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著夜色冲进条僻静小巷,他停住身影,从怀里取出了那个小小的紫金盒。
那天刚拿到盒子就入了铁笼,被人用弓箭指著日夜监视,他还没时间看一看,盒里装的究竟是什麼。
他屏住呼吸,打开了盒子。
里面只有一张折叠得方整的纸笺,晏轻侯展开看了几眼,见上面除了「硫磺、硝石......」许多小字外,还画有几款奇形怪状的工具。
他突然明白过来,这纸上记载的,应当是赤驪火器的製作秘方。
秋色尽,寒风萧瑟,携著枯黄落叶,飘过玄龙京城的城楼。
一个白衣人步履悠閒地走在青石大街上,对著宫城方向遥望了一眼,静静地继续往前走。
逃出池君上的王府后,他回客栈问过掌柜,得知玄易和裘明两人确实离开了客栈。為了赶在一月毒发的期限前回玄龙京城找到玄易,晏轻侯日夜兼程,自普安走了捷径。
沿途所闻,普安国主和后妃在玄龙兵临城下之日,自縊殉国。王族三百人,均被当眾绞杀,普安自此成了玄龙治下州府。
这,才是玄易真正的铁血手腕吧......说起来,玄易当初被他凌辱之后,居然没有迁怒炎雪。
那个霸气凌厉的男人,想当然也绝不会容忍那等奇耻大辱。若非因為情丝之毒,恐忻玄龙铁骑早已经踏平了炎雪河山......
他低头看了看食指上那道牙印,千头万绪,徒然上心头,但惆悵只在胸口打了个转即被收起,轻哼一声......
玄易究竟想什麼,他懒得理会。他只是,不想看到那个男人再去跟别人颠鸞倒凤。
玄易,只能是他的。
☆☆☆
入夜,九重金闕雄踞黑暗中,巍峨大气。
晏轻侯轻车熟路,潜进了重华殿。
珠帘轻摇,檀香繚绕......一切都跟他闯人的那晚相同。唯独原先那张龙床被刺客炸毁,换过了新床,同样的幔帐半开,没有人。
晏轻侯在寝殿内扫视一圈后,冷哼著飘身而出。
殿外廊簷树丛间,不少侍卫手扶刀柄,分散各处穿梭逡巡。
借火光看清其中一人面目后,晏轻侯足尖轻挑,弹起一枚小石子。
「噗」,肩头突然被异物砸中,裘明警觉地回头,看到十几步外枯木阴影里那一双冷冰冰的眼眸,忙把已经滚到了舌尖的呵斥又咽回肚子里、
皇上说得果然没错,晏大侠一定会回玄龙找皇上的。他惊喜地走近晏轻侯,低声道:「晏公子,你在赤驪没遇上什麼兇险吧?皇上说你不会出事,又掛念著政事,就先回来了,皇上还说......」
晏轻侯根本没耐心听裘明罗里囉嗦地解释,打断了襄明,「玄易人呢?」
裘明被晏轻侯语气里的冷漠吓了一跳,囁嚅道:「今天是冬至日,皇上跟几家王爷照例去了祖庙祭祖先人,还要在祖庙斋戒两天,為玄龙祈福。」
晏轻侯静了静,转身道:「告诉玄易,两天后下了早朝,去城外小孤山找我。」
裘明还想问清楚些,却见晏轻侯白衣飞扬,脚底奇快,几个起落已遁人漆黑夜色中。
晏轻侯出得宫城,夜空乌云压顶,倏地,一朵雪花悠然飘落眼前。
紧跟著,千朵万朵,簌簌下。
一场早冬初雪,无声至。
第八章
「小孤......?」
玄易从祖庙摆驾回宫,已是夜间,守跟玄晋踩著满地雪层到御书房,脱下沾了雪花的风衣,就听裘明说起晏轻侯造访过重华殿。
「是啊,皇上,卑职看晏大侠似乎有点不高兴......」裘明吞吞吐吐地道。被皇上一个人丢在了赤驪,也难怪晏大侠会生气,
玄易低笑两声,想到晏轻侯不会驾车骑马,光靠两条腿奔波数千里,火气必定不小。两人相识以来,他一直都被晏轻侯吃得死死的,这次总算扳回一道,甚是得意。
玄晋在旁,听到晏轻侯的名宇,那晚被晏轻侯伤得鲜血淋漓的情形便叉浮现脑海,忍不住目露怨毒。
他伤癒后曾向皇兄提过几次,要皇兄发兵灭了炎雪,可是皇兄不知道怎麼想的,每次都顾左右而其他岔开了话题,迟迟不肯发兵。
他咽不下那口气。
☆☆☆
京城外,小孤山。
顶峰寒梅映雪,淡影稀疏,几办落英随飞雪缝蜷飘零,掠过晏轻侯身旁,却翩然不沾衣。他双手负背,孤独又倨傲地挺立山巔,眉眼冷冷,望著雪花里一点点放大的身影。
墨色披风与长髮在风雪中飘飞,汉白王冠映著雪光,折山令人目眩神移的玉晕。
男人身上,便只有这两种天地间最纯粹的顏色。
可晏轻侯依然看得入了神。天下万物,姹紫嫣红,百媚千娇,也比不上他眼里这个人。
也或许,远在金鑾殿上那照面后,他已经被这个男人吸引......
