葱花粥的温度会留在他心里一辈子,纵使它有如泪的咸。
寒石是他心底的名字,而他名唤悲凉。
悲凉。
【依依】
究竟是怎么样的爹娘会为自己的孩儿取名为悲凉,这个问题他很想问,始终找不到人问。
悲凉,这两个字让他抬眸瞧他。那一眼,决定了悲凉日后的命运──他留下了他。
从此他不叫悲凉,他叫依依。柳依依,甜得像蜜一般的名字。
依依可能一辈子都没感觉,亦没有人察知这件事情,他留下依依的理由仅仅是因为他七分像他喜欢的人。如果依依识字,拥有那般处于何处都悠闲安适的气度,就像得十足十了。
于是,他没让依依识字,下意识里想区别他们吗?
这是个无解的问题,因为依依不在了。他没有寻找。
追着寒沁、寒凝和远扬到车队来到昭阳国境,没有带任何印证的他被阻在国境外,眼睁睁看着他想了大半辈子的人离去。
在关外守了几日,最终他仍是放弃地返回夏羽,万般不甘地放弃。
没有兴致应付寒祁怒火的他,遣了个替死鬼进宫,自个儿则策马疾走在京城道路上,一时片刻没有回府的打算。十来年心血白费,他的心头火不比寒祁小多少,建池养鱼、收集古玩、点心师父也由外地等了好几个回来,仍没捕捉到那个遁逃至远方的家伙。
如果不是远扬与寒祁交好,他早派人将之掳来,又何必设下重重诱饵。
归来的这天,夏羽落着雪,轻轻薄薄地并不是很大,但空气极冷,每年这时节都会有不少乞儿冻死......原本躺在街角的那个人不是例外。
墨黑长发脏得纠结,臭气熏天的衣衫破烂,脸蛋脏得看不出真实面孔来。
他却一眼认定,那个人是依依,从他身边逃走的依依。
为什么会在此停下马,为什么会注意到街角有个人儿躺着......这问题无解,因为他始终没有问过自己。
轻轻拨开乱发确定真是依依没错,他没有多做考虑脱下狐裘披风,包裹着冻得剩一口气的人儿,往府里急驰。
命人烧热水,唤来大夫,让人去熬汤做葱花粥──依依病里一定要吃的葱花粥。
来到他身畔时依依仅仅十岁,过小的年龄让他欲拒绝,他不排斥娈童,亦认同十来岁的孩子正是柔嫩年龄,变了声一切都完了,但十岁......他没有特殊癖好。
让他决定留下依依的,与其说是依依的肖像某人的容貌,不如说是他的名字──悲凉。
依依并不难养,仅管他容貌芙蓉,却和葱、柳一样好种,住了一年余才患过一次风寒。
病里,他不要汤,不呷燕窝,就只想喝隆兴楼的葱花粥,他说年幼时有次病重娘亲拿着好不容易省下的几个铜钱,到隆兴楼为他买了一碗葱花粥,病中他就只想吃那个。
隆兴楼不是很有名的饭馆,他没兴致为了久久才病一次的人儿挖个二流厨子回来,况且依依不是府里唯一的男宠,他不想独爱他惹起府里事端。找人到隆兴楼问来配方,要府里的厨子做了就是。跟葱一样好养的人儿,照吃不误。
要了他的那年,他才十二,可是看着依依的相貌,他忍不住......
