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池抬起手,在小海獭肉墩墩的屁股上轻拍了两下,“下次不许再随便抓别的东西往嘴里塞,听见没有!”
他把哼哼唧唧的小东西抱在怀里,继续往林中探索。暮色苍茫,黄昏逐渐笼罩了岛屿,雪精灵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那些夕阳般绚丽的光精灵,它们提着袖珍的灯盏,在雪地和幽暗的林间轻盈跳跃,仿佛一片如梦似幻的流星。
“太漂亮了……”云池出神地呢喃,他往下一瞄,就发现小海獭正伸出手掌,企图够一够光精灵的身体。
好活泼,不过既然够不到,云池就随它去了,就是不知道,萨迦小时候是不是也这么调皮……
小海獭嘤了一声,一股落雪骤然从地面喷发上去,把一只光精灵打了个跟头,吓得它丢掉自己手里的灯笼,就和同伴一块儿逃之夭夭了。
“唉!”云池傻眼了,他看看那片冷清清的空地,再看看眼神懵懂的小海獭,委实哭笑不得,只好走过去,把那微型的灯笼捡起来,递给小海獭。
“真是个小魔头……”
天色已晚,云池又深入林中,就打算在这里睡一晚再回去。他依照过去露营的经验,先把铺盖的面积算好,快手快脚地堆了个圆顶的雪屋出来,进去放好矿石灯,裹着毯子躺下了。
小海獭快乐地来回滚动,摆弄着灯笼,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材质做的,居然可以一直发光。等到云池放在眼前细瞧,才发现里面的光点,其实都是雾气般细小的晶莹飞蠓。
什么,原来是活的。
“你可不能把这个弄破了哦,”云池毫无愧疚心地吓唬小海獭,“不然里面的小虫子飞出来,就要往你的毛毛里钻啦,到时候,专门咬你挠不到痒痒的地方。”
“嘤!”小海獭吓得扔掉了灯笼,哭唧唧地往云池衣服里躲,云池笑哈哈地和它闹了一阵,便熄灭了矿石灯,裹着毯子睡下了。
雪屋本就挡风,云池听着外面细细密密的落雪声,就像听着催眠的摇篮曲,很快沉入了梦乡。
“孩子,我的孩子……”
嗯……嗯?
“快来吧,回到家人这里,我的孩子……”
谁在说话?
“我很想你,我们都很想你,你要抛下我们了吗……”
云池皱起眉头,感觉像有一万只蚊子在耳边烦躁地嗡嗡嗡。他用毯子捂住耳朵,不欲听那扰人清梦的噪音。
女人的语气变了,从悲切的恳求,变成了哀凄的哭泣:“妈妈真的很想你,你离开家已经太远了……我为你日哭夜哭,眼睛都快哭瞎了,我的孩子……”
云池猛地睁眼,犹如被一捧冰水兜头浇下,顿时睡意全消。
什么东西,闹鬼了吗?
女人啜泣的声音还未远去,苍老的男声又紧接响起:“我的儿子,我对不起你……求求你回家吧,你最喜欢的马奶茶已经备好,你最钟意的金杯,你的母亲也为你千百次地擦净。我们想念你啊,你的父亲老泪纵横,请求你不要抛下我们!”
云池彻底糊涂了,他坐起来,漆黑的夜里,风声刮过树梢与残雪,仿佛止不住的哭声。
我出现幻觉了?
他点起灯光,灯一亮,那些低低的絮语,便如阳光暴晒后的薄雪,快速地消弭于无形,再也听不到了。
什么鬼……
云池满腹狐疑,他皱着眉头,小心地躺回去。
会不会是精灵们的恶作剧呢?为了报复欺负它们的小海獭……但也不太像啊,听着怎么和这具身体的亲生父母找上门了一样……
呃,不,那样不是更诡异了,岛屿远离陆地,凡人纵然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摸到这里来。但看那话里话外的意思,又煞有其事,说的跟真的似的。
云池左思右想,越想越觉得背后发毛,他坚持不睡到了天亮,太阳一升起来,他就带着背包和小海獭冲出雪屋,一路小跑着回了家。
太古怪了!还是家里安全一点,起码不会听到未知的声音。
然而,事实证明,是云池想岔了。
当夜幕再度笼罩大地,覆盖这座被浓雾包围的岛屿,云池躺在他和萨迦的大床上,又一次听到了那悲伤的哭声。
“孩子,快过来,到你的妈妈这里来……”女声哀哀地埋怨,“你这狠心的孩儿,怎么舍得让你怀胎十月的妈妈心头滴血,因为想念而痛不欲生?快来吧,快来啊……”
云池在睡梦中惊醒,心头“扑扑”狂跳,只是瞪着帐幔上的花纹,不住喘息。
作者有话要说:
萨迦:*在岛屿周围逡巡,插满了“擅入者死”的警告牌* 嗯!这样就不会有问题了。
不知名的声音:*无视警告牌,等萨迦一离开,就尽情欺负他的幼崽* 我要吵你,让你害怕,让你睡不着,让你的黑眼圈垂到脚面上,哈哈!