玄易终於踏上山顶,迈著沉稳的步伐走向晏轻侯,在相隔丈许处止步,凝眸相望,淡淡笑:「你回来了。」
晏轻侯没有笑。分离不过一月,他却恍惚错觉,自己和玄易已极為陌生。
良久,他还是开了口,冷冷的,震飞了四周飘雪:「你要的东西,我已经拿到了,拿去!」
双指夹住了紫金盒,轻甩,金盒像有只看不见的手在下面托著,凌空平平地飞向玄易。
玄易伸掌,接住金盒,打开盒盖对里面的东西看了两眼后,点了点头,关上盒子收进了怀一畏。「辛苦你了。」
晏轻侯冷眼看著玄易一举一动,寒声道:「你其实早就知道池君上府里藏的是赤驪火器的秘方,骗我去盗,你就没有别的话要跟我说吗?」
玄易笑一笑,反问道:「你找我来,想说什麼?」
晏轻侯被男人言语里的轻描淡写激怒了。「你居然向赤驪国雪影殿下求亲。」
「原来你就是為了这件事才气衝衝地来找我兴师问罪。」玄易恍然,好笑地扬起了双眉。「两国联姻,对玄龙、对赤驪都是桩美事,我何乐而不為?」
晏轻侯盯著男人脸上笑容,第一次觉得冬风凛冽如刀,忽然也轻声笑了。
早在金鑾殿初次相见,他就看穿了玄易。这个雄心勃勃的男人,怎会捨得放过任何开疆辟土的太好机会。
他和玄易之间,也不过是靠看不见的情丝之毒牵绊著。除此,无他。
只有他,才会对玄易生出可笑的期盼。
「好!你想联姻只管去。」
他冷然听著自己的声音被风刮过耳际,毫无起伏。「那情丝之毒呢?你我日后总不能在你的重华殿内相会吧,呵!」
玄易的黑眸,隐在风雪后,很模糊,隔了一阵才又低笑:「晏轻侯,你就只担心情丝毒发吗?」
「你以為呢?」晏轻侯冷笑著漠然仰头,遥望天穹鸟飞绝,因此错过了男人脸上稍纵即逝的异样神情。
玄易黑衣下的胸膛起伏著,深深呼吸,热气和雪花交融形成了白雾。眉毛耸动了两下,终归平静。「晏轻侯,你尽可放心。情丝之毒永远都不会发作,你今后也无需再来找我。」
什麼意思?晏轻侯用冰寒的目光直刺玄易,等著玄易解释;
玄易轻鬆一笑,竟带三分狡檜。「我骗你的。世上,根本就没有情丝这种毒药。」
他看到晏轻侯冻结成冰行的表情,又悠悠地加了一句,「晏轻侯,你武功过人,人却实在太蠢。我说什麼,你就信了?哈哈......」
「嘭」!满含怒气的一记拂袖,卷著劲风从他身边扫过,震开无数碎雪,溅得玄易黑袍、头髮上儘是雪屑。
晏轻侯白夹和黑发狂飞,眼底血气暗涌,一字一顿道:「果然是在骗我?」
「当日走出地宫后,你一心想取我性命,我当然得设法自保。」玄易一脸的理所应当,淡然道:「你对我大不敬,我借用你一身武功破阵杀敌,盗取火器秘方,也不為过吧。晏轻侯,你我从此两不相欠。」
他低沉地笑了几声,竟再不看晏轻侯,瀟洒地转身,迈步下山,
☆☆☆
晏轻侯浑身都在发抖,紧紧扶住了身旁侮树、足下雪地,已凹进两个极深脚印。
借用!借用而已!他在玄易心目中,不过是件可供利用的东西!
一缕鲜红的血线,倏忽就从他深陷进树身的指尖掛落。
愚蠢?呵!从开始,他就没有完全相信过那神乎其神的「情丝」,在发现紫金盒里放的只是火器秘方后,他早已怀疑「情丝」之毒,子虚乌有。然而他内心深处却拒绝去承认这个事实。
世间,或许并没有「情丝」这种毒,可玄易本身,就已经成了令他销魂蚀骨的剧毒。
「情丝」入骨,纠缠著他......叫他明知道那男人在欺骗他,还是心甘情愿地与之沉沦。
每次燕好之际,看著玄易润泽失神的黑眸,他总以為,男人也跟他一样地忘情沉溺......
