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饥饿是最好的佐料,在饥饿的加持下,这简直不是什么海胆黄了,几乎就是世所罕见的琼浆仙醴,细腻甜美,鲜得他翻跟头。云池“啊呜”地张大了嘴,差点吃得哼唧起来。
萨迦稀奇且欢喜地瞅着他,幼崽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一个,他再开第二个。也许还在长身体的时候,云池的饭量也不同往日,硬是吃空了两枚大海胆,才意犹未尽地停下来,长出一口气。
“太好吃啦!”他的脊梁骨重重地打了个哆嗦,满嘴都是胆黄的汁液,只觉唇齿满溢甘甜,过去吃过的什么山珍海味,此刻都比不上这两个海胆来得养人,“如果能让我天天吃到这样的美食,就是在这待一辈子,我也心甘情愿啊!”
萨迦顿了顿,认真地凝视他:“真的吗?”
云池睁开眼睛,冲他笑了笑:“其实也是开玩笑的!就是再好吃的东西,天天吃月月吃,那也会厌倦的。”
萨迦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
到底是幼崽,说过的话总是算不得数……
“但是,我会好多种海鲜的烹饪方法呢!”云池接着兴致勃勃地说,“等我伤好了,我一样样地做给你,肯定不会让你饿肚子的!”
……啊呜!
萨迦捂着胸口,被瞬间击中,阵亡了。
就这样,云池在萨迦的木屋里住下了。
这栋房屋天顶高大,四面开阔的房子,根本算不得什么“小木屋”。它更像是被敲掉了分层地板的别墅,整体空空荡荡、四四方方,简直如同一间微缩的神庙。根据萨迦的介绍,这是建造与坚固之神的作品,超脱常规,不能以固有的物理法则来揣度这里。
于是私下里,云池更愿意称呼这栋房子为怪屋。
可能是因为有一个货真价实的神明在照顾他,云池的伤势好得飞快。每顿两个海胆的营养供给,加上那造价不菲的绷带,萨迦亲手捣制的草药,他体内的断骨恢复迅速,仅仅在床上躺了一周,就能下地行走了。
“好冷……”云池裹着毛皮毯子,在窗边细看外面的景象。卡勒瓦大陆周边环海,如果说萨迦退居在孤岛上,那这片陆地何尝不是另一个更大的孤岛?
在他们周围,海水卷着细细碎碎的冰块,雪山与冰川常年构成了海平面上唯一有线条起伏的东西。在萨迦的神史中,创世母神伊尔玛就是在冰海里漂浮了三千年,以此孕育出女神卢诺塔尔,接着繁衍出第一代神系,那些早已湮灭的最古老者。
尽管云池对这些真实的神话非常感兴趣,但萨迦说起这些的时候,心情总是会不自觉地低落下去。云池是个乐天派,可他不是没心没肺,察觉到这点之后,便急忙转移话题,以后再也不提了。
现在萨迦出去捕猎了,他还真有点无聊,做个什么好?
“吃的,”云池喃喃自语,“我会做吃的。可是这里也没什么存粮,房间比我的口袋还干净,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他一瘸一拐地在屋里走起来,这里都有些什么呢?
一张大木床,现在被他霸占了,导致萨迦只能睡在床下的织毯上;四壁的古朴挂毯,同样是纺织女神的杰作;墙角一人多高的灯台,上面的烛油已经蒸缩成了很小的一滩,可就是燃不尽,晚上点起灯来,还能照亮整间房屋。
除此之外,就只有那些又扁又圆,表面奇异光滑的大石头了,勉强可以称得上……桌椅?
云池叹了口气,别说锅了,这里冷冷清清的,半丝烟火气也无,只怕是连火都生不起来的。
正当他立在房子中央东张西望的时候,萨迦回来了。
白海獭捧着满怀的海胆,将它们堆在门边,再抖了抖身上的残雪和碎冰,用鼻子顶开房门,看到一个下床的云池,萨迦揉揉眼睛,又擦了擦脑袋,问:“你在做什么?”
云池转过头:“啊,你回来了!我在找锅呢。”
“锅?”萨迦急忙停下擦拭的动作,“你饿了吗,我回来晚了吗?”
云池摇头:“不,只是……我现在好多了,也能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了,就想着能不能开火搞点吃的……”
他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可是连锅都找不到,更别提弄饭了。”
萨迦沉默片刻,他摇摇摆摆地走到东墙边上,抬起手掌,将一个大梅花一样的掌印按在墙上,五个指头圆滚滚的。
怪屋晃动了一下,纹理细密的墙壁,就像那些高科技电影中的外星造物,分解、旋转,层层叠叠地重组。四壁震动,木头发出的摩擦碰撞声,居然宛如金石一般清脆细碎。待到变化停止,出现在云池面前的,竟是一间多余的耳房!
