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盔甲上还有很多用以固定的钉子,这些应该就是突破口了。
这时候,余梦洲只恨自己没带什么铁皮剪之类的锐物过来,可以把这套装甲一块块地剪碎,眼下最好的方法,只有先将钉子一根根地扭下来,再撕掉这拘束的监牢了。
然而,与镶钉连结的,皆是朝圣的血肉,铸造者将它们一根根地钉死在魔马的身体中,从此这套封锁的盔甲,便将伴随它征战的终生。
余梦洲每旋下一根钉子,都能听见血液被搅动的粘连水声,和金属的摩擦声混合在一起。每拔出一根钉子,就是一个深深的血洞。
“那个恶魔亲王,他真的非常、非常恨你,对不对?”他艰难地低声说,“我听法尔刻说了,他因为不了解你的能力,被你搞得很惨……”
“嗯嗯,”朝圣发出了类似于笑的气音,它摇了摇头,“嗯嗯嗯。”
“你不后悔?”余梦洲勉强地笑了一下,“我想也是。能把那个烂货好好整一下,任谁都不会后悔的。”
钉子一根根地掉,余梦洲的手也开始轻微地颤抖,不知何时,法尔刻站在他后面,安静地看着他。
余梦洲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朝圣的能力如此强大,法尔刻还是要把它排在后面,直到今天才对自己提起,告诉他是时候了。
——倘若没有先前诸多魔马的铺垫,如果他不能理解“痛苦是动力的源泉”,那么在面对朝圣的伤口时,他一定会屈服在崩溃的心痛当中,他的手臂亦将颤抖,抖得再也拿不起工具。
“安格拉最忌惮我,最憎恨朝圣。”法尔刻轻声说,“朝圣降临的那天,是他最接近湮灭的时刻,他差点就从魔域的亲王,跌落进一无所有的死亡帷幕。”
余梦洲长长地吸气,他简短地点点头,表面自己在听,接着就继续投入到朝圣身上,旋扭异形钢钉的动作,近乎于机械。
“那他是怎么逃过的?”
“我之前对你说过,恶魔可以被自己不理解的概念杀死。”法尔刻柔声道,“但是在一些特别强大、极其古老的个体身上,这个定律还能再收缩条件,变得更为严苛。”
“——大恶魔,只能被自己不理解的概念所杀。”
法尔刻看着朝圣,也许是想起它当年的惜败,也许是想起它漫长的受苦时光,马群的首领垂下头,说:“安格拉最先抓住了我,所以,他对其后诞生的所有魔马,都拥有克制的属性。”
余梦洲胡乱点了点头,他不说话了,法尔刻也没有再出声,直到两百九十九颗铜钉落地,在地上铺成了密密匝匝的一片,他才直起身体,开始卸掉那些漆黑厚实的板甲。
撕掉尾巴上覆盖的,扒掉四条腿上坠着的,至于马身上的披甲,余梦洲则充分发挥了每一丝力气,硬生生地掰掉胸腹处的连接,再掀开脊背上的一大块。最后,将脖颈和前额两颊的披甲也一环一环地卸下去……
一只湿漉漉的,鬃毛紧贴在身上,被汗水和血液打湿的魔马,就站在余梦洲面前。
它的身姿矫健、俊逸非常,褪去那些乱七八糟的附着物,朝圣的皮毛是非常美丽的,犹如天边霞彩那般轻盈的绯红色。
“你……”余梦洲情不自禁地说,“你真的很漂亮。”
作者有话要说:
【我回来了!昨天其实是买了新拖把,吸了水以后摩擦力非常大,我使劲推它的时候,一个没拿稳,我就飞出去了……好在牙齿没事,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啊。】
余梦洲:*表面上非常坚强,实际上在心中泪流成河* 我没事,哈哈!我只是非常恨恶魔亲王,我恨不得拿钳子打他的头,打一百下,哈哈!
恶魔亲王:*愉快地在床上睡回笼觉,不知何故,忽然觉得一阵恶寒* 哦,又有人在恨我了,非常好,继续保持!
还是余梦洲:*在心中策划复仇的方案,决心偷偷潜入亲王的城堡,用钳子打他的头*
法尔刻:*愉快地在他身边睡懒觉,不知何故,忽然觉得一阵恶寒* 嗯,有不好的事将要发生,不管怎么说,我先看住我的人类……*佯装无意,翻身,压住余梦洲*
余梦洲:*计划失败,然后昏倒了*
以及:
恶魔战马:*展示美丽的心脏* 看!这就是我们对你的感情!
余梦洲:*困惑,但是不说* 呃……好的?
