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深深地呼吸,待到平复之后,法尔刻话锋一转,又对余梦洲说:“可是,你不一样。”
“想要什么,就去征服,用鲜血的军功置换,用强横的武力攫取,不光是我们,这是每个魔物的信条。但你来了……我们因此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法尔刻载着他,在山坡上不疾不徐地踱步,“因为你是真实存在的,并且很有可能是我们这一生能得到的最好的东西,我想,要如何正确地挨近你,是目前最令马群困惑的难题。”
余梦洲张开嘴巴,只是不知道说什么好:“……是吗?”
“是的。”法尔刻说,“竞争在所难免,更重要的是,你已经软化了我们,给了我们比恨更珍贵的东西。所以就让那两个打吧,无论如何,为了你而起的争端,起码要比安格拉挑起的战争无害几百倍。”
余梦洲咳了一声,他也不想脸红的,但是……但是法尔刻实在太坦诚了!这种有什么说什么的态度,实在是让人招架不住……
“我说错什么了吗?”法尔刻问,“你好像很不自在。”
“没有!”余梦洲提高声音,“我确实有点不好意思,不过……谢谢你能这么说。”
就在他们谈话的功夫,以太和血屠夫已经打完了,两匹马一前一后,气咻咻地冲进山洞,又被几匹马联手丢出来,让它们修好塌方的洞口再说。
“血屠夫赢了,”法尔刻说,“我们可以回去了。”
余梦洲有点好笑:“以太呢?”
魔马载着余梦洲往回走,低声道:“你可以安慰以太,但是最好不要这么做。恶魔最善于伪装,它们喜欢你,肯定不会在你面前露出一点马脚,什么模样最能吸引你的注意力,它们就能伪装成什么模样,这是恶魔无法改变的天性。
停顿一下,它接着道:“假如出了什么需要评判的冲突事件,它们畏惧我的严厉,未必敢来找我,你可能是最佳的选择,到时候,希望你不要按照平时的印象来判断对错。”
听它的意思,刚刚的事,难道是以太先挑起来的吗?
余梦洲为难了:“可我毕竟是个外人啊,而且我看马,就是手心手背都是肉……”
“这个嘛,”法尔刻轻松地说,“来找我就好了,我会给你出主意的,不要担心。”
余梦洲笑了起来,他再摸摸法尔刻的鬃毛:“好,我会经常去找你的。”
法尔刻满意地抖抖耳朵,目的达成,它背着余梦洲,悠闲地溜达到了重建好的山洞,在那里,迟来的的高耳正站在暗影中,等候着魔马的首领。
法尔刻放下背上的人类,跑进去的时候,高耳抓住机会,蹭了蹭余梦洲的脸颊。
“如何?”法尔刻问。
高耳转向首领,收敛眼中高兴的光彩,低声回答:“清了两遍,它们居住的地方远离行宫和大恶魔的聚集地,处理起来很方便。”
“但愿可以拖延一点时间吧,”法尔刻说,“血屠夫闹了一场,安格拉应该已经收到消息,知晓我们这边的异常了……”
“惊惧小妖发现人类了?”高耳问。
“嗯,它们倒是敢下嘴,好在一挨到人类手持的工具,就被打成湮灭状态了。”法尔刻说,“安格拉自负无比,他未必相信自己的咒钉能被外力取下,但他一定会派遣势力,到我们最后出现的地方打探。”
高耳吐出血色长舌:“要不要我去……”
“忍耐。”法尔刻说,“按兵不动,像忍耐痛苦一样,忍耐你复仇的杀欲,明白吗?”
高耳低下头,不说话了。
“你去清理惊惧小妖的时候,有没有物色到好的目标?”法尔刻又问,“人类需要药品和绷带,他的饮食也不能马虎。”
说到这个,高耳倒是来了精神:“当然!我发现了一座恣乐巫师的地宫,他们近期采买了大批的奴隶,被我发现了行踪。”
法尔刻喷出一口气,它忽然想起来什么,回身嘱咐:“你明天和军锋一起去,这次留下他们的厨师。”
“哦,”高耳刨着土,“好吧,那我看着军锋,不让它疯得太厉害。”
·
黑云沉沉地压着骸骨与黄金妆点的城池,这绮丽吊诡的宫殿群落,活脱脱是从诸多疯掉的艺术家的脑海中具象化出来的实体。人间的建筑,从不能做到这样的矛盾——恐怖与迷人共生,美丽与凋敝同存。一束苍白寒凉的月光,自沉厚的浓云中冲破束缚,照射于最高的塔尖,又为其镀上了一层奇异的纯洁感。
魔域的至高都城,恶魔亲王安格拉就居住于此。
“它们正在血洗我部下的行宫!”恣乐教派的主教对着那厚厚的帷幕尖声叫嚷,“陛下,恶魔战马是您放出的灾厄,您又怎可袖手旁观!”
