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炎臭著臉在一邊看:「凡人,蓋個屋子還這麼麻煩。」
又蹲在地上仔細看著別人砌牆上樑,怎麼也想不明白他蓋的房子怎麼一夜也橕不過就塌了。文舒好笑地看著他在那邊又是抓耳撓腮又是唉聲歎氣。
起初時常擔心,走得太過順遂,總覺得不安,也不知勖揚君知曉後又會生出什麼事來。夢中總是出現一雙銀紫色的眼睛,眸光冰冷而刻毒。
「你逃不掉的。」 低啞的聲音總是在夜半時分在耳畔響起,一字一字,聲聲入耳,近得仿佛面頰上能感受到他灼熱的氣息。
文舒驚得猛然坐起,一身冷汗汗濕了薄被。
數年時光匆匆而過,菩提法會早該結束,他過得安穩閒適,生活風平浪靜。
赤炎總說他是杞人憂天,睜著一雙赤色的眼鄭重地說:「他要追來,老子就和他好好鬥一番!我赤炎的朋友哪能讓人這麼欺負。」
文舒不語,暗暗地想,以勖揚君的驕傲個性要追早該追來,或許他是真的放過他了。在他眼中他本就是一介不值一提的奴,何須他堂堂的天君來死死追究。心便漸漸安定下來,平淡的生活一點一點地消磨去他的畏懼和隱憂。只是那夢境仍常常出現。
凡間雖然日長,可百年於他也不過一瞬。
百年間他輾轉各處,住上幾年又悄悄離去。多年後再回到先前的處所,村莊還在,故人卻都不見,他幾經打聽才找到當年那位寡居大嬸的墳塚,蒿草已長得人一般高。
如今他在一個小村落裡教孩子念書,常有熱心的大嬸大娘們要為他做媒:「村東老張家的二姑娘您可見過?長得那叫一個漂亮……」
「村西口三嬸家的鶯鶯,您覺得如何?別看人長得不出挑,可賢慧著呢。您看看這帕子,繡得多好……」
帕子上繡一雙雙飛的蝶,針腳細密,生動得仿佛那對斑斕的翅就在眼前扇舞。從前他也見過這樣的繡帕,邊角處還用同色的線含蓄地題一首情詩。
生怕離懷別苦,多少事,欲說還休。惟有樓前流水,應念我,終日凝眸。
字字句句他竟都還記得。
文舒淡笑著把帕子遞回去:「學生貧寒,姑娘跟著我是要受苦的。」
赤炎時常來看他,把他帶去海邊,坐在礁石上說話、喝酒,聊一聊那些他不知道的事:
「瀲灩那丫頭有喜了,兩家的老頭子都樂壞了,前兩天她回龍宮來住,老子跟孫子似的聽她吩咐。切,也不知道那個容軒怎麼受得了她……」
「那個二太子瀾淵逆天了,還樂呵呵地抱回個花燈傻笑。我個……的,比老子還大膽,天帝氣得當場掀了桌子……」
文舒想起前些天莫名的電閃雷鳴:「他居然……至少明白得還不晚。」
赤炎又說,天界盛傳,文曲星看上了何僊姑,碧瑤僊子戀上了重華上僊……
文舒笑著打趣他:「堂堂的龍宮太子怎麼跟個侍女似的愛嚼舌根。」
「閑著沒事就聽聽唄……」他不好意思地撓頭,忽然低聲問道,「那你和他呢?」
文舒一怔,腳下是汪洋大海,風起浪卷,浪頭沖上岩石,立時水花飛濺,濤聲轟然如鳴雷。
過往種種皆埋進了天崇宮厚厚一地的書頁裡,百年中想都不曾去想過,只有那一日他最後一次來見他時,他點在他眉間的冰冷寒意還會時不時地泛上來,縱有火琉璃鎮著也依舊覺得難熬。
現在被赤炎問起,才慢慢回身去翻找:「那天晚上,他喝醉了……」
記不清是為了何種理由,連是什麼時候都忘記了,只記得那一晚,天崇宮擺宴,瀾淵領著伯虞等一眾天界各家的皇子把個清淨的天崇宮攪得天翻地覆。興致高昂時,竟一擁而上困住了勖揚君,幾大子烈酒不由分說給他灌下,冷靜自持的勖揚君平生第一次醉酒。
