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浑然不觉地把手从犄角上挪开,转而去摸它的眼睛:“喂,还好吗?”
“我……我没事……”宛如一个重得空气的溺水之人,法尔刻颤抖着长长吸气、吐息,此时此刻,它的心情异样矛盾,它不知是该哀求人类再碰碰它的犄角,还是该告诫人类,恶魔的利角是不可随意触摸的禁区,“我……明天再告诉你,今天太晚了……你该睡觉了。”
说完这句话,它完全失去了平日的老成持重,近乎慌乱地把头偏过去,不敢再看余梦洲一眼。
余梦洲属实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困惑地睡正了,又听见旁边的灾变偷偷说:“我听见你跟首领说悄、悄悄话了……”
余梦洲:“……”
梅开二度,余梦洲再转过去,也学着它偷偷摸摸的语气,说:“好吧,现在我也跟你说悄悄话啦。”
灾变把脑袋藏在蜷起来的马腿后面,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真好呀,”它小声说,“都不、不笑话我的口、口吃。”
听出言外之意,余梦洲皱起眉头,他低声问:“这里有人……我是说有马,笑话你吗?”
“不、不、不是!”灾变赶忙否认,连说了三个不,“我们相互维护,是别的魔、魔物笑话。不过,嘲笑我的都被我处、处决了,所以也没什么……”
余梦洲爱惜地揉揉它的前额鬃毛,奇怪地问:“可是,你怎么会口吃呢?”
灾变张开嘴巴,借着一缕点燃的火光,余梦洲睁大眼睛,看到它的舌头被深深割开,又颇具恶意地缠绕在一起,用铜环锁在了末端。
“两根舌头,有各、各自的想法,说什么,不能一下说、说清楚,”它羞怯地笑了笑,“习惯了,也还好。”
“明天我给你把这个去掉,”余梦洲摩挲它的鼻梁,“行不?”
灾变还没来得及答应,七重瞳就像一只幽怨的女鬼,在头顶嫉妒地拖长了声音:“讲了这么长时间的悄悄话啊,也跟我说说吧……”
“我们都听见了,好羡慕呀——”
“毕竟是先到先得,真好呢。”
洞窟一片蒸腾而起的怨气,余梦洲赶紧快快地翻身,闭眼大声道:“咳,这就睡了!”
魔马们忿忿地喷气,不过,一闭上眼睛,他很快便陷入了酣眠,一夜无梦地睡到了天亮。
醒来后,高耳和军锋已经不见了,法尔刻亦不知所踪,铁权杖老实地笑道:“那两个去拿物资了,首领么……也许是去看着它们一点吧?军锋撒起欢来可是了不得,光是高耳,还管不住它呢。”
余梦洲若有所思地颔首,说起来,法尔刻昨晚上说的,要告诉自己的是什么事来着?
吃完早餐,既然答应了灾变,他就拿出小一号的剪蹄钳,先清洁了,再给它解开舌头上的束缚。
不知是什么原理,他用手里的工具去对付这些施加魔法,本应比钢铁还要坚固的刑具时,就像拿铁锤去砸花生,轻轻松松就能破除桎梏。好比眼下,他小心避开软滑的舌面,在铜环上稍微一夹,便将其夹碎了。
虽然转下来的铜环还是在灾变的舌头上留下了四个洞,但它仍然非常高兴,新奇地张着嘴,把舌头甩来甩去。
舌头都搞了,自然也要连带着修一修蹄子,余梦洲拿着修蹄刀,先观察了一下它的情况。
普通马匹的蹄子,虽然会有各式各样的病症,比如腐蹄、蹄肉赘生、糜烂等等,可是魔马的病症,却远远超过了这些的范畴,来到了一个常人无法想象的阶段。
安置给灾变的酷刑装置,就像四个小型的碎头机。中世纪教廷使用的这种刑具,可以把人的颅骨慢慢压扁、压碎,直至牙齿挤裂下颔,脑浆也从七窍喷出,而灾变的腿骨和蹄子,已经在这样的压迫中完全变形,蹄皮也遍布裂痕,倘若它不是愈合能力强到变态的魔马,这会儿早就不能行动,唯有等死了。
棘手,余梦洲握紧了修蹄刀,来回抠着上面浮雕的商标。
准确地说,是非常棘手。
“怎么样?”灾变满怀希望地问,“有、有没有办法?”
余梦洲深呼吸,露出一个笑容。
“没问题!”他轻快地说,“保证可以放你自由。”
作者有话要说:
余梦洲:*摸马蹄* 我看看这里有没有问题……
法尔刻:*沉稳* 有,但是问题不大。
余梦洲:*摸马脑袋* 那这里呢?
法尔刻:*仍然沉稳,十分可靠* 没有问题。
余梦洲:*摸到犄角* 这里?