帷幕中,响起了一个低沉的声音:“正如地上的人类所言,我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您部下的财产,又怎能称作是我的财产?”
安格拉假意咳嗽了几声,柔滑若丝绸地发问:“不过,有件事情,我还是非常在意。诚如您的逃兵所言,他们亲眼看到,一匹快如闪电的魔马,蹄上完好无损,没有任何伤痕——此话当真吗?”
作者有话要说:
余梦洲:*站在山顶,抬手远眺* 这真是美好的一天啊!
恶魔战马:*为了争夺他的注意力,晕倒* 呃,我受伤了!*因为身体太过沉重,立刻造成一场地震*
余梦洲:*急忙跑过去* 哦不!
亲王:*在奢华的餐桌上享用早餐,倒牛奶* 这真是美好的一天啊!
还是亲王:*马上被地震波及,头朝下地栽进牛奶盘* 哦不!
第76章 暗空保护区(十一)
主教诡谲地转了转眼珠,他虽然穿着奢丽的华服,手握镶满珠宝的法杖,然而头颅却是四角的黑羊形态,那方形的琥珀色瞳孔,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股魔性的妩媚。
“这个嘛……”他装模作样地端着架子,“您也知道,战场上刀剑无眼,他们可能是疯了,神志不清了,也可能是看错了,当然,更有可能是看对了。那毕竟是号称战无不胜的魔马,谁能得到它们的效忠,谁就能成为这个世界的主人,如您一般……”
他拉长了声音,叹了口气:“所以,我能对逃兵的遗言抱有什么期待呢?还是由您来决断,他们临死前的胡言乱语究竟是真是假吧。”
帷幕里,安格拉好一会没有说话,半晌,他才像打瞌睡被惊醒似的,含糊地“嗯”了一声。
“您那谨慎的忠心,真要令其他宫廷朝臣汗颜了。”安格拉的口吻不辨喜怒,“说来惭愧,重伤之后,我已经失去了对那群逆臣的感知,但这既然是您的请求,好吧,我会派人去打探一下情况的。我累了,您下去吧。”
主教恭敬地欠身,一步步地退出了觐见室。
待到完全离开安格拉的耳目范畴,主教才森冷地低声说:“早晚有一天,他会死于自以为是,也死于贪婪。”
主教的宠侍慎重地拿着他的法杖,说话的声音比他更小:“您刚才试图激怒亲王,这太危险了……”
“因为我能感觉到,我附着在咒钉上的力量已经开始松动了,而这完全是他搞出来的烂摊子。”主教嘶哑地,一字一句地说,“他最好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如果魔马真的挣脱了束缚,那我们都得完蛋!”
“就让亲王去面对那些战马的怒火好了!”宠侍急忙说,“我们在一旁观战即可,无论胜利者是谁,都不会影响我们的地位。”
主教忽然转过脸,他眯着羊瞳,戴着黑金锐爪的手掌,一下捏住了宠侍雪白无暇的脸蛋。
“我问你,在你抢劫未遂,于是动手杀光一个同类的家庭时,有想过死后会来到这里吗?”他温柔地问,“不染罪孽的纯白之人,是不会下到地狱的,你就记住这一点吧——我们、谁也、不无辜。”
他缓缓松开了手,愉悦地看着宠侍强忍疼痛,脸上血洞逐渐愈合的景象。但很快的,这点愉悦也像是见了光的薄霜,转瞬消弭无形,唯余深不见底的阴郁。
“这件事,大家全都有份……”望着王城的方向,主教喃喃自语,“你大可继续傲慢下去,倘若真要败露,湮灭的也一定先是你,安格拉。”
·
“睡觉啦!”
余梦洲抱着枕头——抢来的——大声宣布。
魔马们张望着同伴,过了一会,一只站在他身后的魔马悄悄地、羞涩地说:“我们不用睡觉的……”
余梦洲回头一看,魔马“灾变”一对上他的目光,就连忙把身体重新隐藏回洞穴的黑暗中,仅露出一只眼睛偷偷看他。
“不用害羞,”他友善地冲魔马招招手,“你们连一个小时都不睡吗?从昨天晚上到现在,我就没见你们休息过。”
“休息……不、不是必要之举,”灾变结结巴巴地说,“而且,我们也可、可以站着睡……”
余梦洲有些无奈:“我当然知道马可以站着睡,但是不休息怎么能行呢?”
法尔刻走过来,沉吟道:“小睡一会也没什么不行,谁不想睡,可以去守夜。”
说着,它对余梦洲道:“你挑一个地方吧。”
“我挑?”睡觉还得挑地方的?余梦洲挠挠额头,反正地方这么大,他随便挑了个边上的位置,垫着铺盖——也是抢来的——躺下了。
“就这儿吧!”
