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然后就匆匆站起来,跑掉了。
真是怪事。
余梦洲用笔挠挠额头,他们不像是来给法尔刻说情,也不像是来给法尔刻落井下石,这是在干什么?
他本想深究,但有时候,马就是一种有点神经质的动物,他权当这是他们突然的自我了。
又过了一会,灾变也急慌慌地从远处跑过来,余梦洲眼睛眯起,他放下纸和笔,趁灾变卧下跟他说话的时候,一把抓住对方的胳膊。
“怎么回事?”余梦洲先发制马,狐疑地问,“为什么你们都跑来问我法尔刻的事?”
灾变一惊,吓得更结巴了。
“我、我们就是想说,为什么这么长时……时间,你还没原谅首领……”
“时间长吗?”余梦洲不可思议地问,“我跟他把话说开,也就是一天前,才过去二十四小时的事而已。昨天晚上,军锋不是还让我别轻易饶恕法尔刻吗?”
灾变恨铁不成钢,口齿清晰,非常流利地说:“那是他傻!”
余梦洲:“……”
“总而言之,”灾变复述,“我们就是想知道,你是不是不、不打算跟首领……”
“不打算跟他什么?”他说得费劲,余梦洲不由猜测,“跟他谈恋爱?跟他在一起?”
“……不打算跟他立下契约了。”灾变终于流畅地说完了一整句话。
余梦洲:“?”
余梦洲问:“契约,什么契约?”
灾变困惑道:“首领没、没跟你说吗?”
余梦洲嘴角抽了抽,他勉强露出一个和善的微笑:“怎么了,他需要跟我说什么?”
法尔刻,你要是再当谜语人,我真的非要把你……
“恶魔表达爱、爱的方式,是作用在灵魂上的契约,这是成为伴侣的必要步、步骤。”
“哦,”或许是被“伴侣”之类的柔软字眼缓冲了一下,余梦洲听了这个解释,倒是没有之前那么生气,“他没说。”
灾变浑然不知,首领刚刚又逃过一劫,“所以,我们就担心你、你是不是不跟首领……”
余梦洲觉得好笑,他揉揉灾变的脑袋:“可是,你们担心这个干嘛呢?”
灾变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眉眼在金灿灿的灯火中,有种氤氲如墨的温柔。
其实,马群对待余梦洲的态度,在很多方面都是一致的,只要他问,他们就知无不言。但是这个问题,灾变没有回答。
法尔刻是马群的首领,一脉同出的魔马,既是血亲兄弟,也是难以分割的同族。余梦洲和皇帝的契约,变相等同于绑定了整个马群,这意味着他从此不会离开,亦无法再像数百年前那样,抛下所有的人马,自此一去不回头。
灾变不能告诉他这个。
趁着余梦洲松手的机会,他站起来,笑而不语地逃跑了。
余梦洲没能抓住他,不由叹了口气。
真是一群大怪马啊。
.
六天后,回程的日子近在咫尺,大事小事基本都安排妥当了。
颂歌在地心岩浆的最深处拉了一个通道,由法尔刻引导原初的魔力,一路延伸到余梦洲当初掉下来的地方,将赤地犁出了蔓延上百公里的,繁复庞大的阵法纹路。
“我们不能依靠魔域的意志了,”法尔刻冷冷地说,“我信不过它。”
余梦洲问:“那我们只要站在中央的位置,就可以了吗?”
“是的,”法尔刻把他抱起来,“门的结点,就是我们下落在人间的方位。”
十二匹人马吵吵嚷嚷,打打闹闹地奔跑过去,身上倒是没有背什么大包小包——折叠空间,那是以太信手拈来的能力。
地狱的统治者们终于站到了这里,打算彻底离开这个诞造了他们的世界。
“你是怎么说服魔域的?”余梦洲悄声问,“它居然肯放你们离开。”
法尔刻冷笑道:“它不放我们走,到时候两败俱伤,谁也没好处。还不如我们给它挪个位置,让它再造几个老实听话的傀儡来统御此世比较好。”
等到所有人马都站好了位置,颂歌激活法阵,法尔刻释放原初的魔力,朝圣的唇舌则念诵不可解的真言……而余梦洲面前,唯有愈来愈盛的华光。
那光辉驳杂斑斓,远非人眼能够辨认的颜色。天空是流动的涡纹,大地是紊乱的极光,这一刻,世界亦凝固在对冲的乱流中,仿佛万龙升空又堕地,余梦洲必须紧闭上双眼,牢牢抱住法尔刻的身躯,才能稳定住自己的心神。
朝圣颂唱的声音越来越恢宏,犹如十万尊青铜的古钟在旷野上震响,一粒尘土落在地上,也以千万倍的高速迅猛堆积、成长。灰尘凝固磐石,磐石再塑高山,巍峨的高山亦在失控的时间流速中崩塌殆尽,化作一粒微小的尘埃。
诸王身边的结界层层叠叠,早已将余梦洲笼罩了核弹都打不穿的几十层,但他还是能听见那震耳欲聋的声响不住拔高,直至最狂暴、最澎湃的顶峰。
下一秒,朝圣的声音戛然而止。
有那么一瞬间,余梦洲的耳边是完全寂静的。
我聋了吗?