法尔刻:*一声不吭,立刻晕倒*
亲王:*在花园中闲逛* 嗯,今天又是美好的一天……嘎!*很明显,头顶的花盆被地震波及,砸昏了*
第77章 暗空保护区(十二)
看着灾变信任地转过头去,余梦洲心中下了决定。
不能按常规的修蹄方法来了,直接给它干碎是最好的。
说搞就搞,余梦洲换上蹄铁专用的钳子,剪蹄钳还是对付马蹄的,剪钉钳可就是对付马蹄铁的了。
他手持钳子,仔细地琢磨了一下这个碎蹄机的构造,发现这玩意儿固然能够伸缩大小,然而找不到焊接的痕迹,就像从蹄子里长出来的一样,蜷曲错结,浑然天成地扭成了一个整体。
“嘎嘣”一声,余梦洲尝试着夹断了一根链条。
“疼吗?”他问灾变。
灾变立刻结结巴巴地回答:“不、不疼!”
余梦洲放心了,他就怕这里头有什么连锁的机关,会导致碎裂的张力波及到蹄子内部。得到了灾变的许可,他就像一个坏脾气的园丁,尽情修剪着不和谐的钢铁杂草,将装饰精美,意图却无比恶毒的刑具钳碎得乱七八糟。
等到每一处连接的地方都断开了,余梦洲才开始上蹄刀,先将被穿刺过的蹄底清理一下,剜掉已经和金属长死的角质层,再把那些破碎的零件一根根地抽出来。很快,零零碎碎的残片落了一地,当中不乏已经和血肉黏连在一起的部分,余梦洲狠心一拉,就是一个血洞。
好在魔马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疼痛,等到他动手拔掉咒钉,灾变才开始抑制不住地惊嘶、挣扎。
“好了好了,没事啊,没事……”两匹魔马立刻赶来架住同伴,确保它不会乱动,余梦洲轻声哄着马匹,用脚把滚落地面的咒钉踢到一边,再老练地开始常规流程,勾掉蹄叉内淤积的异物,接着铲平蹄底,把那些坑坑洼洼的地方修理整齐,确保愈合过后的蹄子不会长歪。
第一个蹄子修完,余梦洲用上了最后一点绷带,所剩无几的碘酊也给它倒光了,灾变有所感应,转头为难地问:“药是不是没、没有了?”
余梦洲拍拍它的大脑门,宽慰道:“拿了药就是要用的,这没什么。”
旁边的亵舌帮忙衔来了多余的丝绸,跟着帮腔:“等会儿它们就回来了,物资是不会缺的。”
余梦洲高兴地伸手,也摸摸它的大脑袋,亵舌亲昵地舔了舔余梦洲的手腕,得意地甩着尾巴。
有了第一只蹄子的处理经验,后边三只就好处理多了。他修得越多,就越发觉得,只有血屠夫的咒钉是最不好去掉的,第一匹重获自由的魔马,就像坚固堤坝上破开的一道缝隙,自它以后,每当有新挣脱桎梏的同伴,都像是在缝隙上加大了开裂的面积,使余梦洲动起刀来,也越发的得心应手。
马蹄上精细巧妙,费了大心思去设计的刑具,统统被余梦洲破坏成了四堆金属垃圾。他刮掉脏污的部分,铲干净蹄底千疮百孔的细小窟窿,再将柔软的丝绸撕成细条,充作绷带,绑在修好的蹄子上,擦了擦汗。
“可以啦!”他摩挲着灾变的鼻梁,“这两天先不要过于激动,不能随意跑跳,把绷带挣开了,好不好?”
灾变激动地连连颤抖,差点要调成震动模式了,它说不出话,只是呜呜咽咽地把头埋在余梦洲怀里,拼命蹭着他。
余梦洲边笑边叹气:“唉,我这一身的汗,别蹭啦别蹭啦……”
其它魔马眼红地看着这一幕,以太不客气地走过来,假心假意地把灾变往旁边顶:“就是啊,人类也很累了,你让他休息一下吧,别缠着他了。”
虽说它们都是患难与共了这么久的同伴——共为地心降生的魔马,甚至可以说,它们就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但恶魔毕竟是恶魔,弱肉强食是纂刻在基因里的本性。自从它在缠斗中输给血屠夫之后,同伴们看它的眼神都带着幸灾乐祸,灾变更是抢到了它前面,成为了第四匹解脱禁锢的魔马,再没有人类的安抚,妒火就要把它烧干了。
没有首领维护秩序,七重瞳也咬着灾变的鬃毛,把它往后拽。灾变气得头顶冒烟,转头喷吐烈焰,用尾巴不客气地狠抽它们:“滚、滚开!”
怎么又要打起来了?