原来,都是他一厢情愿。
五指在树身越嵌越深,他双肩剧烈颤慄著,呼吸却逐渐平稳下来。
静默许久,晏轻侯驀地收手,硬生生从树身抓落一掌木屑,扬手急射身后。
「啊......」风中响起几人惊呼声。
六七个蒙面人手持利器,侧身避开了那些木屑,缓步向晏轻侯包围上来。眾人手中兵刃,闪著冰冷无情的光芒,盈满杀机。
「是谁派你们来的?」晏轻侯寒声质问,目光比声音更冷,知道他在这里约见玄易的,除了他、玄易、裘明,没有旁人......
心臟猛地像被什麼戳了一下,他竭力维持著冷漠镇静。「是不是玄易要你们来杀我的?」
中间那个蒙面人,似乎是眾人的首领,在遮面黑巾后阴惻惻地一笑,声音陌生而苍老:「你下了阴间,自己找阎王爷问去吧!」
一声暴喝,甩开掌里三节铁骨鞭,率先扫向晏轻侯面门。
晏轻侯目光急掠间,已发现那铁骨鞭身还带著无数尖锐铁刺,莹莹地发著蓝光,显然有剧毒。
他脚底一滑,在雪上飘退数丈。脑后剑风嘶吼,有两人已绕到他背后发起偷袭。
晏轻侯微凛,这几人的武功,比他意料中高强许多。看来,玄易為了要除掉他,真是下足了功夫......
唇边扯开抹自嘲冷笑,他收敛心神,与诸人交起手来。
这几人身手出眾,兵刃上又带毒。他稍有大意,就难逃厄运,因此丝毫不敢托大,在刀光剑影和漫天风雪中游走著,伺机脱困。
转眼已拆过百招,晏轻侯撇到左侧一使刀蒙面人舞过一轮快刀,换招的间隙露出个人破绽。他左臂疾舒,一掌穿过刀影,隔衣结结实实地拍中那人胸口。
那人闷哼,刀脱手飞出老远,蒙面黑巾即刻被血水染红,却摇晃著不肯倒下,反而狂吼一声,用力抱紧晏轻侯左臂,死不放手。
晏轻侯奋力一抖,竟仍未能甩脱。身形稍滞间,餘人的兵刃齐齐砍将上来。
麻烦!晏轻侯右袖呼地扫出个半圆,将敌手迫退几步。忽觉腰间一阵火灼般的刺痛......
已被铁骨鞭扫中。
一缕白色布片和几滴血,随著鞭梢飞上半空。
见晏轻侯负伤,眾人欢呼,却在看见晏轻侯双眼时消了声。
那双冷若冰雪的眸子,已全然被浓重血气覆盖。
反手抹过伤口,看著掌上血跡,晏轻侯森冷的笑声,仿佛是从地底传出。飘过他身旁的雪花,突然间全部静止,随即如被漩涡卷住,绕著晏轻侯越转越快,最后几乎看不清人影。
那几个蒙面人相顾骇然,但势成骑虎,硬著头皮发声喊,朝那雪花气流冲去。
下一瞬,刀剑寸断,飞落四处。妖靡的血光溅过长天,又如雨丝飞洒,将银白大地罩上腥红。
风停、雪散。
晏轻侯黑髮凌乱狂飞,白衣浴血,笔直挺立著。
围攻他的人,已经没有一个再能站起来。
最后一滴血珠,从晏轻侯发梢上滴落雪地。他的脸,惨白若雪,隐隐透著毒发的青气,唯独嘴唇红得像涂了血。
这惊天一击,几乎耗尽他真气。
冷冷扫过四下尸骸,他大笑,一掌,半截梅树「喀喇」断裂,带著花叶积雪飞出十丈开外。
「玄易,我绝不饶你!」
咳出一口瘀血,晏轻侯用尽残存的那点真力,发足狂奔下山。气血紊乱,神功将散,如果玄易再派第二批杀手来,他决计逃不过。
等功力恢復了,他会让玄易知道,惹火他,是什麼下场!
☆☆☆
御书房里,紫铜瑞兽香炉正点著沉香,雾气缓慢迂回。
玄易伏案批阅著奏摺,薄唇噙了丝淡淡的微笑。
裘明忍不住又挠了下脑袋。自从皇上今天从小孤山赴约回来后,脸上就一直掛著笑容,心情似乎也非常愉快。
晏大侠,到底跟皇上都说了些什麼?