喂哺了一盅又一盅酒,与催情惹春的药,依依在床上没有任何反抗,意外的是他竟没弄伤他,究竟是依依感度佳或是他够温柔,这个问题寒石没有探究,不管原因为何,依依都只是个娈童,不能占去他太多心神。
他没有正式收依依入房,让他与别的宠侍一般当个有名无实的依依公子,派了几个侍儿便了事。
从那一天起,依依从特别的存在变成普通娈童,或者该说当依依不再特别,他才发现他曾另眼看待他。但,仅是曾经。
府里几个宠儿彼此争斗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成为他新宠的依依加入其中亦属平常。他冷眼看着他们为一匹布争吵不休,为听戏时谁能坐在他旁边暗中较劲,最后他选了别人。原以为依依会恼得不去听戏,没想到他坐在楼下,听得入迷,丝毫不像得到消息时脸色铁青的人儿。
适夜,他拥抱了依依。
亦一掌打肿了依依的面庞。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竟以为一时宠爱可以爬到他头上,他竟妄想着不称他为爷,而唤他为寒石。
抚着脸,依依垂着头,老半晌才出声问了一句:「我该走或留?」他没有响应,依依慢吞吞地穿鞋添衣踱回他自个儿的院里,识相得让他怔忡。
次日,唤来了布庄的人来做衣牚,多挑了一匹布给依依,算是安慰他连着受罚。
从那之后模式似乎固定了,在府里依依有其地位,但寒石会带出府外的人必定不是他,府里设宴他连远远眺望都不成。他的目不识丁常被人笑,寒石却没让他识字的打算,好似他识了字有些什么就将改变;改变,没有必要。
可是他忘不掉,春日宴时他与远扬谈着话,嘎然而止,发觉依依远远地站在柳树下,眺望着;抓着柳树不稳的身子,恰似他的名,那个寒石没忘记过的名字──悲凉。
他命人将依依带开,不准他出现在众人视线范围内......却,再不曾在府里设宴。
为什么还记得依依总要喝粥,掺着鸡蛋的葱花粥,寒石也不懂;是他吃得食物太特别吗?不要山珍、不爱海味,猪油扮饭比排翅更香,他兴起时曾到过依依院里,看着他一桌子仅有两样菜一个萝卜干、一个烫白菜,那时他才知道依依平常吃得多简单。
昏迷不醒的人儿已不若从前美丽,身上满布伤痕遑论冻疮,爬着虫子的衣衫命人烧毁,浸了药草的温热水一桶桶倒在大盆里,浸泡他整个人。
那个人再也不会回复从前美丽了,洗干净后的面庞是个年轻男子的脸,浓浓的眉眼,深刻五官,再也不像寒石藏在心底的柔美人儿;可是他仍坐在浴间里,呆呆地看着他们打理依依,忘了他才回关外归来,他也需要梳洗。
「王爷,您歇一歇?」总管劝道,他怔怔着没搭理。
「王爷,大夫很快就来了,您总也换个衣衫梳理一番。」管事的又劝。
「您就算想守着依依公子,也要有体力才成,您才边境回来,不休息一下怎么行。」这番话终于打动寒石,起身远去。
他要的人不能少一根汗毛,这一点所有人都知道。
简单的梳理间,大夫来了又去,说是受了风寒并无大碍,会倒在雪地里大半原因是饿得,冻疮也不严重,就是体力不太好多补补就成。
派人去宫里取了药,将名贵药膏毫不吝惜地往并不算严重的冻疮上涂。可是人儿依然不醒,皱着眉不知梦见谁。
听闻他回来,几个大臣忙不迭地赶来,说是有要事相商,纵使不耐寒石仍是去了......不耐!?何时他对朝事不耐了,怎么连他都不知。
相谈许久,几个大臣来了又去,他索性留客用餐,喂一喂自个儿饥饿的肚子,没再想起依依的事,公私不相混是他的习惯,此时不是例外。
终于送走最后一人,才听说依依半梦半醒间喝了一碗粥又睡下,他没让依依回别院,就在他房里休息,熬好的药汁由他一口一口慢慢哺喂,连他都不晓得他那来这么多柔情。
折腾到半夜,他原欲和衣睡在依依旁,没料到他竟醒了。
羽睫眨了眨,依依的眼对上他的。躺在他怀中的依依,眸子张了合、合了张,望着他的神情由迷醉缓缓转为惊惶,他尚未来得及出声,依依已逃离他怀抱,缩在床角发颤。
「依依?」他轻唤。
对于这两个字缩在角落的人儿有反应,他缓缓抬眸,一如他们初识那天,坚定而轻缓地说:「悲凉。我的名字是柳悲凉。」
只是,他的声音低沉地......像个男子。
当年的悲凉今朝的依依无论那一个都好,为葬父母签得是死契,一卖便为终生,要杀要剐全凭主子一句话。依依不曾忘记这一点,或许就是不忘所以他才怕寒石,他可以在外头凄惨的死去,却不想被寒石打死,不想被他朝思暮又想的人厌恶。
缩在角落里,他不敢动也不敢睡,说了名字后再不曾开口,他亦记得,寒石不爱变了声的少年。
「你可记得你签得是死契?」寒石冷冷地坐在一旁,发话的人是管事。他望着管事的,再移向寒石下意识地求援着。
寒石没出声,他拿依依没办法,夜深露重却缩在角落里不肯动弹,药不再喝粥不肯吃,说什么都没有用,他索兴找来管事的,由他想法子。
依依轻轻点了下头,表情凄楚。
「这辈子,你都是王爷的,你该知道。」管事声柔也无奈,一辈子当奴才不好受他不会不懂;但是岩王并非坏主子,他亦不解依依为何要走。
他表情悲伤地望着管事,仍不肯开口。
「王爷说了,你今晚就在这里睡,明天再决定去......」
「你在干什么?」
管事话未说完,寒石怒吼即至,只因他看见依依颤着手在解衣衫。被他一喝,依依无所适从地盯着他瞧,手指僵在半空中。
后来,他被送回自个儿的院落,房里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寒石。
其实他也想留,亦明白寒石留他仅是要他好好休息,没有侍候之意,他仍是惹恼寒石了。他变了声,为什么不遣他出府?就因为他签得是死契,失宠后犹得做一辈子长工吗?
