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诸多的恶言恶语中,唯有和平的女神不曾插话,她看到了同胞身上蠢蠢欲动的战争气息,心存不忍,却又无法违抗她的兄弟姊妹,因此一声不吭地调转云头,拉着财富之神的手,悄悄退出了这次聚会。
另一边,萨迦也与新生的海神达成了协议,他要保留庇护家庭的神职,新一代的主神亦对着陀涅拉的鹅河,发誓会与旧神友好相处。
云池稍微移开了火把,错开目光。明明已经知道了结局,到了最终揭晓的时刻,他却依然不敢旁观这过于生动的真相。
新生的海神接过旧神的权与力,那一刻,他终归完全掌控了冰海,也间接削弱了萨迦留下的屏障。
“真是太感谢你了,我的朋友!我一定要留你在此赴宴,”海神爽朗地说,“你会因为你的正确选择,而获得慷慨的回报的!”
发现了破绽的新神犹如渴血的凶鹰,长久的龃龉和抵触,被轻蔑、仇视与贪婪点燃的火焰熊熊流淌在他们的血管里。和平女神不曾想到,她因不忍而离去,留下的却是名为“好战”的导火索。
新神一拥而下,狩猎之神抢先吹响了围捕的号角,旧神措手不及,疏于防守,被残忍地屠宰于他们作为家园的宫室与海岸,他们呼唤着萨迦的名字,死前发出的惨嚎传遍大海,金血遍流,将水面都染成了绝望的霞色。
经此一役,第三代的新神终于如愿以偿,完全收回了他们应有的实权与职阶,并且得益颇丰,满载着剥下的皮毛而归。
神就一定是完美无缺、永不出错的吗?
并非如此,因为人类也不过是参照着神明而创造出的生灵,神的爱恨欲望,其实上更甚人类百倍,而他们做错一件事的后果,亦要比人类严重百倍。
酒宴上,萨迦坐立难安,惊惧莫名,仿佛冥冥中有什么令他也感到恐怖的大事发生了。他想离开,然而新生的海神固执地拦着他,一味地命令绝色的侍女为他斟酒。
在天穹游荡的西风看到了这幕惨剧,并且知道剩下三方的风神也参与到其中,他终归不忍昔日强盛的旧神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偷偷潜入宴会,将这个消息告诉了萨迦。
云池颤抖地吐出一口气。
壁画上的萨迦,又变成那个他熟悉的,有圆耳朵和毛手掌的大白海獭了,然而这次,萨迦却不是为了表现自己的可爱才展露这个形态的——他捏碎金杯,掀翻宴席,那巨大的身形,彻底撑开了华丽的海底神宫。战斗很快就有了结果,萨迦生生撕烂了新神的身躯,将他吞进肚腹,暴虐地结束了第三代主神的统治。
他狂奔着回到海獭们居住的岛屿,在混合着海水的血中收起家人的尸骨,把他们遍体鳞伤的身躯紧紧抱在胸前,悔恨悲恸,嚎啕痛哭。
他错信了新神的誓言,以为现在仍然是太古的时代,无论人或神都遵照蛮荒质朴的规矩,承诺了什么就一定要做到,哪怕流干身上最后一滴血也要做到……但其实他们的世界早就逝去了啊,跟着他们这些日益老去的旧神一同逝去了。
萨迦淌着血一般的泪,在云端追上了第一个自觉不妙,疯狂逃窜的狩猎之神,扯碎了他的身体,其后的战神和血神亦未能幸免。春夏秋神的残躯落入大海,东南北风的骨肉抛向火山,有名之神哀嚎,无名之神求饶……云池几乎要认不出他的大海獭原本是什么模样了,太阳惧怕地避入太虚,月亮也沉默地藏在海底,诸星同时哀哀悲泣,祈祷萨迦的宽恕和谅解。
没有一束光胆敢穿透这样的黑暗,也没有一个幸存的神明敢于探出头来,替他的同胞声讨。世间浸透神血,冬神因沉眠而逃过一劫,和平与财富则保护着若干无知的新神,战战兢兢地躲在神宫;西风自知闯了大祸,亦上到无垠的虚空,去向母神忏悔自身的罪过。
眼看第三代的众神即将被屠戮殆尽,伊尔玛终于出现了。
壁画上,显示出创世少女的身形,她头戴金光,对着浑身血污,疯狂如魔的萨迦,叹了三口气。
第一口气,她说:“萨迦,凡人的灵魂,自有地底的陀涅拉看管,但神明的精魂,却是我也不能挽回的。你的亲族无法复生,这是既定的事实,因为‘死亡’的概念,与‘诞生’一样古老,且不可违抗。”
第二口气,她说:“第三代的新神不守诺言,因此,也自当遵照祂们的诺言走向灭亡,这是我所允许的,而非你的罪责!”
