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听好了,以后你的名字,就叫做伊凡.爱.奥古史坦。」
棕发男人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示范着念法,而坐在他面前的黑发小男孩,睁着专注的黑瞳,仔仔细细地记住他说话的速度与音符,宛如牙牙学语的幼儿般,仿效地重复。
「伊……伊凡……爱……奥高……史坦……奥……古……」男孩越是焦急,所有的音节越是缠在一起,舌头怎样都无法灵活地转动着。
「慢慢来,不需要慌张。」棕发男人伸手抚摸着他的头发,以祖国的言语交杂着男孩的母语说。「你已经进步得很快了,再多练习几次,一定能琅琅上口。」
男孩点点头。
在心中将伊凡.爱.奥古史坦这个名字反反复覆念了数十次,直到所有的音都能正确地烙在脑海中,滚瓜烂熟为止。
「伊凡是我祖国中,过去曾有的伟大君主,他是我们国家里一致公认的伟人,很了不起,你用『伊凡』这两字当名字,就代表将来你也会成为了不起的人,我相信。」
男人的祖国在哪儿,他还不知道,现在他只学会一些男人绕口舌的用字兴发音,努力让自己能和男人沟通。他与他已经旅行了将近六个月,如今似乎快接近男人的『国』,所以棕发男子他更加积极地教导他当地的语言,他们在旅途当中的无聊夜晚,几乎全靠着学习语言与教导语言来打发时间。
这让男孩松了口气,过去一到夜晚他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头痛,因为『工作』的时间又到了。
有时夜晚他作了噩梦惊醒,以为自己又耽误了『工作』。会挨駂儿的打,总要花好一段时间才能相信,自己已经脱离兔子窝,不必再回那个可怕的屋子了。
「爱,就是你母语中的『爱』。音是这样的,只是在我祖国的文字中,这只是一个字母,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你就把它当成是母语的『爱』吧。放在中间的理由,是因为我希望你知道自己的由来。」
「由……来?」
对这有些许艰深的字眼,男孩无法理解,求助地抬起黑晖,棕发男人笑了笑。
「就是人从何而来,人的根源在哪里的意思。好比我的名字中间放的,是我父亲的名字,所以我的全名是罗曼彻斯.乔治亚曼尼夫.奥古史坦。这很长,你不用记,你叫我罗斯就好。」
「罗……斯……」男孩特别用心记住这发音。
「没错,说得很棒。」不吝惜地鼓勋后,棕发男人接续说:「本来中间该放你父亲的名字,但是你说你不记得父亲的名,我只好潜越地用『爱』来代替。爱,是个美好的字眼,它是世上该被歌咏的,如同神子的话『神爱世人』一样,我们也要爱自己的兄弟姊妹、同胞与所有同在一块土地上的人们。」
男孩听到这句话,蹙起两道秀气的眉说:「你的神,是个大骗子吧?」
棕发男人惊讶地张大嘴。「为什么这么说呢?」
「兔子窝里头,不也还有很多和我一样的男孩吗?他们也被你的神所爱吗?我不这么想。不然神就该给我和他们一堆吃不完的面包,也不必每天晚上都做那种『工作』了。」男孩激动地胀红脸。
发出一记叹息,男人摸摸他的头。「我想你错了,神也爱他们,也爱你,可是神的爱,有时难以理解,有时教人痛苦。我们必须自己去找出解答,这样当审判之日来临时,神质问我们:你了解爱是什么了吗?我们才能回答衪。」
「我不懂。」男孩率直地一瞪。
男人领首。「你不必懂,只要去体会。爱不是用解释的,而是要去感觉。你不曾被爱,自然也不懂爱是什么。但不要紧,往后你有我,还有弟妹会让你明白爱的感受。」
「弟……妹……」
男孩听到这字眼,联想到的是以前老家中傲傲待哺的婴儿、流着鼻涕整天哭闹不休的小娃娃,而他不禁怀疑,如今那长大的孩子,是否和自己一样。被卖到某个不知名的角落了?