法尔刻:*毫不留情,在每匹魔马的脑袋上狠敲一下* 好的,看,这也是我对你们的感情。
第84章 暗空保护区(十九)
朝圣想向他走过去,但是它还在适应卸下了重甲的感觉,抬起腿时,便往前趔趄了一下,好悬没把余梦洲压成煎饼。
法尔刻急忙咬住余梦洲的衣领,把他往后拖。军锋也确实如法尔刻所说,很快就忘记了先前生气的理由,蹦哒着跑来看热闹。
“朝圣!你把身上都弄干净了!”军锋惊讶地嚷嚷,“那你现在能说话了吗?”
“既然你这么好奇,何不帮忙支撑一下你的兄弟呢,”法尔刻不动声色地说,“这是一件值得高兴的好事。”
军锋乐呵呵地顶住了朝圣的身体,等到两匹马都稳定下来之后,余梦洲走上前去,他脱下手套,手指捋过湿透的霞色鬃毛,朝圣身上的伤口已经愈合了,摩挲一遍,掌心沾满不知是血是汗的猩红色。
沉默片刻,他微微一笑:“等到修完朝圣的蹄子,我给你们俩刷一刷身上吧?”
忽略军锋快乐的咴叫,余梦洲重新戴上手套,开始专心为朝圣解决咒钉。他撬开环绕的棘刺,刨掉蹄底的厚厚淤积的疤痕和脏污,再一根一根地拔掉恶魔亲王设下的束缚用具。
算一下,朝圣已经是第七匹解除束缚的魔马了,咒钉对余梦洲而言,也不再是什么强力的阻碍。从这点上看,余梦洲不得不感到奇怪。
早在他解放第四匹魔马时,名为编织者的地狱领主就来警告过他,勒令他快点离开魔界,不要打开灾祸的盒子,然而现在已经释放到了第七匹,处于争端中心的安格拉却始终没什么反应,只派遣过一次军队,进行聊胜于无的骚扰……按理来说,假如魔马全部解除封印,他的好日子可就到头了,可他为什么……
余梦洲的手不自觉地顿住了。
“大恶魔只能被自己不理解的概念杀死”——难道安格拉对马群的了解已经是异常透彻了,所以不怕它们的复仇行动吗?
一想到这里,余梦洲的心中就不住嘀咕。
他动作不停,修好了前面的两只蹄子,接着修理后面的。
这种情况,法尔刻应该也有所准备吧?因为至始至终,它一直十分笃定,马群就是要终结安格拉的一把尖刀,等到重回自由的那天,它们必定会朝着恶魔亲王的心脏进发……
病变的蹄质片片纷落,露出崭新的蹄面,余梦洲涂好药膏,包上纱布,艰难地擦了把汗。
“呼,”他直起腰,“走,给你们刷刷毛!”
意料之外,地狱中居然也有不少的天然温泉存在,冒着滚烫蒸汽的泉水碧绿无比,艳丽得令人心悸,散发出浓郁的硫磺气息,和赤红的大地一对比,魔幻感瞬间拉满。
这样的水质,人的皮肤肯定是不好直接触碰的。余梦洲就用找来的毛刷蘸上热水,再包住朝圣的马蹄,一下一下地刷洗它脏兮兮的皮毛。
大毛刷细密地推过去,在魔马丝绒般的毛发上推出了浪浪波动的水纹。余梦洲梳开打结的鬃毛,让污渍和血水顺着身体流淌而下,朝圣惬意地抖着耳朵,军锋的尾巴也高高翘起,得意地左摇右摆,法尔刻看着这一切,只是淡定地埋头饮水,并不吱声。
梳完了身体,朝圣闪闪发光地站在温泉边,军锋则突发奇想地跳下去,到里面哗啦啦地洗了一圈。泥浆色的血痕顿时弥漫着扩散开来,余梦洲忍住笑,回头望了一眼马群的首领,正好看到法尔刻忍耐且无语地抬起头,对着天空深呼吸。
“洗澡!”亵舌和高耳找不到人,便一路追着踪迹过来,“我们也要洗澡!”
紧接着,两匹魔马也大呼小叫地跃进温泉,沉重地砸在军锋身上,军锋吱哇乱挣,回头就是狠狠的两口,三头战争机器立即在泉水里厮打着扭成一团,以翻江倒海之势,搅得周边的地面都在震动。
余梦洲一面乐,一面紧急躲到法尔刻身后避难,这些温泉水可不是看着好玩的,在皮肤上溅一块,又烫又辣,不一会就肿起来了,唯有土生土长的地狱魔马,才能消受得起这样的好东西。
“闹着你了?”法尔刻问,“不用管,它们就是这样的。一离开战场,就会变成……那个词是怎么说的来着,生活白痴?”
军锋在扭打的间隙大声抗议:“嘿,我们能听见!”