第三口气,她说:“你的亲族已经逝去,但我可以为你稍作补偿。你一直不曾有过妻子,我便为你许下预言:终有一日,你会找到自己的一生挚爱,并且为着保险的缘故,你的挚爱将从人族中诞生,这样,即便是死亡,也不得使你们分离。”
云池:“?”
这说的是我?
萨迦目光死寂,心灰意冷地说:“伤痛既然已经造成,不管补偿多少,都为时已晚。我会遗忘这个预言,你也忘了你的预言罢,母神。我将隐退,并且等待消亡的那一天。”
云池:“??”
云池满心复杂,不知从何说起。
伊尔玛微微一笑:“你可以忘记,可即使是你,也不能改变既定的事实,萨迦。”
“这个既定事实,”云池不由自主地喃喃,“难不成指的是我吗?”
壁画上,伊尔玛忽然转过脸,以金眸凝视着云池。
“不错,正是你,人类。”
“妈啊!”
画中人忽然与他对话了,云池不禁大惊失色,慌张之下,火把脱手飞出去,咣当丢在地上。
“你无需害怕。”面对云池,创世少女露出了她狡黠的一面,“我已经让你看过了前因后果,现在,你为何还不去找寻你的一生挚爱呢?”
云池呆呆地看着她。
“那个别人都看不到的台阶……所以是你、您让我掉下来的?”
再没有回音,随着伊尔玛的离开,云池眼前的墙皮也在飞速地枯萎、褪色,最终留下的,唯有金彩蜿蜒,闪耀如阳光的轮廓线条,云池无比眼熟的线条。
——是他在洪都拉斯的丛林中发现,又把他传送到这个世界的石壁岩画!
但是,留给他思考的时间似乎不多了,云池已经听到数不清的纷扰声响,从上方正正地传来。
“……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我不知道,他走丢了!”
这是罗希的声音,和他说话的那个又是谁?
走丢了……是在说我吗?
“你这愚不可及的蠢货!”冬神裹着纯白无暇的皮毛,发狠地抽了罗希一记耳光,“我怎么会有你这么个兄弟……真是不可思议到了极点!”
她戴的冠冕歪斜了,银白的卷发狼狈地散乱着,女神怒视罗希的表情,仿佛狰狞的恶兽。
“你为什么要去惹祂,你以为祂是谁,你以为你是谁?!”冬神目眦欲裂,“祂的人类呢,你到底藏在哪儿了?”
“我说了我不知道!”罗希剧烈地喘息,“他在神历室不见了,我也在找他!那个伪……那个旧神,我以为祂是……”
“你以为祂是什么?”冬神揪住他的衣领,“祂吃了第三代几乎所有的神,咬烂祂们的头颅,冰海下面至今仍存那些神祇的残躯……我的三个姐妹是怎么死的,西风的三个兄弟是怎么死的,你的前任是怎么死的,你就一点都没有猜出来?”
“祂、祂不是……我知道爆发的神战让二代神与三代神同归于尽……”罗希语无伦次地说,“祂是唯一一个还活着的二代旧神……”
“谁告诉你的?”冬神嘶声问,“你从哪儿得来的假消息?”
罗希咬牙道:“四代的神明都这么说,不单是我一个听说过这些!你要我找,可我已经把神宫翻遍了,还是没有找到那个人类的踪迹!”
冬神定定地看着他,两名神祇对峙了半晌,她却突兀地松开了自己苍白消瘦的手掌。
女神后退一步,平复了自己粗重的呼吸,再转过头,几近温柔地抚平了罗希的衣领。
“也向你问好,我的兄弟,”她轻声说,“愿你在陀涅拉之风中得以安息。”
罗希瞳孔剧颤,剔透的冰锥已经穿透了他的心房,猝然喷出一捧金色的神血!
云池握紧火把,惊得倒吸一口冷气。
第63章 神婚(三十四)
罗希的瞳孔一瞬涣散,他的身形迅猛变化,从流连席卷的狂风,到急欲散开的微风,刹那历经万种不同的形态,然而冬神的冰锥始终狠辣地固定着他的心脏,直接将他从地上抬起到空中。
“你……为什么……”风暴之神竭力挣扎,衣袍逐渐被厚厚蔓延的冰霜覆盖,“你竟要……杀我……”
“因为你太愚蠢了,流言说什么,你还真就信了,”冬神叹了口气,摘下冠冕,先慢条斯理地梳理自己的长发,而后再规整地戴上去,“愚蠢的神通常是活不长久的。并且恰恰相反,你不仅不该责怪我,你还要大大地感谢我。”
罗希的心脏发出冰晶皲裂的脆响,他不甘地嘶吼出声,意图向冬神反击,然而那些攻击都开始变得力不从心,被对方轻松地阻挡了。
“不知道为什么?”冬神冷冷地笑了,“你落在冰海之主手上,死相只怕要比现在凄惨一千倍、一万倍,就算你交出了祂的人类,你以为祂就会善罢甘休么?当年死了那么多的神,才平息祂的怒火,眼下招惹祂的,却只有你一个……想想看吧,到时候你要承受多少痛苦啊,我的兄弟!”