云池:“我的天!”
萨迦笑了:“我记得,这里是有一间小厨房的。进来看看?”
云池探身进去,小厨房不知道封闭了多少年,空气却毫无异味,仍然保留了当年初建的模样。他高兴地说:“有锅,也有碗!”
一尊黄灿灿的汤锅架在熄灭的火堆上,云池兴致勃勃地敲了敲,锅身厚而均匀,材质似铜非铜,敲击起来的声音倒是悠长嘹亮,差不多可以当做一件乐器来使用。他再去拿旁边的碗,出乎意料的轻,银白色的碗壁,发着微微的光,像剔透的玉石,也像纯净的银子,他同样敲了敲,碗发出的声音,就像年轻的鸣鸟高声放歌。
“这是烹饪的锅,灶神捏制它的时候,在里面加入了太阳的光辉,用这口锅烹煮的食物,可以让食用者感到万物蓬勃的气息。”萨迦说。
云池惊奇地捧着碗:“那这些碗,就是用月光做的了?”
“是的,”萨迦点头,“用这些碗装盛的食物,会让食用者永远健康富饶。”
云池抿着嘴唇,小心翼翼地把碗放下了。
“这么好的餐具,你怎么不用呢?”他问。
门太小了,萨迦只能探个脑袋进来:“我用或不用,并没有多少区别,但既然是你想用,这些就给你了。”
神明的声音真是温和,让人不由地联想到春日的天光,朦胧的细雨,以及那些恰到好处且不刺目的事物,云池却能听出其中藏着一种极似自暴自弃的东西。
他没有转头,俯身去翻橱柜里的东西,试图找到一点能用的佐料或者食材,他埋着头,闷声闷气地说:“什么你啊我的,做了饭,只能一个人孤零零地吃,又有什么意思?肯定要坐在桌子跟前,一起捧着碗才开心热闹啊!”
云池抓出一个小罐子,闻了闻里面的东西,不等萨迦的反应,他稀奇地举起花色鲜艳的陶罐,问:“这是盐巴吗?”
他再掏出一个罐子:“哇,这看起来像是香料!”
云池好奇地用手指拨了一下,打算抓起来看个究竟,但他的指尖刚一触碰到浅褐色的叶子,里面的香料就像是灰尘捏就的模型,一下便被抹碎了。
“唉,都快变成刚出土的文物了……”少年叹了口气。
萨迦怔怔地望着他,眼中的神情复杂无比。闻言,轻声问:“你想要调味品吗?”
云池又找出两个白水晶的酒瓶,放在耳边晃了晃,只是没有听见声音,想必里头的液体都挥发得差不多了,但瓶子倒是巧夺天工的好东西……
“是的,”他说,“最好还是有点调料吧,哪怕给点新鲜的盐也好啊。”
他又掏出好几个陶罐,琳琅满目地摆在脚下,萨迦见他转身也费劲了,便提议道:“这些我帮你拿到餐桌上去吧。”
“餐桌,”云池惊讶,“哪里有餐桌?”
“这个,”萨迦回身指了指屋内摆放的,形状不规则的扁圆大石头,“这个就是我们的餐桌。”
“我们?”云池抓住了关键词。
萨迦笑了起来,语气很怀念:“是啊,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和我的家人们,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举行宴饮的活动,到冰海上手拉手地漂流,再把石头放在胸口上,就是我们的餐桌……”
什么,怎么会这样,原来以前所有的神都是海獭神……!
云池大受震撼,不禁失魂落魄。
可是,他转念一想,现在只剩下萨迦这一位旧日的神明,那样的场景,应该也再也看不到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云池:*喘气* 如果可以天天吃到这样的海胆,我想我会爱死你的!
萨迦:*顿了一下,抓来更多海胆,试图用它们压扁云池*
云池:*喘气* 如果我得到一间小厨房,我想我会爱死你的!
萨迦:*没有犹豫,真的变出了一间小厨房*
云池:*张口,又闭上嘴,发现自己无处可逃* ……啊哦,我想他毕竟堵上了我所有的借口,看来我必须爱死他了,别无选择。*耸耸肩,爱死萨迦*
第34章 神婚(五)
“你光是想要盐巴吗,除了盐巴呢,还想要什么?”萨迦问。
云池抬头看房梁,仔细想了想。
“还有……还有香料吧,这就算重要的调味品了。”云池掰着手指头,“以及,各类食材和瓜果,衣服和洗衣服的盆。既然说到这里,清理食材的容器要有,洗漱的用具也得有,加上一双鞋子,我总不能老是光着脚待在家里,嗯,然后就是……”
他的视线转移到萨迦身上,舌头一转弯,大声说:“……梳子!然后就是梳子、油脂,如果有织针和毛线的话就更好了,锉刀和凿刀……不晓得你们这里有没有那么先进的冶炼工艺,这两个就先算了。剩下的……”
他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举例了一大堆东西,萨迦神情严肃,一边听他讲,一边“唔唔”地点头。
原来养育幼崽,需要这么多琐碎的功夫啊……
云池一口气说了好多,他停下来,见萨迦频频颔首,不由好奇地问他:“这些房子里都有吗?”
