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那朵黑雲終於抗不過葫蘆的吸力被拉扯下,像一顆小黑豆一樣被葫蘆嘴一口吞下,鬼元村最大的危機才算解除。
裏面隱隱響著雷電交加之聲的小葫蘆還顫動好一陣子才算平息下來,無人敢出大氣的雪地上,除地上被轟出幾個焦黑的大洞和被劈斷的樹枝外,平靜得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過了一陣子,飛揚上半天的雪沫飄落下來,把這些痕跡也掩蓋了。在場的幾隻鬼籲出一口長氣,要是他們還能像人一樣正常發汗的話,早就已經濕透了外裳。
「我......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
左靜言臉色發白,雖然剛剛的危機沒有降臨到他身上,但起因卻顯而易見是由他而起的。餓死鬼好歹還多照顧了他兒子幾頓,他卻給這些雖然奇怪還算可親的新鄰居帶來了災禍,怎麼著也說不過去。
「來來來,讓本大師看看。嘖嘖,天雷咒、縛魂咒、腐屍咒......哇,誰這麼恨你,死了都不肯放過。少年人你生前的人緣很不好喔!」
生怕裏面再弄出點什麼奇怪的咒符把這幾隻鬼收了,而且道術不見得會傷害到陽間人,牛青雲搶上前一步,拱著頭朝打開的棺材蓋往裏看,一面往外撕黃符,一邊嘖嘖稱奇。
這下咒的人法力高強不說--光是那道天雷就讓幾個小鬼雞飛鬼跳的--心思還很歹毒。縛魂咒是叫人死後魂魄不能離開身體,腐屍咒是讓死後的身體極早腐 化,再也不能保持原型,這兩道咒一起下,想必是下咒之人陰毒地打著讓被縛的魂魄和著屍體一起腐爛掉的邪惡念頭,他光下了天雷咒還不安心,非要讓這個已死之人挫骨揚灰才算解氣的心思,這樣的行為實在令人髮指。
幸好除了天雷咒是比較霸道,一經觸發其威力可催附近百十裏範圍之外,其他的都只針對左靜言的屍身而來。
「讓本大師給你相一相面。咦咦,你天庭飽滿,眉宇寬闊,應是腦髓充足、天資過人之象,起碼也是個飽學之士。正所謂『天庭欲起司空平,中正廣闊印堂清,山根不斷年壽闊,準頭齊圓人中正,口如四家承漿潤,地閣朝歸倉庫應。』怎麼看也不像個福薄短命的相啊!」
乾脆搖頭晃腦地背起《麻衣先生人相篇》,牛青雲藉機賣弄一下自己的相學知識,繼續被阿吊不屑的唾棄:「你對個死人相什麼面!?要不要再順便一口道出人家的生卒年以顯示神准啊?」
「這你就不懂了,相面學本來就是一門很高深的學問,我可不是招搖撞騙,徒有虛名的!呀,這位小哥就更不得了了!」為了檢查他身上到底有無寶物,把在棺中趴在書生懷裏的小鬼輕輕的撥開,牛青雲這一相之下更是大驚。
「耳圓成輪、鼻直如膽,印堂平闊,山根連印,准圓庫起,年壽高隆。這小鬼怎麼說起碼也得有個百歲陽壽的相啊!」
被嚇過後,很快就以初生牛犢的精神最先反應過來的小鬼偷偷從自己爹爹懷裏爬下來,挨到自己喜歡的紅鼻子旁邊,歪著頭朝那個被挖開的洞裏看去。
「有兩個爹爹,兩個小元耶!」
看看站在自己身後的一個,再看看裏面躺著臉色青白的一個,面容都同出一轍,吮著手指的小鬼頭迷糊了。
聽著自己兒子不解的奶聲奶氣的說辭,再聽到之前牛道士說的「百歲壽辰」福相,左靜言只能無言地抱住了那個好奇到想跑過去,要找「那個和小元一樣的弟弟玩」的小鬼,溫言安慰道:「小元,你只是睡著了,現在是在夢裏看到你自己喔。」
「什麼叫夢?」
