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边响起沉重的跪地声,好在听力还没有完全损坏,他能听见朝圣用焦炙含糊的声音,急促地重复着他听不明白的话,以太歇斯底里地大喊“我正在转移体内的毒素”,还有死恒星疯狂暴怒的咴叫……有谁在哭吗?哎哟,完全分不清楚了……
当然,最清晰的声音,还是来自法尔刻,它又哆哆嗦嗦地说对不起,又那么凶恶地说你不会死,可余梦洲只是笑。
“其实,又不是童话,哪来那么多……主角光环啊?”嗯,这会儿,他倒是可以理解安格拉的声音为什么会变成那样,喉咙都快融化了,当然跟拉风箱似的了,“我反应过来……要跟这货一决高下的时候,心里就有预感了……他是恶魔亲王,我是人,唉,螳臂当车一样嘛……好在……没有白白送死,对吧……”
法尔刻将嘴唇紧紧贴着人类的面庞,身躯不住发抖。
它愿意付出一切,生命、权能、力量、地位……什么都好,什么都可以,只要能倒流时间,挽回他的性命!不是哭的时候,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
余梦洲叹了口气,含混不清地说:
“我真的、真的很想……回我们的农庄去……看看啊……”
人类的眼眸深处,最后一丝勉强维持的光亮,也在摇曳中熄灭了。
第89章 暗空保护区(二十四)
“叮铃铃——”
闹铃的噪声,使余梦洲一下惊醒,他吃力地翻了个身,睡眼惺忪地伸手到床头柜,摸了好几遍,才按到手机屏幕,把闹钟关了。
以后再也不熬夜了,他半梦半醒地坐起来,蔫蔫地靠在床头,打乱生物钟可真要命啊,他今天还有个大活儿要干呢……
又困倦地眯了一会儿,直到五分钟后的第二个闹钟也响了,余梦洲才一下掀开毯子,电打了一样挺直身体。
不行,先去洗脸,否则就封印在床上起不来了。
正值夏天,天色白得很早,他穿过小出租屋里还没来得及收拾的行李,拐去卫生间洗漱。他刚在这个小城里定居下来,还有好些家具等着安置。
余梦洲刷完牙、洗好脸,先去楼下的早餐店点了一份豆浆,两根油条。
“来个大份豆腐脑,不要香菜,多加点醋和辣子!”
“好嘞!”
厨房还没整理出来,好在这里小店的油条做得十分筋道,热腾腾地刚出锅,一口下去,酥脆喷香,再搭配醇甜的豆浆,酸辣滑口的豆腐脑,委实是一顿让人心情愉悦的早点。
刚吃完,余梦洲就接到了胡师傅的电话。
“小余啊!”胡师傅口音浓重地说,“起来没?”
余梦洲边掏钥匙开门,边笑道:“刚吃完早饭,正准备回去拿箱子呢。”
“唉呀,打算说让你来家里顺带吃了,然后咱们再一块过去咧。”胡师傅轻轻地埋怨了他一句,“那到畜牧站汇合吧,骑上你那个小摩托,这两天的活可是棘手啊!”
余梦洲用肩膀夹着手机,开始穿外套:“我晓得!不过,我只听说有大马场愿意接手那的马,具体情况怎么样,还是看了再说吧。”
两人又寒暄了两句,余梦洲挂掉电话,蹲下身,从沙发底下拉出他整洁簇新的工具箱。临走之前,他得再打开箱子,检查一下里面的修蹄工具才行。
单刃和双刃的修蹄刀、环形刀、剪蹄钳、马蹄锉……好的,备用的绷带和药品也在里头了,马蹄油、马蹄刷?嗯,也在。
他准备关上箱子,拇指抚过完好无损的箱锁时,不知为何,余梦洲竟有些茫然且微妙的抽离感。
那感觉就像……就像你环顾熟悉的生活环境,你的床铺,你的桌椅家具,整个人忽然就恍惚了起来,你看到清晨的阳光十足灿烂,可自己却如同一个局外人,一瞬迷失了前进的方向。
“我怎么记得……”余梦洲费解地皱着眉头,“箱子是不是坏过一次?错觉吗,还是……”
确实,在他的记忆里,有个模糊的角落微微翻动,告诉他:不知何年何月的哪一天,他的工具箱真的摔坏过一次。它的棱角不该如此笔直,表面也不该如此平整光滑,它曾经有许多划痕、凹陷,开关也时灵时不灵,需要人费点力气,才能确保箱子是真的关好了,能够跟着他四处远行跋涉。
不。
随即,余梦洲又困惑地否决了这个异想天开的念头。和修蹄工具一样,装载它们的工具箱也是德国原装进口的,坚固结实得很,只怕把它从十层楼扔下去,开关也不会坏,更何况,他可从来没有让自己的宝贝箱子当过高空坠物……
——等等。
高空坠物。
它好像……确实当过高空坠物?