文舒扶著搖搖擺擺的他回寢殿,他突然反手一抱將文舒一起帶上了床。
身體被圈住,胸膛貼著胸膛,文舒驚得目瞪口呆。
他猶不自知,一張醉得酡紅的臉靠過來,硬朗的五官褪去了平日的傲氣,漂亮精緻得讓人讚歎,銀紫色的眼裡柔情幾許:「陪著我好不好?」唇邊居然還帶著幾分耍賴般的笑意。
不等文舒回過神就把頭靠上了文舒的肩膀。
文舒被他壓在身下,愣怔了許久才慢慢緩過來。他的手臂還牢牢地箍著他,大氣都不敢出。身軀相擁,很溫暖。自小就幾乎沒有被人好好抱過,第一次知道,被擁抱是這樣美好的感覺。慢慢地伸出手去環住他,眼前還晃動著他方才的笑臉,很柔和,怦然心動。
轟鳴的海浪聲中所有的聲音似乎都變得渺小,文舒聽著自己的聲音,平穩的語調,不見一絲波瀾,似乎在講著別人的故事。
「你現在呢?」赤炎問。
文舒站起身,海風吹得衣襬獵獵作響:「感情總是有底線的。一個擁抱而已,能暖得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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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夜無聲,嗖嗖一陣尖銳的風嘯裹挾起周遭滿目白蝶上下飛旋。細看卻不是蝶,白翅上墨蹟淋漓,竟是散碎的書頁。文舒低頭審視,一地無垠的紙海快蓋過了腳面。
「你逃不掉的。」熟悉的低沉聲音近在耳畔,傲慢的口氣中帶幾分嘲弄。
文舒驚懼地回過頭,對上一雙炫目的眼,煙紫中閃著傲氣的銀。
「不會!」文舒猛地坐起,額上一陣涼意。又是做夢,驚出了一身冷汗。
睡意全無,燈下隨手翻幾頁書,煩悶得一個字也看不進眼裡。便乾脆披上一件衣開了門想外出走走。
鄉野中的夜晚冷清卻不寂靜,「唧唧」的蟲鳴從草叢裡傳出來,人安睡了,其它生靈卻正狂歡。偶爾有幾聲狗吠夾雜其中,頃刻便被湮沒,遙遠得仿佛是從山那邊傳來。天邊流雲遮去了一半月光,樹影婆娑,投到高低不平的路面上就成了黑糊糊幾大塊莫名的形狀。被拉長扭曲了的枝椏毫無章法地伸展開,詭異如夜行的鬼魅。
文舒漫無目的地遊走著,行過鄰家嬸娘的門前,下了小木橋,村口相對而立的兩棵老槐樹不知不覺被他拋到了身後。隨意地步上一條小徑,兩邊是半人高的野草,暗夜裡開出兩三朵死白的小花,狹窄如羊腸的小徑細細彎彎。白色的霧氣似有若無地彌散開,前方憧憧黑影若隱若現。夜迷離,仿佛還在夢境中尚未清醒。
「嗚嗚……」
是誰的哭聲?悲切淒婉,勾起人心最深處的無限傷感。
文舒只是一個回首,再轉過眼來時,原本空茫的霧氣中竟顯出一個朦朧的白影。白影漸近,輕薄的霧氣被驅散開,又漸漸在它身後合攏。是個女子,飄飄一襲白衣。
「奴家驚到公子了。」她手執一方素白的絲帕半掩住面容,羽睫上猶沾著淚滴。纖手下移,兩行水盈盈的淚痕下一張紅唇豔得仿佛剛飲下誰的血,「奴家的命好苦……」
啼聲幽怨婉轉。她癡戀那人十年,百般設法終如願嫁于他為妻。他口口聲聲此情不渝地老天荒,她滿心歡喜只道得償所願再無所求,一心一意做他的小嬌妻。她娘家勢廣,助他平步青雲一路高升,昔日窮家兒郎轉身變做人上人。他權勢日大,對她卻恩情日湥K日眠花宿柳,討回成群姬妾。她哭鬧怒,斥他負心薄幸。他摟過一個美姬無謂地說要休了她。親手遞給他一盞摻了砒霜的燕窩羹,她眼睜睜看著他翻滾咽氣再將剩下半盞一飲而盡。臨終前看他最後一眼,他瞪著一雙恨極的眼死不瞑目。怨氣纏身,奈何橋頭一碗孟婆湯也奈何她不得。只得任她四處飄搖做一隻孤魂野鬼。