聽話地伸出肥短的雙手讓爹爹抱住,基本上小元是個很好奇的孩子。尤其在這種對一切都懵懂的階段,雖然好哄,可是總有無數奇怪的問題問得大人焦頭爛額。
不過這對好耐心的左靜言而言倒不是問題,他本來就是傳道授業解惑的先生,最擅長的就是說教。
「夢啊,就是在應該睡覺的時候,因為小元還很想玩,於是以為躺在床上的自己已經跑出外面去了。」
「那麼夢裏的小元隨便到哪里玩都可以嗎?」
好像有點道理。那麼,下面那個就是睡著的自己嗎?但這裏不是床上耶!不過這不是重點。繼續歪著頭,大腦袋轉了轉,還是覺得玩的誘惑大於一切,貪玩的小鬼迫不急待詢問在「夢」裏可以得到的福利。
「不可以喔,因為......」
左靜言一驚,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一跑出去,指不定被什麼人收了,又或者不知道鬼族的禁忌而被陽光曬到灰飛煙滅,那可怎麼了得。
還沒編出哄他聽話的藉口,那小鬼已經嘟著嘴自己解釋了:「因為小元還要讀書,學寫字,不聽話要被鳳辰哥哥打屁屁,小元會很乖,這樣才可以出去玩嗎?」
在人世的時候已經接得很順口了,愛撒嬌的小鬼提起會打屁屁的「鳳辰哥哥」的時候忍不住往爹爹懷裏縮了一縮,露出半個眼睛骨碌碌地看那個人有沒有到場。
「......」左靜言只是黠然,良久,溫言道:「不會了,以後小元想到哪里玩爹爹就帶你到哪里玩,不會逼你讀書,寫字......」
念及這孩子居然被自己連累,在三歲這樣天真爛漫的年紀就早早夭折,左靜言眼眶都紅了,只差沒流下淚來。
「可以不帶鳳辰哥哥去嗎?呃......」
小元的小小心目中,若是有好處沒分鳳辰哥哥一半,過後就一定會被他欺負得很慘,胖胖的小臉上儘是可憐兮兮的表情,強調自己爹爹不要忘了鳳辰哥哥。
不過......有鳳辰哥哥才有很多好吃的點心嘛!這樣一想,馬上就被食物收買的小鬼臉色也不是這麼沮喪了,甚至有點雀躍。
「鳳辰,他......不會來入我們的夢了。」
被童言無忌一再提及自己又愛又恨的那個人物,左靜言咬緊了唇,很艱難才從口中再吐出這個名字。
「為什麼呢?」
大頭好奇寶寶的手指都被吮得濕漉漉的了,顯然不能相信總和自己搶爹爹的惡人不會出現的事實--不過,他的小點心、小餅乾、小糕點......也都沒有了啦,嗚。
左翊元心裏天人交戰,是要一個人獨霸爹爹好?還是要點心好?
「哇哇,少年人,你身上果然有寶!」
不管他們這邊三娘教子的談話,專心找寶物的牛老道喜孜孜地從他屍身的心口處掏摸出一粒黃色的小珠子,約摸手指頭大小,外面一層更顯深褐色一點的皮層上,有巧匠以極其細緻的線條雕刻了古風盎然的盤鳳圖案,下方小小的字體寫著八個篆書:「鳳翔於天,及戊辰歲」。鏤空處下方的珠體顯得晶瑩剔透,顏色比皮層淡些,是淡淡的明黃色,半透明的珠體中間,不知道嵌著什麼似的,光華流動,有一種溫暖的感覺從珠身氤氳而出,叫人全身就像浸在溫水裏似的,舒服。
「不是金的,也不是珍珠。」
老道把珠子拿到手裏掂掂,再舉到眼前對天看--他很有經驗,這種東西凡能成為寶貝者,本身也有一定的貴重價值,先從質材上去判斷的話,反而更省事。
「唔......」牛青雲再把那珠子拿到鼻下嗅嗅,紅鼻子大大的抽動了一陣,終於給他嗅出一股淡淡的松脂香味,驀地想到了什麼,腦子裏靈光一閃,一拍大腿道:「我知道了,是琥珀!」
複又失望--須知琥珀雖然難得,卻不算是太貴重的東西,畢竟原材料只是稀鬆平常的松脂。
只是不知道這團千年埋於地下後、又被人挖起的琥珀裏到底藏著什麼?