他可不可以不做?能否就此死去什么也不做?他不想再看见寒石对别人好,他是人,是有妒心的人,他无法不妒啊!
想着,他在泪里入梦。
依依是倔强的人,这一点寒石早就领教过。
他曾和别的娈童争闹时打破寒石珍藏的瓷器,寒石并没有太生气,要他们跪一柱香时间道歉便罢,可是依依宁可在雨天雨地里跪一整夜,就是不肯道句歉,他认定他没错不需要道歉。
他说了随便他即回房休息,原以为依依会趁机回房休息,毕竟雨天长跪不是好受的事,没想到他起身准备上朝了,依依还跪着,最后寒石不忍地低声吩咐管事让依依回院里休息,才了结此事。
他知道依依没有错,挑起事端打破东西的人都不是他,但是维持府上安宁,这次没罚依依只会惹来更多事端、更多争宠行径,他有他的事要做,没精力陪这群吃饱没事的人闹。
况且,依依原本的那一点特别,全消失在他拥抱他的同时,混在别的娈童间,他平凡得像个精美娃娃,像他偶尔思念某人时的替代品。只是拥抱依依,他无需有罪恶感。
所以当依依毒死他费心买入的鱼时,他才狠得下心痛打......
依依仍然没哭没道歉,咬着唇连痛都不喊一声,就是这样他才更气,他觉得没错吗?竟然以为没错?回神时,依依已经晕了,抓着木板的手也痛......
狂怒消失后,他颓然坐回椅里,让人把依依抬回内院,他知道总管会去请大夫,这点他不担心,让他静默坐至夜深的是,依依不觉得他有错?
那一夜他想了很多事,想到他已逝的母亲,想到被赐死的阳贵妃和他被流放的哥......这局里谁有错,大家都只是自保而已。对他来说,依依破坏他布置良久的局;但对依依而言,他不过不希望远扬到来,增加情敌......
如果他斗败的母亲没错,那么依依何错之有?
早朝归来,他没稍加休息,没和亲信议公事,去探了依依。他没醒,眼泪一直掉,梦呓里寒石、寒石地喊着,他青白着脸步出院中,沉声道:把隆兴楼的厨子「请」回来。
不是依依特别,他不过是忆起临终前一直希冀父皇来探一面的,他的母亲。
父皇没有来,他却能多探依依几次。
想唤他寒石就随他吧,反正只是个称呼。至于,他对依依究竟怀着什么心思,等大局已定后他再来思考,现在生死关头想太多叫自寻死路。
但,等寒祁登了基,寒凝派的人下了狱,依依消失了。
他没有心力寻,弒父夺位天道不容是邻国入侵的好借口,朝中寒凝派的朝臣并不少,谁该安抚谁需斩都需他和寒祁商量;寒祁杀人太狠,他若不及时劝阻局面会更难收拾......
