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这才直起上身望向了阎秋司。
只见阎秋司一只脚踩在石头上,一只手抬起手掌,指尖处白光一线,便吊出了两坛子酒。
随后他拍了拍身旁的位置示意小白坐过来。
小白有些局促的站起身,走到了阎秋司身旁的位置坐了下来。
说来也奇怪,之前小白在凡间的时候,不过是阎秋司养的一条小白狗。
每一次阎秋司回到殿中的时候,他都会欢天喜地跑上前扑阎秋司的大腿,抱着阎秋司的大腿撒欢。
那时的他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反倒是和阎秋司亲近许多。
而现在,或许是因为他已经变回了魔物,而阎秋司也已经变成了魔皇,他们之间虽然依旧是主仆,却也不似曾经。
毕竟魔皇尊贵,小白还是不敢坐在阎秋司身旁。
直到阎秋司有些不耐烦的眯了眯眼,小白这次才立刻走上前,坐到了阎秋司的旁边。
他坐的离阎秋司近一些,便能闻见阎秋司身上的一阵阵酒气。
阎秋司应是已经喝了很多的酒,却还是打开了一个酒坛子,仰起头大口大口的喝了起来,酒水犹如溪流一般顺着他的嘴角流下,他擦了一把嘴,将手中的另一坛子酒递到了小白的身前问:“喝吗?”
小白望着那一坛子酒气凌厉的酒,咽了咽口水,还是接过了阎秋司手中的酒,有样学样大口大口的喝了起来。
可是他哪里喝过酒啊,刚喝
了一口,就被呛的满脸通红,一口酒全部都喷了出来。
阎秋司笑了一声,随后垂下头看了看手中的酒坛子,脸上的笑又渐渐的沉了下来。
他垂着眼睛,望着酒坛中晶莹的水面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一会他忽然低声的问道:“........你还记得凡间的那些事情吗?”
小白顿了顿,如实说:“禀王上,臣记得。”
又是一阵将要压死人的沉默。
阎秋司说:“你觉得......白序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白想了一会,很认真的回答道:“王爷他......性格随和,待人正直善良,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一提到林倾白,就连小白的神情都柔和了许多,他最后转过身浅浅的笑着对阎秋司说:“并且王爷对王上好。”
小白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何事,阎秋司问什么,他便如实的答什么。
阎秋司的双眸顿了顿,问道:“......你觉得他对我好?”
听见阎秋司这样问,小白反倒是觉得不可思议。
他眨了眨眼睛,很笃定的说:“是,王爷是王上的师父,自然对王上是最好的。”
阎秋司侧过头望着小白,一双眼睛又黑又沉。
他将酒坛子重重的放在石头上,厉声说:“他当真对我好吗?!当初他知道我叛乱,便不顾我的生死安危去东大营找了越辉,并跃上城楼点燃了狼烟不,惜以命相搏让我一败涂地!他到了最后甚至说出若是我死,那便是为民除害之话,为何你们却都觉得他对我是好?而我看见的,是他明明想让我死!”
小白望着阎秋司这番疾言厉色的模样,双眸颤了颤,咬紧了牙齿,半响壮着胆子说:“王上......您误会了,当年王爷并不想让你死啊.......”
“.......什么意思?”
“当年他虽然是找到东大营,找到了越辉想要阻止您,但是他害怕那些人会伤及您的性命,于是暗中让凉大夫找了人在城外,只等越将军阻止了您,他就带着您远走高飞,你们二人不再理这京城的纷纷扰扰。就连他最后放了狼烟,明明可以远离您一走了之,可是他却对要带他走的人说,若是王上您因为放狼烟的事情杀了他那也好,因为他是您的师父,您犯的那些错,都该由他担着......”
阎秋司手握着酒坛子的力道渐渐缩紧,双眸中泛上了红意,死死地望着小白。
小白正说在劲头中,全然没有意识到阎秋司双眸中的变化。
他继续对着阎秋司解释道:“王上,当年您出征潜州之时,发生了那一场雪崩,您被压在雪山之下生死不知,从潜州往返京城就要一个月之久,从得知您出事一直到知晓您安然无恙,那段时间过了多久,王爷就一个人在佛寺中跪了多久,他一直将自己的跪的双膝破烂,得知您无事之后更是大病了一场,连凉大夫都说他那次病的差点就要没命,更何况是您真的死在他的眼前.......”