聽人說在松脂滴下的時候,如果裏入了蟲屍的話,會將那蟲子也保存千年萬年,永不改變,有些珠寶商人就拿這樣的琥珀叫蟲珀,或靈珀,當成精湛的工藝品拿去哄愛奇物兒的牯羊們出大價的。
這枚琥珀裏藏的是什麼呢?
牛青雲眯起了眼睛一看再看,從那縷空的花紋處想看出裏面五彩光芒閃爍不定的東西到底是什麼靈物,可是因為這枚琥珀經工匠粹火處理過,外皮並不透明,他再三打量也只看出了裏面過著一滴感覺像淚滴狀的包裏物,溫暖的光芒就是從那核心裏透出。
「啊,先不管它是什麼,我拿回道觀去研究研究,總有一天會知道結果的。幫你們相面的錢就不另收了。」
反正死人用的紙錢他留著也沒啥用。
起了貪念的牛青雲二話不說就想把那寶貝吞為已有,這厚臉皮的老道士用「研究研究」的藉口已經做過同樣的事好幾回了。
「等等,是我的話,就建議你把手上那東西快點埋回去,丟得越遠越好。」
阿吊一把攥住他的手,冰冷冷的鬼爪立刻讓牛老道手腕上的皮膚白了一圈。
像他們這種死了這麼多年的老鬼,多少有吸收日月精華修煉出點道行,雖然不及那些直接食靈或吸人精氣的鬼法力高深,至少夜間在人前現個形,進行直接肢體上的接觸還是做得到的,不像剛死又沒靈力的新鬼一樣沒用,對人類完全是空氣一樣的存在,沒開天眼的道法之人還看不到他們咧。
「為什麼,他自己都沒有反對。」
牛青雲垂死掙扎,堅決不要把自己已經拿到手的寶貝吐出來。
「看看這上面的題章,是軒轅皇朝的印鑒,這東西是皇家之物,違禁之品不知道因何原因流落民間的話,執有者罪論冒犯天威,合族當誅。」
阿吊冷冷地說出這東西的來歷。
那是什麼寶貝他不知道,但他可是看得清清楚楚那上面的皇家印記,這東西給鬼無所謂--既然裏面的靈物多少保護了主人的安全。人拿著可就像是拿到了一道通向黃泉路的催命鬼符,人間天子受命于天,是淩駕於所有人類之上的主宰。
「可是......這少年人怎麼看也不像是皇室之人啊。」
牛青雲小小聲地嘀咕道:這窮酸書生身上的寶居然是違禁物品,叫他看得見又吃不到嘴,怎麼能不心痛。
「喂,你該不會是偷來的吧?」
王小二也起了疑心。
畢竟這新鄰居才來第一天就惹出了無窮麻煩,而且被鬼鬼祟祟埋到這裏,斷不可能是合乎皇族禮儀。
非皇族之人貼身藏著這皇家的寶物,被砍幾次頭都不奇怪。
他居然還能留得全屍,已是奇跡。
「這......」
在現場幾雙詢問的眼晴盯視下,左靜言長長地歎了一口氣,無奈道:「一言難盡。」
他的確有一言難盡的理由。
很無奈,又難以啟齒的尷尬,私密情事被人撞破後,前盟前誓,盡成了穿腸毒、碎心箭。
直到,他無奈地接受他賜子的......冰冷的死亡。
第三章
「鬼......鬼呀--!」
淒厲尖銳的慘呼自寢殿深處傳來,在空曠的空間迴響。
立刻有細碎的跑步聲響起,氣喘吁吁的禁衛一擁而入,卻又在立於殿前的小太監一臉苦笑地擺了擺手的示意下,安靜地退出。
這已經是今晚第三回了。
這最得太后寵愛的幼子,軒轅王朝第五皇子軒轅鳳辰打從北疆回宮後就一直神神怪怪的,每天晚上必從他寢宮裏傳出的慘呼也已經成了宮裏私下議論的話題。
反復擾民的行為,雖然下人和禁衛們在皇家威嚴下不敢明說,但私下抱怨的人著實不少。
有道是為人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
這小皇子也不過十六歲,就已經做下這麼怕撞鬼的虧心事了麼?