余梦洲心里着急,刚想上去劝架,袖口忽然被轻轻地拽了一下。
他回头一看,是朝圣。
朝圣无声地摇了摇头,示意它不要去理会马群的日常争端,同时站在他前面,用身体作为盾牌,挡住了熊熊灼烧的烈火。
“让它们闹吧,”铁权杖晃了晃脑袋,“只要你不被波及就好了,首领回来之后,会处理它们的。”
说曹操,曹操就到,洞窟正在摇摇欲坠的边缘,法尔刻的声音便出现在洞口,遮挡了大半的光。
“在干什么?”它阴沉地问,“精力无处发泄,是不是?”
纷争的动静戛然而止,闹事的魔马们讪讪地停止厮打,看向马群的首领。
“收拾东西,准备转移了。”法尔刻下令,“想闹,就去行宫里闹。”
亵舌惊讶地问:“军锋这次这么收敛,还能留下一座行宫?”
法尔刻略一点头,转过目光,看着余梦洲。
“来,”它柔声说,“你不是想洗澡?”
余梦洲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水!”他心花怒放地说,“宫殿里是不是有水?啊太好啦!”
他手忙脚乱地收拾好工具箱,兴冲冲地跑向法尔刻,伸着手就往上爬。法尔刻还没见过他如此急切,想要坐在自己背上的模样,一时间有些受宠若惊,愣了一下,才降低身体的高度,让余梦洲坐上来。
马群也愣住了,余梦洲拍着法尔刻的马鞍,催促道:“快,这身衣服我是一秒也穿不下去了,快带我去洗澡的地方!”
说着,他回过头,对以太挥挥手:“等我洗完了再给你弄蹄子,你再等一下!”
法尔刻无言地一偏头,示意族群跟上,随即,它的周身燃起烈焰,一如前几天的夜晚,将余梦洲全然遮蔽,朝着行宫的方向进发了。
恣乐教派的宫殿,一向是魔域中最为穷奢极欲的所在,世间任何放纵的享受,人能想到的在这里,人想不到的,仍然在这里。它基本上就是“乐园”这个词汇在现实中的化身,多少隐秘的堕落在金银的阴影中滋生,多少荒淫的阴谋在床笫的暗语中显现——然而此时此刻,行宫遍布残缺不全的尸首,犹如被血雨尽情洗刷了一遍。
“跟你说了多少遍了,要节制,要收着……”高耳恨铁不成钢地吐出一口烈焰,将尸骨化为焦淬的灰烬,“你怎么就是改不了这个见血疯的臭毛病?”
军锋不服气地甩着尾巴,把灰烬吹到富丽堂皇的花园里,嚣张地回喊:“我收着了呀,这里不是没塌吗?”
还敢顶嘴!
高耳气得喷火,它不怀好意地摩擦着獠牙,诡秘地压低声音:“你应该很清楚吧,人类的心肠比花园里的花瓣还要软,他可是从凡间来的,首领已经尽力避免让他看到太多地狱的常态,因为那样的话,他即使不害怕,也会生出厌恶的情绪……你要让他厌恶你吗,军锋?看到这满地血淋淋的垃圾,你觉得人类会怎么想恶魔战马,怎么想你呢?”
军锋乱甩的尾巴凝固了,它僵在原地,就像石头雕出来的。
高耳恶意且愉悦地眨眨眼睛,满意地听到了军锋乍然崩溃的哭嚎。
“——我再也不敢了!”军锋把鼻子吸得震天响,化作一阵狂风,拼命席卷着里里外外的尸体和血污。
高耳称心如意,站在一旁当监工,等到剩下的同伴都到齐了,它才善心大发,给抽嗒嗒的军锋发布了赦免令。
“好啦,都弄得差不多了,”它懒洋洋地说,“停下吧,人类已经来了。”
余梦洲到的时候,还没来得及感慨这座宫殿可太华丽奢侈了,就疑惑地发现,军锋不见了。
“军锋呢,”他问孤零零的高耳,“它不是和你一起来的吗?”
高耳目光纯良地回答:“这个嘛,可能躲起来了?我猜,它是怕你讨厌它。”
余梦洲哭笑不得:“这又是出什么事了,我怎么会讨厌它啊。”
法尔刻没有言语,但是它目光幽深地瞥过高耳,顿时令它不自然地低下了头。
“先洗澡,”法尔刻说,“你不是很急吗,就让高耳去找找军锋好了。”
“好!”余梦洲嗅了嗅身上的味道,真觉得再也忍不了了,法尔刻小跑着踏进空无一人的行宫,穿过金碧辉煌的长廊,像迷宫一样左拐右拐之后,它将余梦洲放在一个大理石门栏的入口处,推了推他的后背。
“去吧,我们在外面守着你。”
“谢谢!”余梦洲感激不已,连忙冲了进去,边跑边脱衣服。
里面是一个比游泳池还要大的巨型浴池,仙境般的白雾萦绕鼓荡,将洁白无瑕的地面映衬得温润无比,白银打制的水龙头娴静喷吐着潺潺的水流,其上全都装饰着黄金的盘旋羊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