云池:*被迫从床上坐起来,看着大到可怕的房间,觉得很委屈* 我要忍耐,我要忍耐……
第59章 神婚(三十)
云池心里窝着一股火。
他就像所有睡梦被打扰的普通人一样,从床上阴郁地坐起来,头发蓬乱、睡眼惺忪,脸黑如涂墨,恨不得提着刀出去找那个王八蛋。
萨迦才离开了三天,为什么就有麻烦事找上他的门了?
看到他醒了,小海獭也揉着眼睛,迷迷瞪瞪地爬到他的膝盖上,化成了软趴趴的一团,不满地小声哼唧。云池把它捞起来,一边颠着哄它,一边心不在焉地思考。
在卡勒瓦,能让人产生幻听的生灵有许多,但是敢在萨迦的岛上制造幻听的生灵,却十分稀有。萨迦带他见过人身鱼尾,腰间缠绕着恶犬的海妖,也告诉他,那些阴影中滋生的魔怪,多半有使人神思恍惚的能力,更不用说播种了仙草的精灵,身具神职的神明,比如夜神、梦神……
但这是谁干的呢?
他在心中忖度,会不会是那个祭司做的?
虽然萨迦说了,他的下场大概率不会很好,可倘若祭司孤注一掷,赶在罗希发怒前,就告诉他自己耳朵上有个痕迹的事,那结果也挺糟糕的。
云池躺下了。
无论如何,他不能乱了方寸,冒然跑到外面去当活靶子。他需要冷静,需要对策,重要的是,他得等到萨迦回来,等到可以处理这件事情的人回来。
云池摸着怀里的小海獭,强撑着眼皮,去厨房翻出辛辣的香料,碾碎了涂在手背上,只要有困意,就深深地吸一下,让自己头晕脑胀地打喷嚏,直至等到了天亮。
他得验证一件事。
清晨曙光破晓,云池透过窗棱,看到朝霞犹如摊开的织锦,徐徐铺满了青空——天完全亮了。
他吸了吸鼻子,疲倦地闭上眼睛,倒头就睡。
折腾了一晚,到了这会儿,云池很快便沉进了梦乡。
“……你这不孝的儿子啊!”苍老的男声浑如雷霆,轰隆隆地响彻云池的脑海,“居然敢违抗你父亲的命令,无视你母亲的哀哭!难道我们赐予你的骨和血都是枉费的苦难吗,你怎么敢这样对待你的亲族和父母!”
“快回来吧!快回来吧!”女声也变得尖锐刺耳,“我们……!”
但她的话并未说完,因为云池已经醒了。
少年面无表情,翻身跳下床铺,朝着衣帽间大步冲过去,先代的神衣华彩辉煌、熠熠生辉,他都视而不见,转而俯身,用力打开了另一台箱箧。
里头摊放着弯刀、长矛、弓弩、匕首、单刃剑、双曲剑;下面则垫着圆盾、方盾、立盾、护手和成套的盔甲。种种神兵利器,皆镶嵌着黄金与青铜,剑鞘上飘动着洗不去的旧时陈血,闪耀一如它们刚被铸造出来的时刻。
无论岁月如何流逝,光阴如何消磨,它们的锋芒始终不曾褪去,仍旧保留着主人在时的模样。
云池伸手下去,取出一把弯曲如月光,刀刃似火焰的匕首,萨迦对他说过,这是恶意女神昔日珍重的爱物。
他拽松刀鞘,将其放进怀里,然后再走到床边,和衣而卧。
云池再次睡着了。
“不孝的逆子!”男人的声音愈发暴躁,他声若洪钟地嚎哭起来,“你怀揣着刀剑,如今竟要屠戮自己的生身父母么!我们当初就不该把你生下来,不该……”
梦中的云池咬紧牙关,果然在怀中摸到了那把匕首。他猝然拔出刀柄,裹挟着怒火,猛地向前一挥,只听一声轻微的裂帛声,男人的哭嚎瞬间消失,耳边亦寂静得可怕。
那种感觉很奇怪,他应该劈中了什么东西,但它不像实体,更像是一个塞满了羽绒的枕头,被尖刀狠劲儿扎漏了气,便马上快快地飞走了。
云池握着匕首,警惕地在梦中聆听着周围的动静。
不知是他反抗了梦境的缘故,还是他手持着神器的缘故,云池现在能在睡梦里感知周围的事物了。他可以察觉到枕头上贴着小海獭紧张起伏的嫩肚皮,也可以……
云池下意识放轻了呼吸,他宁神静气,将耳朵转向上方。
——他也可以听到,天空上传来的对话声。
“……好狠啊,这个人类!”一个不辨男女的声音狼狈地指控,“你在请求我之前,就该告诉我,你的新娘原来有这个本事。你看,我的袍子,我的袖口!”