「我有个儿子,他比你小七岁,很可爱,还有个一岁多的妹妹,刚学会讲话。我已经将近一年没见到他们了,很想念他们呢﹗」
男孩知道男人为了做生意远离家园,而来到自己的国家,这点他以前听过了。
那是一个横越过千里的遥远国度。所以当男人启程回家至今,一路走走停停的,他们花了四、五个月,好不容易才抵达国境。
「可是我并不是……真哥哥……他们会喜欢我吗?」
「不必担心,你很快就会是我们家的一份子了,我把奥古史坦的姓氏给你,以后你就是我的儿子,而我的儿女也会把你当哥哥看待的。」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现在男孩已经完全信任这名棕发男子,起初对于他那诡异的号珀眼睛感到的恐惧也全消失,唯一留在心头的就是大大的问号。他不了解男人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他一无所有,男人什么都有,可是男人却要把所有与他分享,并且不图回报?
他想要一个理由,一个合理的答案。
「我也不知道,也许是缘分吧。」
棕发男子拍拍他的小脑袋,回想两人在兔子窝初次见面时,他就对这清秀的男孩产生怜爱。
以棕发男子的道德标准来说,那地方是罪恶的渊颤,是该放把火烧光的地方。
那里显示了人性最恶劣的一面,以力量与金钱,泯灭了人性、人权,跟本不是「弱肉强食」能一笔带过的可憎。
男人陪同传教士的友人,企图说服店家把兔子窝收起来,放那些男孩子自由,可是店家悍然拒绝,把他们赶了出去。当时,棕发男子一眼就看到男孩了。
男孩坐在角落的小木栏后方,同一个笼子里还有许多无精打采、病恹恹、两跟无神空洞的同龄孩子。可是男孩就是与众不同,干干净净的细致小脸,出神地望着窗外,黑瞳里闪烁着光泽,然后男孩开口哼着一段乡歌……不是什么动人的曲子,是极为普通的民谣,可是由他口中哼出却宛如天籁般动听。
瞬间,棕发男人知道这是神的旨意,碰告诉自己,无论如何要拯救这可怜的孩子,不可以再让一朵美丽的花儿被人无情践踏,男孩需要更好的环境、更合适他的地方。
后来男人费了不少工夫,一来男孩似乎给店家带来不少生意,二来也许是见异乡人好欺负,狮子大开口就是要求高额到叫男人必须掏空钱囊才能应付的赎金。终于,他把男孩救了出来。
连传道士的友人都觉得,男人做了件鲁莽的事。
不远千里来到这东方国度,为的就是想赚大笔金子回家乡去,却在回国前夕把所有辛苦得来的钱花在赎回男孩的自由上。因此也不得不继续筹措旅资、继续做买买,延误回国的行程与旅行的速度。
但男人不以为苦。
相处的这几个月,男孩展现了惊人的天分,语言上的吸收速度也好、算术的能力,甚至日竺时兴起教男孩玩的棋局,他都能像块吸水的海绵,贪婪地吸收到脑袋中,表现出伶俐聪明的一面。
旅途上也有好几次,靠男孩机警的手脚,赶跑扒手与盗匪,让他们沿途少了许多被人打劫的损失。
男人深信自己并没做错,他为自己的孩子们找了个值得依赖的好哥哥。住后这名叫伊凡的少年,一定会成为奥古史坦家重要的一份子。
「可以再告诉我一次,我的名字吗?」男孩似乎不再追究男人的动机,黑瞳羞涩地垂下,提出要求。
「几次都可以,伊凡。」
男人微笑着点头说:「几次我都会教你的。」
仰起洁白的、逐渐有了生动表情的秀气小脸,男孩红着腮帮子,怯怯地笑了。
****
-年后
伊凡敲敲养父的书房门,里面应声后,他才极有礼貌地问:「您找我有事吗?罗斯主人。」
