横着说:“对,对,你是同性恋你不懂事就有理了,还是我的错不成了,是我把你生成这样的,你看看易佳有没有像你似的不着调!”
程然轻笑:“你把小佳扯进来干什么?反正我爸不喜欢看我,我就不要让他看见,既然这么恨我干嘛还叫我回家,明天我就走。”
张轻音哽咽的说:“他是你爸爸!你知不知道这些年你爸买了多少有你在上面的杂志啊广告啊,喝醉了就躲在书房看,他一个老医生怎么会爱看那些不穿衣服的外国人,还不是想你啊。”
程然听到这有些理亏,但就是死要面子的说:“我哪知道他在想什么?”
一句话又把张轻音惹急了,他抬起拖布便要揍儿子,程然很烦的拉住棍子甩到边上去道:“够了吧,你还高级知识分子呢,跟我爸一个样。”
可能是力气太大了,带的张轻音趔趄了下。
被吓的站在角落里不敢吭声的易佳顿时生气了,他跑过来使劲推开程然说:“不许欺负奶奶。”
说完就把泪流满面的老人挡在身后,小表情严肃的跟看到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似的。
程然被他们搞的都快神经衰弱了,他无力的扶着额头笑了下,说道:“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而后便头也不回的摔门离开。
张轻音全身的力气都没了,靠倒在沙发边上捂着脸无声的恸哭。
易佳很难过的找来纸巾给他擦着脸,小声道:“奶奶不要难过了,不要哭了……”
张轻音苦笑着摸着小孩儿的头痛苦叹息。
满室沉默。
其实程然也没走远,只是坐在花园里发呆。
他是个很渴望平静的完美主义者,不喜欢的东西一律避开通通会装作看不到。
可是家庭,根本没得选择。
说不清楚为什么,他对谁都能慢条斯理,冷静干练。
唯独面对父母的时候,根本就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或许是他们的工作太繁忙,从来没有让程然学会与他们沟通的方法,小时候有事情都不会主动找爸妈讲,人到中年,更是彻底的貌合神离。
提到家这个字,他烦躁的情绪永远多过其他任何东西。
下午的阳光很柔和,安安静静的如同刚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程然正犹豫自己该躲到哪里去,背后却响起声清亮的呼唤:“喂,坏蛋!”
回头,易佳正拿着根水果味的冰棍很扭捏的站在花丛边看着他。
程然轻笑:“我妈呢?”
易佳指了指房子里说:“在做饭,晚上还要给爷爷送饭去。”
程然朝他伸出手:“过来。”
易佳乖乖的走到长椅旁边,把冰棍递到他嘴边。
程然摇了摇头,捏了下小孩儿的脸道:“我发现你现在和他们比跟我还亲。”
易佳咬着冰棍摇头:“没有啊。”
程然觉得好笑:“那为什么我妈打我你就在旁边看,我还没碰他你就跳出来了?”
易佳瞟着大眼睛回答:“反正你是男人,打几下又不会坏掉,奶奶老了,身体不好。”
程然忍不住在他屁股上拍了下问:“那你会不会坏掉?”
易佳立刻躲得老远,猛点头说:“会的,会的。”
程然笑了笑,又道:“过来,亲一下。”
易佳立刻用胳膊挡住脸说:“不要,我要给奶奶买盐,你快去认错吧。”
闻言程然又露出不情愿的眼神。
易佳可是很富有正义感,他认真的说:“你要是不认错,我就不理你了。”
不等程然回答,小孩儿放下话就边吃边溜达出了院子。
大摄影师很无奈的又靠在椅子上闷不吭声。
从厨房是能观察到院子的情形的,张轻音边洗菜边皱着眉头凝视儿子和易佳在那对话,他觉得自己多半是麻木了,至少觉得,这样比梅夕那个妖精在看着要舒服许多。
易佳什么都好,只可惜不是个女孩。
但是抱孙子这些想法,其实在很多年前,就早已成了奢望。
晚上的医院很安静,病房里开着窗户,凉风习习。
易佳用干净的声音给老院长读念当天的晚报,少年的气息让压抑的空气温暖不少。
就算是假象,也觉得死亡变得遥远了似的。
程立行勉强吃了几口饭便靠在床边休息,还很慈爱的摸摸易佳的头说:“去歇歇吧,那有西瓜自己去拿。”
易佳放下报纸笑了笑,忽然提道:“爷爷……明天程叔叔来看您,您不要再骂他了好不好?”
程立行原本愉快的脸立刻被这句话弄得僵了下来,他不回答。
易佳拉住他的袖子又道:“程叔叔知道自己当初不懂事,他已经后悔很久很久了,只是自己太骄傲,总不肯主动低头……”
程立行皱眉叹道:“这个不孝的东西,我养了也是白养,还不如没有。”
易佳小声叫道:“爷爷……”
瞅着小孩儿可怜又可爱的模样,老头顷刻软心说:“罢了,他爱来就来,谁要管。”
闻言易佳立刻笑了起来,开心道:“爷爷你真好。”
程立行无奈:“我那个破儿子要是有你的一半听话,这家也不至于变成现在的模样,我倒无所谓,苦了我老伴以后孤苦无依。”
易佳表态道:“程叔叔会照顾奶奶的,我也会的。”
程立行扶了扶老花镜,笑而不答。
易佳起身用左手很小心的把西瓜用勺子挖成球放在盘子里,边忙边怯怯的说道:“爷爷……其实程叔叔是个挺了不起的人,你不要把他骂的一无是处嘛,他就是太有性格了。”
程立行冷着脸说:”有性格就可以胡作非为。“
易佳侧头看向老院长,轻声道:“我小时候也做过错事的……爸妈教训我,我也会生气委屈不理他们,可是现在他们不在了,却感觉好后悔,后悔因为所谓的尊严和原则浪费掉那么多可以相互陪伴的时间。”
说着,他黑亮的大眼睛就蒙上层水气,悲哀的垂下了长睫毛。
程立行早已年过花甲,如今却要被个小孩子劝慰。
他若有所思的望了望易佳,又把目光投向窗外无边的夜色。
身边没有孩子,他早就习惯陪着老伴看看电视打打太极,更多的便是独自闷在书房里消磨生命。
一切到底是谁的错,真的只是当初仅仅十五岁的程然不对吗?
反思过后,便会留下心痛和无奈。
错过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因为错过而流逝的岁月,早就回不来了。
“嘿嘿,你在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