余梦洲怔怔地看着工具箱,手指开始细微地发抖,心脏亦跳得越来越快。但他真的不明白,这种奇怪的慌张和迫切感究竟从何而来。
他吞咽着喉咙,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闹铃响了第三遍,猛地将他从越陷越深的思绪中震了出来。
他该出门了。
“对,先出门,不能让胡师傅等我……”余梦洲一把合上工具箱,差不多是慌乱地套好外套、蹬上鞋子,就要伸手去转动门把。
可是,他正要拉开那扇门,身体又停住了。
潜意识告诉他,他不能就这么走出这扇门,他还有未完成的事,譬如一床还没拔掉插头的电热毯,一盏忘记关掉的灯,一锅烧开了但是不曾关火的沸水……一个坚定许下,却尚未实现的诺言。
余梦洲慢慢放下了手。
世界在这一刻远去,窗外的树影,街道上的车辆与行人,早餐店蒸腾向上的白雾,楼下哇哇大哭的婴孩……万物寂静无声,留在原地,留给他的,唯有一间小小的出租房。
“我……我答应你——”余梦洲怔忡失神地站在门前,他的唇齿生涩无比,每说一个字,都有如自太古转动至今的生锈齿轮。
“——等到你们做完自己想做的,我们就一块回去……回到人类的世界。”
记忆的空间颓然倾塌,一切皆在大放的白光中化为乌有,余梦洲孤身一人,站立在纯净如雪,空空如也的虚无中央。
“我……”他望着自己的双手,呼吸颤抖,胸膛不住起伏。
他想起来了,他终于想起来了!他是怎么在回家的途中掉进那个神秘的大坑,然后在地狱遇到了恶魔战马的族群,他为它们解除桎梏,又被恶魔亲王注意到,最后,他和那个半人半马的怪物同归于尽……
余梦洲的呼吸一滞。
……同归于尽。
“我死了吗?”他沙哑地问,“可是……我还有意识、能思考,那我还活着?”
“你当然不能算活着。”
身后传来一个嘶嘶的,余梦洲甚至有几分耳熟的声音。
“被安格拉的毒刺穿透心脏,即使是真正的神明,也不能保证自己还活着。”
余梦洲猛地转头,刹那间,纯白一片的虚空有了形体和色彩,魔域赤红的砂岩无边无际地蔓延开来,天幕低垂,黑云中纠缠着鲜红艳紫的闪电。
一名戴着兜帽的佝偻老者,就倚在料峭的山丘旁边,兜帽下透出数星绿光,隐约可见活动的锋锐口器。
“是你!”余梦洲吓了一大跳,“那个叫……编,呃,你叫什么来着?”
“编织者。”恶魔领主颇为不耐烦,但罕见没有发作地回答,“贵人多忘事,嗯?”
“你在我的……我不知道这是哪里总之是我的地盘,你在我的地盘干什么?”余梦洲警觉地盯着他,倒是没有特别害怕。他毕竟是单杀了恶魔亲王的人类,面对他,该怕的应该是恶魔才对。
编织者疲惫地叹了口气,他直起身体,数对绿眼黯淡无光:“这里是你的梦,也可以算作回忆之境。它是魔域唯一称得上安全的地方了,我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来这里避难,也无可厚非吧。”
余梦洲直白地说:“我不懂,什么是回忆之境?而且你算什么老人,蜘蛛头老人,还是偷窥老人啊?”