萨迦的点头变摇头:“有些是没有的,但这座岛不会一直漂浮在海上,每年有固定的时期,它会被海浪推到陆地的岸边,与人类居住的地方接壤。到时候,你可以去人类的城邦,与他们交换自己需要的。”
云池吃惊地问:“什么样的海浪才可以推动一座岛啊?”
萨迦笑了笑:“新的海波之神,是一位很懈怠的神明,经常放纵自己的职权而不加以管束,因此冰海上的浪花,拥有比上一个神纪更加强大的力量。”
他轻轻拉了拉云池的毛皮毯子,“来吧,你都能下地了,我却忘了给你准备衣物。”
云池瘸腿,他走得也不快,一人一獭慢慢地穿过屋子,绕开石头的餐桌,来到另一面墙跟前。
萨迦如法炮制,再拓展了另一个房间,这次似乎是个衣帽室,门框也较小厨房的宽敞许多。
“你去看看,喜欢什么衣服,尽管自己挑吧。”
云池依言钻进去,毫无防备之下,简直瞬间被衣物的颜色晃花了眼。他看到红的便如光彩夺目的晚霞,冰雪映衬的石榴;绿的便如永不消退的浓夏,杉树欲滴的芽尖;紫的便如正午阳光照射的熟葡萄,从白玫瑰上析出的阴影;黑的便如吞噬星月的长夜,恒古神秘的死亡……
这些怎么会是人间能够出现的色彩?它们都是神明所穿戴的衣饰,主人皆已远去,唯独这些流光溢彩的衣袍,完美无缺的珠宝与金冠,还留存着昔日万不存一的辉煌。
云池惊呆了,他扶着墙,不慎按在一件缀满了月长石和钻石的衣衫上,吓得他赶快撒手。
这也太夸张了。
萨迦在他身后探头探脑:“怎么啦,这些都是以前我的家人留在这里的,你不喜欢吗?”
云池转过头,和他僵硬地对视:“不,这些衣服感觉不是人能穿的……而且它们对你来说,也有纪念意义的吧?”
萨迦不解地看着他,海獭的表情无辜极了,圆圆的眼睛无一丝尘埃杂垢,比水晶还要冰洁百倍。
“我为什么要留着它们当纪念?”萨迦问,“毫无用处,唯有回忆是不朽的。死物再怎么贵重,也比不上活人的需求。”
云池犹豫了一下,他环顾房间,最后发现了白衣的一角。
他将那件衣服轻轻地抽出来,布料便如清泉,从他的指缝中汩汩淌过,它白得像是云间的月亮,一抹冷冽的火光。
“我觉得这件就很好。”云池不由自主地说,“看着朴素日常多了。”
萨迦却瞪大了眼睛,他结结巴巴地问:“这、这件吗,你确定?”
云池不确定地说:“我确定?”
他看着手里的白袍,再看看萨迦的毛色,忽地恍然大悟:“这衣服不会是你以前穿的吧!”
萨迦捂着眼睛,叹了口气。
“这是我的一件短衣……但现在我也变不回直立的形态,你要穿就穿吧。”他低声说,“来吃饭了。”
“唉,等一下!”云池抱着手中轻若无物的衣袍,一瘸一拐地追上去,“听你的意思,你还能变回人的模样吗?”
萨迦低声说:“我可以。只是旧神已经没必要维持和信徒贴近的形象了,变成这样,算是返璞归真,回归本源了。”
——当然,也更像是一次难以扭转的退化。
后半截言语,叫萨迦结结实实地吞回了肚子,他不打算让云池知道这个。
云池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没有再深究。
他们坐在地上,分完了萨迦今天带回来的海胆。云池用贮藏的雪水洗脸洗手,萨迦就一丝不苟地团在地上,舔舔掌心,揉一揉眼睛,擦一擦脑袋,再搓搓腮帮子和毛耳朵。
云池洗干净手,指甲缝也彻彻底底地清过一遍,才珍惜地换上那件素净的白袍,确实又长又宽,肩膀都挂不太住,下摆也飘逸地拖曳,一直垂到了他的小腿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