他狐疑地在心中问自己,因为这透彻到可怕的寂静,使他的心声都变得无比嘈杂起来。
余梦洲不敢睁眼,他用了些力气,挤了挤法尔刻的腰,想弄出点动静,测试一下他到底有没有聋。
但仍然是一丝声响都没有,法尔刻只是无言地抱紧了他,示意他先不要乱动。
余梦洲将脸埋在人马怀里,这样绝端的寂寥中,他无从度量外界的时间,唯有拿自己的感官当标准。当他在心中默数到第一千百八秒的时候,只觉身后的空间豁然开朗,一股刺骨寒流从背后袭来,立马就被倏然展开的结界弹走了。
“到了。”法尔刻在他耳边低声说,“你的家乡。”
“哇!好绿……呃,好蓝啊,”军锋大呼小叫,“那些都是水吗,我可以下去洗澡吗?”
“不行,”亵舌悠闲地说,“我在这里都能嗅到咸味,你想让皮毛打结吗。”
余梦洲来不及狂喜,心里就冒出一个大大的问号。
什么好蓝,什么好绿,这是可以随便看到的地表风景吗?
他转过头,困惑地四处一探——
头顶就是漆黑如夜的真空,他如今视力大好,甚至能看到远方缓缓漂浮的轨道卫星,而下方……下方则是他亲爱的地球,百分之三十的陆地,百分之七十的海洋,大气晶莹,犹如看似薄脆的玻璃罩。
余梦洲:“……”
余梦洲彻底失语了。
“为什么,”他慢慢地说,“我们会在太空里?”
“空魔世界的个体,很容易就能被带到高魔的世界,譬如魔域,魔域吸纳你,就像你呼吸空气一般轻易。”法尔刻解释道,“但是高魔世界……尤其是我们这样的个体,来到低魔力浓度,或者空魔力的世界,比一颗蛋,想挤进一根空心的吸管还要艰难。”
“所以,选择域外的落脚点,是最轻松的方案。”颂歌说,“否则我们迁移的时间,还要再拉长几十倍。”
余梦洲叹了口气,好吧,反正异世界都穿越过了,这个宇航员视角,对他也没什么新奇的了。
“去到地球,千万不能跟上面的人啊动物啊起冲突。”他再一次强调叮嘱,“他们真的很脆弱,比我还脆弱……比我脆弱得多的多!说不定你们喷一下气,就把他们点着了……”
“放心吧,”血屠夫做出保证,“你的家就是我们的家,我们知道分寸。”
……不,你们对自己的家才没有分寸!
“我会看好他们,不会有事的。”法尔刻也安抚他。
在他身后,死恒星和朝圣却在不安分地嘀嘀咕咕。
“凡事不能掉以轻心啊,万一像上次一样出了麻烦事……”
“那就你修改这个世界的重力,我赶个陨石下来,先把这个当做一重保险。”
“行,就这么计划。”
两个惹事精一拍即合,等到余梦洲怀疑地看过来时,两匹人马又飞速晃开,装作谁也不认识谁的无辜模样。
“走吧,”法尔刻说,“你的家在哪里?指个路,我们先过去。”
“不行,”余梦洲想了想,否决了他的建议,“家里太小了,压根装不下你们这么大只的体型……如果你们不介意,我们可以先找个山林凑合一晚上。”
“可以。”法尔刻转向颂歌,示意他先为马群套几个混淆知觉的法术光环,然后再从大气层降落下去,沿着余梦洲记忆中的方向飞行。
“咦,会飞的铁鸟!”沿途,他们遇到好几架航线不同的飞机,以太立刻好奇地提高速度,绕着机身观察了几圈,“好小的窗户啊……他们是囚徒吗?”
余梦洲喊:“别碰到人家啊!里面也不是囚徒,设计就是这样设计的,快回来!”