法尔刻肃穆地点点头,不紧不慢地晃过去,挨着余梦洲卧下了。
“嗯,这个位置挺好的。”它说。
魔马们集体瞳孔地震了。
不愧是首领,何等的老奸巨猾!确实,它们怎么没想到这一点,马是站着睡的,可人类是躺着睡的啊,不管休不休息,它们完全可以先贴上去再说啊!
马群虎视眈眈地望着另一边的位置,很快就在洞窟里你踹我一下,我咬你一口的打起来了。趁这个机会,灾变鼓起勇气,偷偷地跑上前,“轰隆”一声,卧倒在地。
洞窟寂静无声,灾变把鼻子埋在余梦洲的枕头边,瓮声瓮气地说:“先、先到先得。”
首领在这镇着,马群纵有再多不满,也只好先咽到肚子里。余梦洲听它们啪嗒啪嗒地吹着嘴皮子,小声地骂骂咧咧,只觉得好笑。
要是在空地上栽种猫薄荷,用不了一天,它周围就能横七竖八地躺上一地猫,余梦洲现在也面临着这个情况。不过,因为魔马的体型过大,身上的鞍鞯也狰狞嶙峋,它们到底没有挨得太近,唯有先围着人类趴倒一圈。
洞窟彻底暗了下去,就连魔马身上的烈火也停止了燃烧的趋势,无边的黑夜里,仅剩下高低起伏的呼吸声。
余梦洲垫在软得不像话的枕头上,和马群生活的这些天,他似乎已经习惯了它们身上的金属、血和硫磺的气味,也许人就是适应性这么强的生物,在确定自己是绝对安全的情况下,无论周遭环境有多么恶劣,都能够放心入睡……
寂静中,他的脸侧忽然感受到法尔刻温柔,但是灼热的吐息。
“明天,我们要去挑选一点物资,”法尔刻的声音又小又轻,近乎耳语,“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吗?”
余梦洲翻了个身,转向它,鼻尖不慎擦过魔马的柔软的鼻端,令它浑身一僵。
“我不知道,”余梦洲用气音悄悄地说,周围那么安静,他尽量不让周围的马匹听见,“但是我真的很想洗澡……”
法尔刻抬起头,将鼻子轻轻埋进人类的颈窝嗅了嗅,它的本意是想闻闻人类身上的味道,告诉他不脏,但它失策了。这实际上是一个错误到极点的举动——魔马的嗅觉何等灵敏,法尔刻之前从未离他这么近过,此刻,它贴着人类的肌肤,鼻腔充满了他的气息,蓬松如云,带着盐粒的微咸,以及另一种充满生机的芬芳,香得它骨头发疼,灵魂也饥饿地抽搐着,仿佛有火焰在它的血管中舔舐,要把它活活烧死。
它停顿了太久,余梦洲忍不住伸手去摸它的鼻梁,小声问:“法尔刻?”
“……你身上不脏,”法尔刻哑声说,“只是……非常香。”
余梦洲不由得失笑:“哪来的香啊,是你闻惯了硫磺味而已。”
眼看法尔刻仍然固执地依偎在他的肩颈侧,喉咙里发出恋恋不舍的呼噜声,余梦洲便伸手上去,摸到它坚硬锋利的犄角,按着推了推。
“好啦好啦,”余梦洲哄道,“先睡觉吧。”
推的人不觉得怎么样,法尔刻的呼吸却一下凝滞了。
和表象展示出的不同,恶魔的犄角,其实是非常敏感的器官,也是荣辱的象征。冒然触碰一只魔物的犄角,可能被视为意图挑衅的奇耻大辱,也有可能被视为大胆凶猛的求欢前奏……无论如何,犄角上密布的触觉神经,甚至可以直接感知到触碰者的灵魂,与对方短暂地神魂相连。
黑暗中,余梦洲的手掌只是麻了片刻,然而,魔马的大脑都为这过度的刺激宕机了,人类的手掌比最细腻昂贵的天鹅绒还要柔软,而他的灵魂……
——他的灵魂像一个最美的幻梦,要把恶魔战马的钢筋铁骨也融化成一滩黏糊糊的、只知快乐为何物的小水洼。它的心灵深处,那种永不止息的怒火亦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火焰,极度渴望的火焰。
马群的首领暂时失去了言语功能,它骤然瘫软,如果不是坚硬的马具支撑着它,它此刻会像一块坍塌的山峰,在巨震中轰然倒地,再也动弹不得。
“法尔刻?”余梦洲察觉到它在剧烈地打着抖,赶忙小声发问,“你怎么了,没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