法尔刻冷漠道:“嗯,是啊,你们又不是聋了,肯定可以听见。”
余梦洲犹豫一下,摘下一只手的手套,轻轻戳了戳法尔刻的后腿。
“那个,法尔刻?我有事想问你。”
被他戳中的那块皮毛,登时细微地抽搐了好几下。
法尔刻若无其事地转过身,把人类尽数笼罩在它身躯的阴影当中。
“你说,什么事。”
余梦洲斟酌措辞,低声道:“我一直在想你告诉我的那句话,就是……大恶魔只能被自己不理解的概念杀死。”
“——大恶魔只能被自己不理解的概念所杀。”
一人一马异口同声地小声说。
余梦洲搓了搓手,不知为何,有点紧张:“所以,我就想,为什么我解除了那么多匹魔马的咒钉,那个恶魔亲王安格拉,却没有什么大动静呢?”
法尔刻凝视他,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他了解你们吗?”余梦洲问,“比如你们的能力,你们的身世,你们的、你们的……我的意思是,你会不会无法杀了他?”
法尔刻沉思了片刻。
“你的顾虑确实合理,”它说,“但是没关系,我有足够的把握。”
“真的吗?”余梦洲问。
“真的,”魔马看着他,目光十分温柔,“无论安格拉有多么了解我,了解马群,但他禁锢我们的机会,只有一次。一旦我们脱出牢笼,我们就是他再也无法掌控的力量。”
余梦洲望着它,他抑制不住地弯起嘴角,用毛刷梳了梳法尔刻的前额鬃毛。
“我想……”
他只说了这两个字,一大群魔马就咋咋呼呼地狂奔了过来。
“热水!”
“热水!冲!”
“哈哈!热水!嗨,人类!”
“嗨,人类……哈哈!热水!冲!”
余梦洲:“……”
他的身边仿佛刮过一阵复读机般的狂野飓风,死恒星领着剩余的魔马回来了,令本就不宽裕的温泉池更加雪上加霜。说实话,按照这口泉眼原来的面积,容纳百八十个人不是问题,然而要接纳十一匹巨大的魔马,那就显得捉襟见肘、拥挤不堪了。
朝圣矜持地站在岸边,翻涌的雾气附着到它的鬃毛和马皮上,凝结了一身细碎的水珠,在光线的折射作用下,仿佛镀了一身熠熠生辉的钻粉。只是它无声地秀了半天,这群沉迷于争抢热水的愚蠢同伴都视而不见,终于,朝圣也垮起个马脸,自舌尖晦涩而模糊地吐出一个字。
“扩。”
霎时间,恍若被造物主的无形外力扭曲了时空,重塑了因果,余梦洲的视线恍惚了片刻,再聚焦起来的时候,温泉池的面积竟然诡异且无声地扩张了将近一倍!
他实在无法形容这种能力的奇异之处,他没有动,温泉石壁的形状也不曾改变,似乎有人用PS软件把温泉的图层放大了,只不过PS用在二维平面,而朝圣操纵的是三维的现实。
这时候,马群纷纷从温泉里抬起脑袋,方才发现朝圣的变化。
“哇哦,”铁权杖惊讶地说,“恭喜啊,朝圣,你又能说话了!”
“挺、挺好的。”
“不错,”死恒星说,“加油。”
然后,这群缺心眼儿的大马就继续到温泉池子里扑腾去了。
余梦洲在旁边,看到这个场景,不由靠在法尔刻身上,笑得不住乱抖,又怕伤害到朝圣的自尊心,只好憋着不出声,忍得十分辛苦。
一直闹到天色昏暗,马群才从饱受磨难,几乎变成一池泥浆的温泉里爬出来,三三两两、打打闹闹地小跑回临时的驻点。
魔域的夜风罕见轻柔,余梦洲坐在法尔刻背上,手里拿着一大束浆果条。紫红色的浆果饱满明亮,坠在铁黑色的枝条上,恍若一盏盏微缩的星灯。他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品种,总之,他一说好看,以太就把整棵都拽起来了。
旷野一望无际、平坦笔直,天边暮云低垂,赤红的大地挥洒着如血的余晖,远处是一座废弃的土色堡垒——再也没有比这更加苍凉、更加孤单的景象了,足以让人生出落泪的冲动。可是,身边四散遛达的魔马,又使这空荡荡的原野变得热闹了起来。
“也许……这就是我们以后的日常生活。”他忽然说。
法尔刻问:“是么?”
“是啊。桃源定在深处,涧水浮来落花……”余梦洲又笑了,“不过,一点都不寂寞就是了。”
吃过晚饭以后,终于轮到七重瞳修剪蹄子。
它不像以太那么小气,对于自己被插队这件事,七重瞳看得很开,反正当时它没有回来,人类愿意给哪个兄弟解除咒钉都无所谓,只要当前,人类可以给它修……
“兄弟。”死恒星嘶哑地说,往旁边一站,就像一堵沉穆的黑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