這樣下去長大了怎麼得了!?
在退出那些禁區後,面面相覷的禁衛們吐了一口長氣,繼續自己在各殿的巡邏。
殿內,一臉陰煞怒氣的二皇子軒轅鳳翔坐在幼弟的床邊,盯視著戰戰兢兢的宮人用冷巾子拭去鳳辰頭上爆痘似冒出的虛汗。
回宮才不過短短半個月,這原本唇紅齒白、人見人愛的弟弟燒燭也似的瘦下去了,臉色蠟黃形容憔悴不說,更疑神疑鬼,略有一點風吹草動就一驚一乍的,收驚沒有效,御醫們也束手無策。法力高強的國師也早給太后請過來了,然而那號稱天眼能觀鬼神魔三界的國師卻說,他開天眼看過,小皇子身邊根本沒有鬼物妖魄,要驅也無從驅起。
若國師的確沒有看錯,那只鬼也沒能跟他們回宮的話......
軒轅鳳翔就只能很不情願的承認國師後來說的那一句:「心魔難除」了。
那個被丟到北嶽湖裏的先生,真是鳳辰的心魔麼?
不,他不在意那種怨鬼死後成魔,他在意的是鳳辰「心」裏仍有他。
那個秘密,他生怕自己幼弟名譽受到傷害而強行插手,過度保護到甚至斬草除根地讓那個羞辱到他們軒轅王朝的男人徹底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結果,他卻成了他的心魔。
是自己太嚴厲了嗎?
軒轅鳳翔對這始料未及的結果微微有些後悔--至少不應該逼鳳辰親自動手的。雖然他是認定了皇族血脈,身後自有六丁六甲庇護,等閒妖物鬼物都不能輕易近身。
但,軒轅男兒,如果連殺個人的魄力都沒有,將來要如何統領一方,征戰沙場?五弟雖然年幼,但身體裏畢竟流著他們皇族的血。
念及此,軒轅鳳翔先前對幼弟的憐惜又轉為怒其不爭。
照他說就是處理得還不夠徹底,他回宮後看到幼弟這情形,立刻又追發命令,叫人把草葬在北疆的左靜言的屍身挖出來,送上京城。到時候讓他在城頭曝曬三日,再每日鞭屍三百,看鳳辰還擔心他的鬼魂纏上身不!?
可恨當時為了徹底斷絕鳳辰的念想,連夜出城後就命人將掩埋屍體的人私下處決滅口,決意不讓鳳辰再知道有關那人的任何一點消息。現在就後悔處理得太快太徹底,想再找回那禍害根源都困難重重。
據說是北疆民眾普遍窮困,所以野葬的人實在為數不少,當時只知道那兩個倒楣鬼是把那口棺材抬向紫雲觀方向去了,但紫雲觀坐落在齊環山山脈上,周圍的小山頭全是這種類型的荒墳野墓,還都是沒立碑的,叫他們要怎麼找?
瞪了一眼被他淩厲眼神嚇到差點沒尿褲子的手下,這群廢物居然還是沒好消息報上。找有腳的活人也就罷了,連找個屍體都這麼沒用!
看著在夢中還在不停囈語的弟弟,軒轅鳳翔煩躁地扒了扒頭髮,到底還是細心地給他再燃亮了室內所有的油燈高燭,然後歎口氣,關上門往外散散氣。
一定得想出個辦法!
想到臨出門前看到幼弟那楚楚可憐的臉,站在有風吹來的回廊下,軒轅鳳翔握緊了手下的欄杆。
邊上,不知道是哪個宮人的寢室,正傳出叨叨絮語,宮女無論在哪個朝代都是喜歡議論當政者秘聞瑣事,不過她們的生活也的確無聊到需要一些調劑,才能做到白頭。
「小皇子怎麼會這樣呢?多可愛的一個人啊,出宮去一轉怎麼就招了邪物!」
昏黃的燈光映上窗上的兩個剪影,軒轅鳳翔這才注意到自己一煩之下隨意亂走,已經走到了偏殿的茶水房來了。
「你不知道,我聽說......是因為小皇子在北疆的時候殺了個人,所以才被他的鬼纏上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