「伊凡,进来,我有好消息告诉你。还有,我说过几次了,你可以称呼我为罗斯,你是我儿子啊﹗要不和娜娜他们一样,称我父亲也没关系,绝不要喊我为主人。」棕发中夹带着几许银发,男人不改和煦的双眸,温暖地照拂着他。
「好。」
伊凡不敢告诉他,自己被管家严格训斥的事。
在这家中,毫无偏见接纳他的,只有娜娜妹妹、乔弟弟,以及罗斯三人而已。其余的仆人们在主人面前是一个样,在主人身后又是另一个样。由管家为首,不分职务高低,经常都对伊凡大声吆喝、使唤、怒骂。
所以伊凡早就习惯了,在「家人」面前可以放心地表现出各种喜怒哀乐,但在「外人」面前,他练就一张不动声色、平板而冷漠的脸。这点伪装算不上什么大学问,他以前待在免子窝里,就经常用这种铁面具来撑过漫漫长夜。
即使把这种事向养父诉苦也没多大帮助,遭受养父训斥的人,往往会变本加厉地欺负到伊凡的头上,伊凡虽有自信能应付,却也不想再增加养父更多的困扰。
「你过来看,这是你的入学许可。下个月开始,你就会是传统名门苏兹中学的新生了。」
兴奋地由桌后起身,扬着手中的纸,罗斯骄傲地说:「这是过去我也曾就读过的学校,有着美丽的橘红色屋瓦,纯白的校舍及宽广的绿地,所有老师都是数一数二的大学问家,你在那儿将会习得许多知识,也有机会认识更多朋友。」
相对于他的兴奋,伊凡轻蹙眉头,说:「父亲,我不想去念。」
「啊?为什么?」罗斯失望地放下手。「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如果不是拜托我的好友吉赛夫修道长去向校长施压,根本没办法挤进那道窄门呢﹗」
「多谢父亲的苦心,但伊凡宁可留在您的身边,帮助您跑跑腿、处理事业,这对我而言就够了。」
以自己的身分,妄想要融入本地人的生活圈,伊凡知道这会让罗斯受多少压力与谴责。因为他的存在,已经让奥古史坦家的访客少了许多,他又怎能再不知轻重地抛头露面,使自己更引人注意呢?
再者……读书,一听就知道得花费高昂的金钱,管家已经在抱怨日渐短缩的手头,应付不了这家族庞大的开销,这时候送自己去念书岂不是雪上加霜?
「傻孩子,你不是在担心些有的没的吧?」
罗斯拉过伊凡的手,给他一个拥抱说:「我在你这么大的年纪时,可是无忧无虑,过着不知天高地厚的莽撞日子。难道我会吝于给自己的孩子,同样愉快的少年时期吗?不行,我不答应,你要去苏兹上学。就这么说定了。
「可是……」
偎在养父的胸口,渐渐习惯这宽厚胸膛带给自己的安心感,伊凡在这份无私的父爱下,已经能慢慢走出过去心中的阴影,不再惧怕成年男子的影子了。
「我真的可以去念吗?……像我这种……我有这资格……吗?」
来自异乡、有着不同发色以及灰暗过去的自己,像这种一步登天般的幸福,他真的可以厚着脸皮去接受吗?
「去吧﹗你需要朋友,这是我给你的另一份礼物。除了家人的爱以外,你还要去获得更多人对你的爱,你可以的,我知道。」罗斯亲爱地吻着伊凡的额头说。
「安心地去飞翔吧﹗你的家,随时都展开着双肾,迎接你。」
拗不过养父的坚持,伊凡只好准备去念那所名门中学。严格的校规不允许学生通勤,而相隔十多小时车程的遥远距离,也逼得伊凡不得不打包行囊,体验初次的宿舍生活。
说不紧张是骗人的。
这一年多来,自己大致上已经学会卫国的语言与文字。算术能力更被罗斯赞许为突飞猛进。可是和那些从小就有家教指导,早奠定好基础的公子哥儿相比,自己真能够跟得上吗?