依依......等夏羽安宁吧,他是夏羽的岩王爷,不仅止是依依的寒石。
侍儿次次来报,都说依依缩在角落里不吃不喝亦不睡,他没去看。
跟着他脚后回夏羽的消息,竟是寒沁送贡品是假私奔是真,寒沁走得干脆,可怜他这做哥哥的在后头收尾,一面安抚怒火冲天的寒祁,一面考虑十一王爷骤死的可能性......锟耀和昭阳帝一块长大甚至信任,与之结亲没有坏处;寒沁又一副非君不嫁的样子,就算拎回来也没有用处,不如嫁掉。
问题卡在寒祁,失去寒凝后寒祁脾气火爆得很,连他的帐都不一定买,遑论考虑大局嫁掉寒沁。
万分困难地办完此事后,转眼半年过去,进入夏羽繁盛的夏天;期间他仅和依依吃过一次饭,聊也没聊上一句。
归来之后依依十分沉默,几天听不见他说句话,食量也小,净挑些素菜吃,可葱花粥要他喝下一大碗也没问题。
在他身旁缓缓吃着饭的依依,很瘦,个子却比半年前又高了点,缩着手脚就只挑面前那盘青菜吃;他知道依依有问题,可是连着半个月忙到回不了府的他,那来心力处理,最多也只是夹筷肉递到依依唇畔,喂他吃东西。
「依依?」对着不张嘴的人儿,他耐心还在。
依依低着头,不对那名字有反应,总管叫他应,侍儿唤他也应,就是寒石他不肯理。
「依依,张嘴。」
撇开脸。
「凉儿。」
他眼睛瞪得老大,嘴巴倒是一点也不肯张。
「你不就要我叫你悲凉,悲凉太惨,凉儿好听点,还是你想要继续叫依依?」
他眉也温柔、眸也温柔。
讶异眼眸蓦地低垂,唇瓣微启,含进筷中物。
「你喜欢凉儿还是依依?」寒石又问,揉揉依依的头,他想要那一个很明显。
「依依就好。」偏红的脸蛋,小小声地吐出话语。
他,不过是拿朝堂上的一点精明出来用,效果真不错。
虽然感觉并不差,但寒石终究是忙碌的岩王爷,再见面又是数日后的事。还是他出门前吩咐让依依在睡房等他,才见到的人。
归来时夜已深,房里点着数盏灯照得四周皆光明,依依缩在床上玩头发,看不出情绪如何,倒是无聊二字牢牢写在面上。
不知是怕着什么或心里闷气足,见寒石归来依依不予理会,任侍儿帮寒石更衣梳洗,直到寒石吩咐去弄宵夜和补药来,才听到依依嚅声道:「厨子、嬷嬷们都睡了,我弄好不好?」
寒石抿唇一笑,了解依依的心理,不过他有他的事得做。
「我特别早回来是有事找你,你去煮宵夜我们怎么谈。」他走近床畔,揉揉依依的头。
依依没说话,脸又红。
「厨子还没睡,每天这时候他不是在东家说闲事,就是西家开赌局,叫回来就成了,省得去久了让人操心。」寒石口中的人自是厨子妻,每天不守到丈夫回家没法睡去。
「不喝补药成不成?」依依蹭过来撒娇。
寒石温柔微笑。「不成!」
「你若没回来这时间我早睡了。」依依小声嘟囔。
「原来你就是怕喝药,才每天早早上床睡啊......」寒石又笑,拢过依依墨黑长发,巧手编成长辫,等会儿吃东西时才不怕弄脏。
事迹败露后,依依安安静静地挨着寒石,苦着一张脸做心理建设。药,今天得喝。
一旁侍儿偷偷掩嘴笑,去厨房让人弄吃食,他虽想听但听下去后果堪忧。
见侍儿离去,总管一开始即识相得没出现,寒石逮着空倾身细声道:「府里的宠儿就剩你了。」
依依听得僵硬,不知该做何反应。
「你刚刚不就在想这个,想得面上霞云飞。」调侃时不忘伸手将依依拢入怀中。
他挨着寒石不移不离,越来越低的脑袋瓜子倒是很明显地表达心意。
「月钱够花吗?」在依依颊上啾一口,寒石续问。
「又不出去,怎可能不够。」依依说得心里气闷。
「我又没吩咐不让你出府。」寒石浅笑。
依依倏地抬头。他和寒石并非第一天相识,知道寒石哑谜似话语背后藏着什么;依寒石的说法,是允他出府玩啰?
「最近京城不太平静,让人陪着好不?」寒石玩弄着辫梢,问声也轻柔。
「嗯!」依依把头埋进寒石胸膛,仅能发出爱娇似的声音。
「我让人包了位子,你想去看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