另一个低低地笑了,声线浑厚:“没点本事,怎么配当我的新娘?”
云池一下傻眼了。
这两个又是谁?
“我还是觉得不妥,”第一个声音焦虑地说,“你知道的,按照说法,我们不该如此接近这座岛屿,你瞧,周围都是警告的神息,刺得我身上直发寒。这可是那个……”
“那个伪神自我放逐的地方,世界遗忘的孤岛,我知道。”第二个声音正轻蔑地笑着,“你害怕懦夫吗,伯希亚?祂把属于我的新娘藏了这么久,你觉得我会善罢甘休?”
“我只是欠你的情,罗希,我不想掺合你的婚姻。”名为伯希亚的神祇冷哼,“现在你的新娘手中有第二神代的神器,他拿着恶意刃,我也不好接近他,你觉得要怎么办?”
“还挺宠他的。但你完全不必靠近他,把他逼出来就好。”罗希惬意地说,“我只要他出来。”
罗希!
他真的找上门来了,怎么会?
云池攥紧了匕首,一时间心乱如麻。
他旁边那个又是谁,伯希亚……难道是梦神?他居然联合了其他神来抓自己!
更重要的是,如果风暴之神在这里,那西风神呢,萨迦把他留下,要是有什么危险,西风难道不会来警告自己吗?是不是西风也出事了?
他的心跳失了平衡,云池的脑袋里同样乱糟糟的。现在想想,他最后悔的事,就是跑到了撒玛尔城,不慎在罗希的祭司面前暴露了那个印痕。当时就该让那个祭司永远都说不出话才对……
——不,这么说的话,难道要杀人?我可是法治社会出来的,怎么能下得了手!
——所以不下手的后果就是这样,斩草不除根,让别的人……别的神把家门给堵了。
两种声音在他心中交战,罗希回答完那个问题,天空却静悄悄的,再没有神明交谈的只言片语。云池担心他们发现正在偷听的自己,思虑片刻,还是放开了手中的匕首,立刻断开了与梦境的连接。
他翻身从床上坐起来,因为稍微小睡了一会儿,精神勉强算是饱满。按照萨迦的嘱咐,他这时候就该下海了,聚集在周围的海怪会负责保护他的安全。
应该走了吗?
但是按照罗希方才的说法,他就盼着云池可以走出去,云池毕竟只是个人类,不了解神明力量的上限,他走到哪里才算安全,走到哪里又算不安全?
可若是留在怪屋里,梦境的力量是无法依靠物理防护抵挡的,只要云池闭上眼睛,还需要依赖睡眠,那他就始终要被神明无止境地骚扰,就算下到海洋里,难道就能摆脱了吗?
这就是个无解的难题,眼下,云池只恨自己没有腾云驾雾的手段,可以扑上天去,狠狠攮那两个玩意儿几刀。
谁是你的新娘啊,少给自己脸上贴金了!
他坐在床边,和小海獭对视了半天。
“不能坐以待毙。”云池毅然决然地呼出一口气,“我要是留在这,就是真的被困住了。因为我不能睡,不能躺下,还不能反击……”
小海獭忧虑地望着他,颤抖着“嘤”了一声。
“我们收拾东西,”云池说,“往萨迦的神庙走。他们的手应该还伸不到那么远,真要抓,前天就把我抓走了。”
他将匕首插在腰间,戴着萨迦给他织的围巾,带上干粮和水,把小海獭放在背包里。望着衣帽间的诸多武器,云池犹豫了一阵,还是带上了一把轻便的小剑。
带再多的武器,他也不曾受过专业的训练,到时候万一被抢走,那可就便宜了对面的敌人了。
他们从怪屋的后门偷溜,一出去,云池就察觉到不对劲了,就在昨夜,岛屿的四面还被浓雾覆盖着,可这阵子,雾气已然稀薄了太多。周遭的天空布满流连打闹的风灵,它们团住固执而不肯散去的雾气,犹如白蚁噬堤,正在把雾障一层一层、一点一点地撕光。
“我靠……”云池正目瞪口呆,一片巨大的阴影乍然从他头顶掠过,云池急忙蹲身躲避,等到那东西飞远了,他才敢抬头远眺。
那是一只巨大的青黑色苍鹰,双翼展开足有六米,它乘着呼啸的大风,高高在上地梭巡天空。在它周围,还有七八只同它一般大小的苍鹰,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下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