“不过,”冬神凑近他,漫不经心地在冰霜上描摹着图案,“真要说起来,你的名字是记载在第四代的神谱上的,正儿八经地称作我的兄弟,似乎也不太够格……”
冬神笑了起来,呼出的每一口气,皆在室内形成了一股小型的冰雪旋风。她压低了声音,轻轻地说:“去死亡那里寻找你的主神之位,以及永恒的新娘吧,我祝福你,罗希。”
冰锥发出震耳欲聋的破裂声,罗希的躯体也在这样的声响中碎成了千万块残损的碎片。
冬神踩踏着咯吱作响的冰碴,提起他的头颅,径直走了出去。
云池屏住呼吸,从这杀伐决断的女神口中,他听出了点不对劲的东西。
“你从哪儿得来的假消息” “流言说什么,你还真就信了” “去死亡那里寻找你的主神之位吧”……
萨迦依稀提到过,除了冬神,罗希也是强有力的主神竞争者,况且他身具风神的职位,消息灵敏之处就不用说了,关于萨迦的流言传成了那种离谱的模样,居然也没有知情的神明出来辟谣吗?
而且萨迦才走了没多久,罗希就找上门来了,你说他耳目灵通,那确实是灵通,可到底是哪一方走漏了风声呢?萨迦不是鲁莽的性格,他肯定要对自己的行踪保密,剩下的……
如今遍布世间的强盛元素,除了风,就只剩下水和冰雪了。
云池静静地推算着。
先炮制不切实际的流言,让四代的神明都相信萨迦不过是个好捏的软柿子,再放出讯息,让风灵知晓萨迦离开的讯息,紧接着就是罗希抓人,自己被迫和萨迦分离。
刚刚听他们的意思,似乎现在萨迦正在外面大闹,然后冬神便可以趁这个机会,名正言顺地拿下罗希的人头,作为赔罪的筹码……
这么看来,她既顺理成章地除去了主神之位的竞争者,又主动朝萨迦展示了人情,说不定还能获得其他神明的感激……一箭三雕的买卖,无论从哪方面看,她都是最大的受益者。
思及此处,不管是不是他多虑,云池也不敢顺着走上去。他谨慎地按照原路返回,在暗道里一路狂奔,又从台阶爬回了存放神历的殿堂。
或许是感应到主人已经逝去的噩耗,神宫内部的生机正在急剧消退,光彩炫目的装饰黯淡下去,那些精妙绝伦的玉雕金刻,已经开始自内部蔓延出腐朽的裂痕。原先在这里工作的数千名画师早就不见踪影,大殿空无一人,满地都是砸碎的画笔颜料。
云池飞快地逃出去,发现外面的混乱更甚于里头,神宫活像遭了一场洗劫,被冲进来的暴徒尽情烧杀掳掠了一番,以至整座宫室都在摇摇欲坠中将倾。
是不是萨迦找来了?
云池满怀希望,跌跌撞撞地跑向长廊尽头,沿途还得躲避不断砸下的挂饰花瓶。神宫发出即将解体的哀响,他正准备转弯,却急忙一个急刹车,脚下的碎石簌簌滑落。
云池以手臂死死抱住旁边的护栏,防止失足摔下去。
“我的天……”
云池完全傻眼,因为他面前已然不是层叠的宫殿,而是一个天堑般的深深沟壑——风暴神宫的横截面就在眼前,它居然被某种不知名的外力直接劈开了!
“这怎么搞,我又不会飞……”
眼见他待的这一半也危如累卵,不住在风雨中飘摇,云池要么就再找出路,要么就闭眼跳,反正有神衣护体,他也死不了。
就在这时,上方阴暗的天空忽然传来一个苍劲有力的声音:“母神啊,就是你吗,那位冰海之主的新娘?”
云池抬头一望,只见一张辽阔无比的巨脸从天穹中蔓延出来,霞光填充它的肤色,流云组成它的轮廓,这是一张老人的面孔,皱纹深邃,雪白的长须拖曳至天边。
云池被镇住了。
“你……您是谁?”他大声问,“难道是天空之神乌戈?”
老人发出得意的低沉笑声:“呵呵呵,看来冰海之主对你提起过我……嗯,不对,你怎可还在风暴神宫中逗留,快坐上来,我带你去找你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