飄散的霧氣如有意識般纏上來,身體在她的哭訴中被慢慢困住。文舒怔怔地聽著,看她的神情由哀怨轉為陰狠。
「他為何要負我?我愛他呵……」
「兩情相悅才所謂愛。他心中沒有你,你的癡念只能害了你自己。」
她充耳不聞,血紅的唇邊綻出陰森森的笑:「他轉世去了,我要去尋他。取足七七四十九副心肝,他便能看見我。我已有四十八副,只差你這一副了,公子。」
纖白玉手忽然化成青黑色的枯瘦鬼爪,爆長的指甲迅即劃開文舒的衣衫。文舒臉色急變,卻無奈身軀被霧氣纏住不能動彈,心中暗歎,沒想到長生不老之身要毀於此地。轉念一想,這也好,不再欠他什麼,也可以與他不再有任何牽扯。恐懼消退,竟生出幾分解脫的快意。
眼看著她的指尖插進胸膛,文舒額間驀地迸出耀眼紫光,照得四下白霧疾走,森然鬼氣硬是**退到幾丈外。那女鬼雙目圓睜,臉色驚懼,失聲叫道:「你……你的魂魄上……」
話音未落,便被紫光包裹住,瞬間便不見蹤影,只留一聲淒厲的尖叫刺痛了文舒的耳。
文舒只覺寒氣急速從體內湧出,凍得四肢僵硬縱使將火琉璃貼身捂著也不能減緩半分。更有陣陣不知來自何處的鈍痛在四肢百骸流竄,抱緊了身軀也無濟於事。
片刻後,疼痛與寒意有所緩解,文舒慢慢地站起身,環顧四周,才發覺村口相對而立的大槐樹就在他的身後,方才所見的羊腸小徑與遍野雜草都是那女鬼所造的幻境。
強橕著身體向家中走去,走到小木橋中央,橋下一條小河脈脈流淌。空中流雲散開,一輪明月光華皎皎。文舒無意地探頭往河中望了一眼,河中倒映出一張失了血色的臉,眉心中央赫然一抹龍印還閃著幽幽紫光。呼吸凝滯,跳動的心如被拋下了懸崖,直直地往下落去。河中那張臉慘白得仿佛剛才那女鬼的白衣,幽幽的紫光下憑空生出幾分鬼意。
幾乎是失措地推開自己的房門,文舒點亮了燭燈看向鏡中的自己,眉間,那日他指尖點到的地方,有一條五爪的龍正猙獰地看著他。手指再無力捧住銅鏡,任它摔落在地。裂了一地的碎片上,那龍正慢慢隱去,最後只剩下一張毫無生氣的面孔。
「你逃不掉的。」夢中的聲音再度在耳邊響起。
幾日後,赤炎來探望文舒,一進門便被他蒼白的臉色嚇了一跳,探手就要來摸他的額:「怎麼了?怎麼了?怎麼成了這個鬼樣子?」
文舒側首避開他的手,道:「沒事,這兩天看書看得有些累。」
赤炎仍不放心,一遍又一遍地念著他不知珍重,再如何長生不老也經不得他這麼折騰。
文舒邊聽邊點頭,忽然想起從前似乎總是他教訓赤炎,赤炎老老實實地聽,現在居然調了個個兒,不由「噗哧」一笑,道:「想不到東海龍宮的赤炎皇子也會疼人了,老龍王該給你找個媳婦了,好好讓你疼一疼,免得你沒事跑出來惹禍。」
赤炎佯怒道:「你又取笑我。」
兩人便坐在窗邊說笑起來。無非是些是是非非,瀲灩生出了一對雙生子;二太子瀾淵被貶下了凡間思過;來時在街上遇到個賣紅豆的少年,看著挺面熟,想不起來是誰,許是百年前見過他的前世……
赤炎從袖中掏出幾隻草編的螞蚱,隨手往屋中一丟,便幻成了幾個小孩童的模樣,圍著紅豔豔的肚兜,白胖的腕上帶一串金鈴鐺,仰著粉嘟嘟的小臉扯著文舒的衣袖「先生、先生」地叫著。文舒被逗樂了,蒼白的臉上暈出幾許血色。