说道这里小白的嗓子忽然噎了噎,他的声音有些变了调,继续道:“那时候王爷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凉大夫诊断出他活不过月余,他便将这件事情瞒着所有人,也没有让人告知与您......在王上您去世后,停棺的那几日......出了一场大火,火势汹烈,几乎快要将整个正殿燃成了灰烬,可是因为您的棺材在正殿中,王爷就像是疯了一样往大火中冲......还有在您出殡的前一天晚上,他一直趴在您的棺材上,一直在看着您的脸,手指一遍的抚摸着您的脸,最后他抱着我坐在地上哭了一夜,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王爷哭的那么厉害......”
“还有,最后你下葬的那一日,王爷坐在大雪中,一遍遍的擦拭着您的墓碑,直到自己口吐鲜血,
倒了下去......”
还有,还有......
还有好多好多......
小白一连说了许久。
那时候小白不过是云王爷家的一条狗,却什么时候都在林倾白的身边。
无论是阎秋司出征潜州,还是阎秋司反叛之后身死,就连林倾白最后不在的时候,支开了所有人,自己一个人上山赴死。
那时小白也一步不落的跟在他身后。
林倾白要强,就算是心中痛不欲生,他也不愿在旁人的面前表现出来。
只有在没有旁人他才会将自己的痛倾覆而出。
那时只有小白可以守在他旁边,将林倾白一切的痛都看在眼中。
他比任何人都要感同身受,比任何人要看的清楚。
或许是因为方才阎秋司所言,让他当真觉得情不属实,一时间小白竟然忘了他是在和谁说话,忘了自己和阎秋司之间的身份。
当他说完话后,忽然就意识到自己说的太多了。
他看见阎秋司血红的目光,心中大惊,立刻从石头上蹦下来,跪在地上说:“王上,臣该死!”
阎秋司却并未怪他其他的罪过,只是赤红的那双眼睛瞪着他。
过了许久,他声音嘶哑的说:“你可知,若是你敢有半句谎言,我会将你如何处置?!”
小白自然知道,他单手按在胸口,请礼道:“臣知!臣对王上忠心耿耿,所言绝无半句虚假!若敢欺瞒王上臣愿自堕断魂崖,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小白保证的肯定,而阎秋司却望着他那笃定的模样,眼中却红的更厉害了,他看了许久,忽然就低头笑了起来。
就算是巫族王女会骗他,红月会骗他。
可是他自己的魔宠,不会。
阎秋司笑得双眼通红,肩膀颤抖。
他就这样笑了许久,最后笑着叹了一口气,抬手将酒坛子的酒全部都灌入口中,一饮而尽。
而后他摇摇晃晃的站起身子,手中拿着那个空的酒坛子,不发一言的向前走。
小白一直锁在这个山洞中,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
今日阎秋司忽然前来,他只当是王上想要回忆往昔,和他聊聊天。
如今王上得知自己的师父已经死了,所以才会这般的失魂落魄。
于是小白望着阎秋司的背影,想要告诉他一个好消息。
小白忽然开口喊了一声:“王上,臣还有一事相告。”
阎秋司顿住了脚步,站在那黑暗沉寂的路口前,停住了身子。
小白望着阎秋司高大的背影,字字清晰的说:“王上,云王爷他其实并没有死!他也是仙界中人,他就是那一日我们在凡尘河中遇见的男子,傅慕!”
小白本以外这是一件大好事,王上听见他的师父还在,定然会很开心,两个人就此化干戈为玉帛,就此相认了也说不定。
可小白却见阎秋司的肩膀猛地颤了一下,一言不发的站在原地。
他的身影高大,却站了许久许久,久到小白有些不知所措,甚至想着要不要上前看一看。
“王上.......”
小白低声喊了一句。
阎秋司这才有了反应,他未应声,只是抬起脚一步步的走向了黑暗的深处。
阎秋司走出山洞时,看见外面的雪下的更大了。
方才还只是小雪,他不过是进去和故人喝了一顿酒的功夫,雪就变成了鹅毛大雪。
雪漫天飘扬,地面上铺上了一层白,将这一片黑色寂寥的魔族都染的不染尘埃。
阎秋司的黑靴踏在雪地上,忽然觉得这一幕像极了他和他的师父。
他本就是一
身黑的人,而他师父却偏偏要去染白他。
就像是在这黑地之中盖上了一层白雪。
好像这样就可以染白他了。
可是黑的就是黑的,不管多厚的雪盖在上面,雪终会有化的那一日,半分都改变不了原状。
但他的师父不懂。
就这样倾尽了所有去感化他,去拯救他。
最后呢......