他偷眼看一旁,紫阳王玄晋坐在椅中,也同样神色古怪地望著玄易。
「皇兄,你究竟想到什麼了,这麼高兴?」玄晋终於发问。
玄易恰巧批完了手头那本奏摺,闻言搁落朱笔,笑道:「晏轻侯替朕盗来了赤驪的火器秘方,朕自然高兴。」
玄晋周身下意识地一震。
「怎麼?」玄易觉察到玄晋的异样,心头了然。
这皇弟,曾被晏轻侯狠狠地整过,半月都不能落地行走,对晏轻侯可说是又恨又怕。
不过,他最初落在晏轻侯手里时,受的罪,也绝不比玄晋轻多少......玄易咳了一声,打断自己脑海里不合时宜浮起的荒唐画面。
「没什麼......」玄晋拿过茶盅,撇开水面漂浮的茶叶,浅啜著,藉以掩饰自己微颤的双手。怕玄易继续追问,他问道:「对了,皇兄,你今天找我入宫,有什麼吩咐?」
玄易喝了几口茶水提神,放下茶盅,道:「是有要紧事找你。下月中旬,赤晒的送亲人马就将抵达京城。朕想把大婚之日定在下月二十八。」
「皇兄,你不会真要立那个赤驪女人当皇后吧?」
玄晋有些不快,「玄龙是天下一等一的强国,立个外族皇后,可把我玄家的血脉乱了。呃,不过皇兄你已经有了江儿和城儿,以后就从他哥俩中挑一个立太子算了。皇兄,你日后可得留意那赤驪女人,别让她為了助自己的孩子登上玄龙皇位,陷害我两个乖侄儿。」
玄江和玄城,正是玄易的两个皇子。乖巧伶俐,极得玄晋喜爱。
玄易听玄晋说得起劲,不由大笑:「你想得也太长远了。这亲事,你好像比朕还关心,呵呵......」
看到玄易黑眸里闪动的促狭和算计,玄晋有种大事不妙的预感,从小到大,但凡皇兄露出这种神情,也就意味著不久,就会有某个人倒大楣......
玄易笑了一阵,走去窗边,推开了两扇花窗。
京城的雪,仍在纷纷落,堆砌出洁白无垢的清净。
他凝望满天飞雪,陡地,离开小孤山前瞥到的那个人影竟缓缓地幻化眼前,正用一双孤独却依旧狷狂的眼睛冷冷地盯住他。
他知道,他转身下山的时候,晏轻侯的目光必定一直都在看著他......
那个骄傲的人,分明嫉妒,还非要在他面前掩饰。就寧可目送他离去,也不肯拉下顏面开口挽留?
「呵......」玄易轻笑:「晏轻侯,你我会再相见的。」
☆☆☆
城中积雪消融殆尽时,各处便开始装点上大红宫灯,準备迎接来自赤驪国的送亲队伍。
月中,千餘人的送亲队伍终於浩浩荡荡踏进京城,在玄易命人赶建起来的府邸下榻。送亲使者是赤驪国的二殿下池君上。马不停蹄地入宫、面圣,很快敲定了婚期。
京城臣民都在為这两国联姻津津乐道时,赤驪使团下榻的府邸内却飘出女子尖利的怒吼:「什麼?要我嫁给紫阳王玄晋?」
池雪影房内的妆台锦凳已经被她踢得一片狼藉。满心憧憬而来,為的是当上女龙母仪天下的皇后,结果却听到这麼个洩气消息。
她气白了粉脸,对站在一旁苦笑摇头的池君上怒道:「二哥,你还笑?那紫阳王是出了名的色鬼,你又不是没听说过。你居然还答应玄易,让我跟他的弟弟成亲!」
「雪影,你先冷静点。」池君上安抚著池雪影,「我们如今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头。你可知道,这府邸外面已经被多少玄龙兵马包围了?要是我不答应,玄易恐怕就会下令血洗此地。」
「难道他还敢公然跟赤驪撕破脸?二哥,你也太长他人威风了。」池雪影仍愤愤不平。「反正我绝不会嫁给那个色鬼紫阳王。二哥,你一定要帮我回赤驪去。
池君上轻笑:「当面回绝自然不成,还会打草惊蛇。你放心,二哥已经想好了。我们就先虚与委蛇假装应承了这亲事。大婚之日也照样跟紫阳王拜堂成亲,莫让玄易起疑。我会给你些蒙汗药带在身上。你入了洞房后,就放在交杯洒里迷倒紫阳王,换上侍女的衣服出逃。我那晚会去紫阳王府接应你,带你回赤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