编织者默默无语了好一会,现在形势比人强,作为寄人篱下的幸存者,他自然没资格计较余梦洲的挤兑。
“算了,就让我们从头说起罢。”编织者道,“魔域都将不复存在,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也没必要藏着掖着了。”
余梦洲十分意外,他很想问“魔域都将不复存在”是什么意思,更想问问法尔刻它们的近况,然而,他从上学开始,就是个善于听讲的好学生,因此没有急着打断编织者的话。
“我看到,安格拉把很多事都向你炫耀了出来,”编织者低声说,“魔马……也许现在该叫魔域的皇帝了,他也告诉了你一些事,但他们说得还不够全面。简短地讲,就是昔日,安格拉身为五名魔域领主之一,发现魔域其实是有自己的意志的,并且这意志不愿让我们这些外来的罪人担当统治者,它要培育一个核心,再交予权柄,使其一旦降生,就是万万生灵之上的皇帝。”
“安格拉博学、残忍而狡猾,他并非最强,运气倒是最好的。他发现这件事之后,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而是以打赌的形式,哄骗到了其余四位领主的信物。你要知道,在魔马诞生之前,我们就是魔域真正意义上的主人,我们的信物,实际上即是象征了“统治”的概念。”
“但是愿赌服输,在那场漫长又精彩的赌局中,我们玩得开心极了。尽管输掉了信物,不过,我们还是大恶魔,包括我在内的四位领主,在递交信物之前,都用最恶毒的手段下达咒言,只要安格拉激活信物,妄图越俎代庖,那么,他的下场只会比碎尸万段更加悲惨。”
编织者叹了口气:“我们怀着恶意,嘻嘻笑着等待欣赏安格拉的结局。最后,他确实激活了信物,只是我们都没想到,他是在第一匹降生的魔马身上激活的。”
“他做到了,集合五位领主的力量,安格拉束缚了魔马,篡夺了原初者的权与力,因此升格为恶魔亲王,凌驾于所有魔物之上。”编织者叹了口气,“再后面的事,你也知道了。他的野心越来越大,胃口也越来越大,并且,正如他所说,因为理解了魔域诞生的概念集合,就连这个世界的意志,也不能使他湮灭。”
“所以……”余梦洲试探着说。
“所以,你就是魔域选中的那个天选之子。”编织者面无表情地说,“你是安格拉无法理解的存在,无罪之人就已经是万里挑一了,而你又与马匹天生亲近,心肠柔软,干的还是这一行……每个条件都不可思议地契合,我猜,魔域发现你的时候,应该是如获至宝吧。”
余梦洲不知道说什么好,他问:“那……我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法尔刻它们怎么样了?”
编织者目光古怪,凝视了他好一会。
“你早就死了。”他说,“事实上,死去很久了。久到你的灵魂,都在记忆中反复徘徊,始终重复着落入魔域——与安格拉同归于尽的场景。”
“什么!”余梦洲大吃一惊,“我居然不是刚死的?!”
“我躲在这里,看你的记忆,大概也有三十多遍了。”编织者低头看着地面,含糊地说,“恭喜你跳出循环咯。”
“什么!”余梦洲更加吃惊,“为什么循环了这么多遍啊?!”
“因为在你死去的那个现实,”编织者倦怠地复述,“你始终没有答应魔马,要和他们‘在一切结束后回到人间’,你只说‘等一切结束后,我们再好好商量这件事’。这还是第一次,你突破了固定的记忆路线,用承诺解脱了自己。嗯,恭喜。”
余梦洲深深呼吸,原地转了好几个圈,信息量太大了,他现在还在努力消化。
“……等等,”他蓦地转向编织者,“你还是没告诉我法尔刻它们的近况,你不停说‘躲’啊,‘避难’啊……怎么回事,出了什么问题了?”
“嗯。”编织者静默了好一会,无所谓地出了口气。
“你看,魔域拽你下来送死,而且你也真的死了,你的情人——当然,我也搞不清你有几个情人,反正皇帝是最疯的那个——又差不多和魔域是一体的,后悔的情绪几乎压垮了他,因而他采用随机抽杀的方式,几天就能清空一个领域的活物,好像要用这种方法把你给献祭出来。后来,他又觉得这种方法太慢了,索性打算一下献祭整个地狱的人口。”
余梦洲的眼睛慢慢睁大了。
“然后有些亲王……你知道,现在魔域是一个皇帝,十二个亲王了。”编织者生无可恋地嘟哝,“有些亲王觉得他这么做不像话啊,不行啊,就开始跟皇帝对着干,于是现在就是内战时段。每时每刻都有百万千万计的魔物催生,又有百万千万计的魔物消亡,天上地下,不可开交。”
余梦洲的眼睛睁到不能再大了。
“至于其他领主嘛……哈哈,恐怕就只有我还活着了吧?”编织者笑了两声,“多亏我发现了现实和梦境的裂隙,又钻进来,找到了你的梦。所以我说,对恶魔而言,这里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了。”
余梦洲的眼睛开始瞳孔地震。
“……什么。”他轻声道,“我到底死了多久?”
编织者耸耸肩:“具体不清楚了,这里的时间流速和现实不一样。但我估计,你循环一次梦境,换算到魔域,那就是……二十多年,或者三十年?”
“反正,你想做救世主也来不及了!”望着脸色凝重的余梦洲,年迈的恶魔哈哈笑道,“就像咱们的皇帝,一直痴痴地想要让时间倒流一样。悔恨之人沉溺在错过当中,究竟能造成多么大的灾难,过去我不懂,因为恶魔都是及时行乐的生物,现在,我终于懂啦!你们所说的爱……原来是这么可怕的东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