雪化了......
再也没有了......
而他还是如曾经那般,黑的彻骨。
黑的令人厌烦......
阎秋司一步步的朝外走,脚下将雪踩得咯吱咯吱作响。
他固执的拿着那个酒坛子,雪落在他的肩头,手背冻得通红却依旧没有放开,正巧路过存放着林倾白尸体的山洞。
阎秋司本不想去看,走出了两步之后,脚步忽而顿住,转过身朝着山洞中走去。
他站在山洞前,就用抬着酒坛子的那只手,狠狠的一挥,酒坛子中的残酒洒了阎秋司一身,他也不在乎。
洞口的结界消失,阎秋司走了进去。
山洞中盈盈闪着蓝光。
继续向里走,只见一个冰光的棺材放在山洞的正中间,里面躺着的人,是林倾白。
不知何时,存放林倾白尸体的早已经不是那个破棺材,而是一盏可保尸身永不腐朽的冰木棺材。
冰木棺材十分稀有。
在魔族只有魔皇逝世后,才可以用这种棺材。
山洞昏暗,阎秋司走到了棺材前,垂眼望着棺材中睡着的人,望着那个眉眼冷淡,脸颊骨络分明的男人。
阎秋司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最后却还是没有任何的动作。
他只是就这样的望着林倾白,却还是无法将林倾白和他的师父联系在一起。
他恨了林倾白那么多年,恨的每晚只要想要他,都会心中暴戾,久久难平。
他忍辱负重那么多年,如今却告诉他,其实你一直恨得人,是你最在乎的人,是这个世上对你最好的人......
他要如何接受这件事情。
如何去接受这件事情......
可是现在阎秋司望着林倾白那双永远不会再睁开的眼睛,他忽然就意识到,他接不接受已经不重要了。
林倾白已经死了。
已经被他给杀死了。
阎秋司就这样一动不动的望着林倾白,就像是当年他死的时候,林倾白望着他时那样专注的望着林倾白。
他虽是醉着,虽是身子飘忽。
可他的目光就像是黏在了林倾白身上一般,将林倾白身上的每一分每一寸都打量了一个遍。
他想要在这个人的身上找一找,看看能不能找到他像他师父的证据。
能不能在这个让他恨之入骨的人身上,找到可以让他不再恨的证据。
即便阎秋司知道,若是找到这个证据,就等于在他的心中狠狠的刺上一把刀,可是他还是想要这把刀来的再快一些。
再狠一些。
忽然阎秋司的目光闪了一下,他看见在林倾白胸口衣襟处好似放着一个东西。
那个东西通体雪白,反射着冰木棺材散发的光,有些刺眼。
阎秋司的手指猛地抖了两下,探出手将那个东西拿了出来。
.......
是一块玉。
是一块白玉。
玉石温软清透,却在玉石的一角上有一丝焦黄色,上面又残留用力擦拭的痕迹。
像是玉石被人烧了,却又忽而反悔,而后很努力的擦拭着烧焦的位置,很努力的想要将玉石恢复原样,却还是无济于
事。
林倾白的身体早已冰凉,就算是玉石贴在他的胸前放了那么久,却依旧是凉的跟个冰块一样。
阎秋司紧紧将玉石握在掌心,想要将这一块玉暖的热一些,再热一些。
他捏着衣袖拼命的擦拭着那块焦黄的印记。
擦的很用力很用力。
他又想起方才小白对他说的话。
他的师父就是傅慕,傅慕就是林倾白。
那么那一日,他们在凡尘河相遇,傅慕像个宝贝一样拼命护在手中的木盒子是什么?!
故人的书信又是什么?!
这块本该在凡间的玉石,如今却出现在林倾白身上,又是为什么?!
太多太多的为什么。
太多太多了。
多到阎秋司用尽了全力擦拭,甚至凝出了法术,也无法将这块玉石恢复如初,也无法将玉石上所有的划痕都磨平。
最终阎秋司将那块玉紧紧的按在胸前,恨不得按入自己的心脏里,低声的笑着说:“罢了.....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