不,为了不去罗斯的脸,他一定要跟上不可﹗
「伊凡、玩……」两岁多的小女孩摇摇晃晃地伸展着胖胖的双手,朝他走来。
把整理到一半的行李放在一边,伊凡抱起她说:「哥哥现在没有空,晚一点再陪妳玩。」
「哥哥要出去吗?」好奇地含着指头,看着行李。
「嗯,要出门一段时日。」
「什么时候回来?」她以小手拍着他的脸。「带娜娜去。」
发自内心地微笑着,伊凡亲亲她的脸庞说:「我的小天使,这不行喔,哥哥去的地方很远,没办法马上回来,妳跟我去的话,就不能和父亲与乔见面了。」
「很远?多远?有到天国那么远吗?母亲的天国?」指着高高的天花板,娜娜天真地问。
因难产死亡的前女主人,伊凡只看过她的肖像画,是位美丽温柔的高雅夫人,而娜娜也遗传母亲美丽的蓝眼金发,未来肯定也是个大美人儿吧?
「没有那么远,可是用妳的小腿走路的话,要走上三天三夜吧?」
「那伊凡不要去嘛﹗」
把闹脾气的小女孩扛上肩膀,伊凡微笑地说:「好,不去、不去。来,我们去找乔一起玩捉迷藏吧﹗」
「嗯﹗」格格秧的娜娜大声欢呼着捉迷藏、捉迷藏。
这种幸福,没有体会过是不能明白的。伊凡以前不知道这世上还有如此温暖的地方,原来它的名字就叫『家』。他曾经以为自己被神所抛弃,如今他心中对神满是感激,无论末来神要如何试练他,他都不会忘记这刻的幸福,会为了这个『家』而奋斗下去。
****
「那么,我走了。」
伊凡站在马车前,向养父道别。
「不好意思,临时有要事无法抽身,我真的很想亲自当向导,把我的母校好好介绍给你的。」
罗斯遗憾地上前给他一个拥抱。「记住,要定时写信回来,我也会去宿舍探望你的。如果遇上什么委屈或麻烦的事,不要客气,马上告诉我,要不就去圣马丁修道院,找我的好友吉赛夫,有他出面绝对可以摆平麻烦。」
「我知道,您不必担心,我会过得很好。」头一学期是强迫留校,这一别将要相隔半年才能回家了。
「多保重。」
伊凡点头,挥手,正要登上马车之际,远远传来「伊凡哥!」的叫声,让他收回跨上马车的脚,回过头去。
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棕发小男孩,红通通的脸颊上布着细碎斑点,奔到他面前说:「等等,这个,把这个也带在身边﹗」
「乔,这不是你的宝物吗?」望着他硬塞给自己的一柄银色小刀,伊凡讶异不已。连借人摸一下都不肯的宝物,乔却要送给他吗?
「你拿去就是了﹗」
推到伊凡的手中,见他不肯接下,乔索性放到他手提的行李上,说:「有了这个,以后绝不会有人敢欺负你。这是爷爷的刀,是真的刀喔﹗很锐利,有坏蛋想对你不利的话,你就用这把刀对付他们。」
天真的话语,流露着对伊凡的关爱。
热烫的东西在眼眶中打汀滚,伊开叫想在这么多人面前丢脸地哭,所以哑声说道:「谢谢你,乔。」而后便匆忙跳上马车。
「再见,伊凡,你要好好保重喔﹗」
「伊凡哥,早点回来﹗」
没有血缘的父亲与弟弟,那份毫无保留的爱:让伊凡在马车上模糊了双眼,也窝心地发出微笑。
漫长的旅途中,伊凡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好不容易抵达目的地,都已经是深夜时分了。他在一片漆黑当中,无暇欣赏校舍的美,就被值夜的师长带到宿舍。
「这里就是你的房间,很晚了,你先睡吧,隔天早上再到校长室报到。」
「好。」
目光冷淡的严肃师长一步出房外,伊凡就找着油灯点燃,在微弱的火光中打量着这间将成为他第二个家的房间。
朴素到难以让人称赞的一间房,狭窄到放了张单人床、一只衣柜与书桌后,就剩一人走道的空间了。木头地板上铺着保暖的灰毯,在寒冷的冬天中,只有小小的铁制暖炉会吹送出热风。值得庆幸的,是这间房有扇窗,伊凡把具有霉味的窗帘掀开,解开铁栓,让夜风吹进来。
「以后就请多多指教了。」向着窗外的老枯树,伊凡低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