辉天使逡巡了一圈天空,十分惊奇:“这个世界的云层里居然没有生灵驻扎,而且云雾都像纱一样稀薄,难怪没法繁衍出天空上的王国……”
“云里有活物驻扎原本就是不符合地球的常识的……”余梦洲心情复杂,“你也快回来,不要想着在这里建国了……”
“死亡,”死恒星深沉地说,“每时每刻地死亡,每时每刻地新生。太平均了,平均到无趣,我很不喜欢这样的……”
法尔刻踢了他一蹄子。
“……我的意思是我很欣赏这样规律的变化波动这么稳定实在是太难得了!”
“真的是空魔世界啊,”颂歌好奇地嗅来嗅去,“地脉里的能量也十分原始。嗯,希望我们的到来不会给这里带去不好的影响……”
“而且有好多灯光,”高耳咂了咂嘴,“至于更多的暗影,则流动在人的心里。”
“大地好、好脆弱哦。”灾变也在新奇地旁观,“只要拉一下那边的月亮,那么多的水,就能淹没沿、沿海的陆地……”
法尔刻又踢了他一蹄子。
“……但我是不会这么做的我发誓我不会!”
余梦洲已经没力气挨个纠正这群问题怪马了,待到他们踩上地表,才齐齐地惊叹了一声。
“好软的地,”铁权杖小心地抬起蹄子,“我不会把它踩碎吧……”
亵舌吐出舌头:“空气也太潮湿了。嗯,真是一颗柔软多汁的星球啊。”
“麻烦不要用这种形容果汁软糖的词形容我的家!”余梦洲抓狂,“哪怕是撒哈拉沙漠,对你们来说都很潮湿吧!”
“哈,这里的树也不会咬人!”军锋高兴地蹦蹦跳跳,嚼了一口树上的叶子,“味道还可以?”
又闻到不远处繁茂金桂散发出的甜香,也好奇地跑过去啃了一口。
“这个!这个花闻起来甜,尝着是苦的唉!”
“真的吗?”
“我尝尝。”
“我也来一口。”
转眼间,十二匹人马围着一颗桂花树,嚼得专心致志,不住沉思着点头。
“嗯……神奇。”
“闻着甜丝丝的,为什么吃起来是苦的呢?朝圣,跟它说话,让它变甜。”
“你以为我是什么,糖果许愿机?滚滚滚!”
余梦洲:“……”
法尔刻就站在他身边,面上含着温柔的笑。
“这是一个很好的家乡。”他轻声说,“像你一样。”
余梦洲一边苦恼,一边情不自禁地笑了。
他问:“真的假的啊?”
“真的,”法尔刻认真地点头,“美丽生动,这么柔软的土地,却坚韧得能撑得起魔马的铁蹄……确实和你一模一样。”
余梦洲的脸有点发红,他笑着拉住法尔刻修长的手指,再转向那十二位桂花品鉴专家。
“嗨!”他喊,“快走了,我们得找个地方露营!”
法尔刻降落的地方,就在一处离城市不算太远的山林当中,在周边转一圈,还能发现露营爱好者曾经驻扎过的痕迹。他跳上法尔刻的马背,林中蚊虫绝迹,唯有晚风送来金桂的芬芳,在夜空下流连徜徉。
他忽然想到,上一次离开这里,被魔域吞下去的时候,还是人间的盛夏,而现在,却已是数年后的深秋了。
他摇头微叹,好不容易在心中腾起一点思乡之情,那边立刻有几个大呼小叫的二傻子,从林间提出一头不知是吓得不敢动,还是已然昏过去的小野猪。
“看!我发现了……啊,这是什么生灵?”血屠夫奇怪地问,“我刚一过去,它就倒在地上了。哈哈,身为无智之物,竟也懂得以肉身献祭战争之子,我觉得……”
余梦洲跳起来,就是一个拍在马屁股上的大巴掌。
“这是国家保护动物,快给我放下去!”他抢过那头昏厥的小野猪,“这么小,一看就是还在妈妈身边等着照顾,塞你的牙缝都不够,不许乱抓了!”
血屠夫很委屈,他可怜兮兮地甩了甩尾巴,“哦”了一声。
看到他的惨状,军锋一声不吭,悄悄把手里的大蛇扔到树后面去了。
余梦洲又好气,又好笑,总算在靠近溪流边的位置,找到了一处平坦的空地。
以太将这里的面积又扩大了几倍,从折叠的空间里掏出行军专用的宽大王帐,颂歌也用法术光圈在附近设下凡人免进的结界。
“原来无罪的世界,是这个样子的啊,”七重瞳站在溪边,用手指沾了一点溪水,尝了尝,“到处都很……很干净,很轻盈。”
余梦洲很意外:“哪里干净啦,以前在乡下,晚上还能在天空看到好多星星,跟一条河似的,现在都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