孩子們又結伴在屋中玩樂起來,伴著清脆的笑聲,腕上的金鈴「呤呤」作響。
笑鬧間,文舒不經意地問赤炎:「可有什麼術法是能讓人永世不得逃脫的?」
「鎖魂術。」赤炎毫無防備,脫口而出。
「是怎樣的術法?」
「在對方魂魄上烙下自己的印記。那麼對方無論走到哪裡,施法者都可以輕而易舉地找到,永遠都逃不開。」
「魂魄上烙印?」
「嗯。若是那些上僊們要的人,哪怕對方死了,十殿閻羅見了也是不敢收的。」赤炎皺眉道,「好好的,怎麼問這個?」
「哦,沒什麼……突然這麼一想。」文舒掩飾道,旋即轉開話題,「不知瀲灩公主生下的小少主是什麼摸樣?」
「胖得快鼓出來了。我就說,照她那時候的補法,哪是生孩子?喂豬也沒這麼喂的……」
話題扯開去,漫無邊際地又說了一陣,文舒複又問道:「那……魂魄上的印記沒法除去的麼?」
「十殿閻羅都不肯收,哪裡還能轉世投胎?」赤炎道,「除非上昆侖山的輪回台,直接投進眾生輪回盤裡摘除印記。可哪裡這麼容易?便是從輪回臺上跳下,也保不齊魂魄能安然無恙。那個二太子瀾淵都是仗著佛祖的金剛罩才能脫險,換作了旁人,要是被輪回盤上的怨氣纏住了,便是能轉生,今後的命格也好不到哪裡去。」
文舒若有所思地聽著,自語道:「真逃不脫麼?」
「什麼?」赤炎只聽到隻字片語,問道。
「沒……」
「百年了,你該甘心了吧?」門邊突然傳來一道冷清的嗓音。
文舒渾身一怔,僵硬地轉過臉,神色絕望中透一絲不甘。
門邊那人步步行來,素紗紫衣,袖擺過處,嬉鬧的娃兒回復原形散做一地塵沙。他眉心一抹升騰的龍印,銀紫色的眸中似藏了萬年的飛雪卻又隱帶笑意:「我說過的,你逃不掉的。」
[发表时间:2008-3-16 13:33:11]
天天爽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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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百年前,西方極樂界菩提法會,眾僊家齊集。佛祖蓮座前梵音清唱,檀香渺渺。恢**理入耳,心寧神合。一朝聞道,帶起百年冥思。眾僊頷首聆聽之際,唯有他勖揚天君面無表情,一雙銀紫色的眼半開半闔,若有所思的模樣。
有青頂玄衣的小沙彌恭恭敬敬呈上一杯清茗,他微啜一口,入口艱澀,難以言喻的苦感,正要皺眉,一絲津甜極快速地滑過舌尖,滿嘴清醇,齒頰留香,只是那種甜味卻再如何也回味不來。
天界大太子玄蒼靠過來說:「侄兒有些地方不明白,還請小叔指教。就是……」
勖揚君端著茶盅似聽非聽,暗暗掐指撚算,那縷魂魄已出了天崇宮。眼前又浮現出那張跟性子一樣黯淡的臉,眉眼是柔和的,眼神卻意外堅定:「我總會離開。」
哼!凡人……
便松了指,再抿一口茶,又是一嘴讓他忍不住皺眉的苦味。
「小叔……」憨厚的大太子還巴巴地等著他來答,「您看……」
他紫眸一橫,方要開口。邊上的普賢菩薩插進來幫他解了圍:「關於此事,大殿下大可不必掛心。所謂心談t靈,有所舍必有所得。」
玄蒼似懂非懂地退到一邊,普賢菩薩才對勖揚君笑道:「天君似有掛念?」
勖揚君神色一凜,道:「菩薩說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