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漠然道:“以前不管凡人,从今往后,你们就得管了。方圆千里内,我要看到该罚的人挨罚,你们听懂了吗?”
白无常两股战战,几欲瘫倒:“可是、可是那些人的阳寿还未尽……”
“阳寿未尽,你不会拘生魂么?”晏欢奇怪地问,“是不是还要我教你啊?”
拘生魂,说得好听叫拘生魂,说难听点,那不就是杀人吗!两名鬼差快昏过去了,黑无常发抖道:“大、大人,求大人法外开恩……如此一来,方圆千里只怕留不下几个活人了啊大人!一两千数,我们还可应付点卯,可这一两万、一二十万,纵是杀人魔王再世,又如何做得下手!”
晏欢笑了。
“要是嫌累,你们大可以多喊几个酆都的人过来,帮你们一块拘。”他凑近了,叹息道,“否则要我来做,这事就不是石压、油锅那么简单了,到时候,只怕那些人求着下地狱都求不及。想想看,其实你们是在帮这些人,是在积德啊。”
黑无常突然明白了,这魔王,这极恶的大神,实际上是在发泄自己的怒气。他恨他们,竟敢当着至善的面揭穿他的画皮,所以,他一定要把这股恨意和杀意,发泄在无辜……并不无辜的人身上。
他咬牙道:“既如此,求大人宽限些时日。卑下……一定将大人的要求传达给酆都。”
晏欢冷漠道:“好好干,别让我失望。酆都的鬼仙一定清楚,惹我失望,他们会变得怎么样。”
说罢,他本该转身,回到刘扶光身边,但晏欢停在原地,无法积攒迈步的勇气。
一时之间,他不敢回头,去看刘扶光望向自己的眼神。
第213章 问此间(四十一)
懦弱是恶,逃避也是恶。
但晏欢还有什么懦弱、逃避的余地?他转过身,准备迎接刘扶光的责难和失望。
出乎他的意料。
刘扶光已经不再看他了,他正与金翠虚说着话,修长如玉的手掌轻轻按在对方肩头,脸上带着鼓励的微笑。
一瞬之间,晏欢的情绪从惧怕,燃烧为暴烈嫉恨。
他什么都能忍受,刘扶光给他的一切恨、一切痛、一切苦……一切火烧冰刀般的眼泪,他全如饥似渴地啜饮了,独独有一样,他无论如何也没法忍受。
刘扶光的忽视,再加上将本应属于他的注意力,慷慨地分予他人!
……偏偏他什么都不能做。
他不动声色地收起狰狞的嘴脸,和颜悦色地走到跟前。
“……你有此志向,很好啊,”刘扶光望着金翠虚,只有晏欢才能看出,他此刻的笑容实则暗含忧虑,“只是如此弘愿,却实在难以做到……”
金翠虚咧嘴一笑,颇具元气地一握拳头:“事在人为!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过去,总会看到成果的吧?像月娘那样的女子,俗世里不知还有多少,她们是女子,我也是女子呀!我又有余力,又有时间,我这样的修道者不为她们出头,还有谁肯帮她们呢?”
刘扶光点了点头,把松纹剑还给她,温柔道:“你是个好孩子。”
金翠虚脸红了,挠着头嘿嘿一笑:“出来这么长时间,我也该回去给师门复命了!扶光哥哥,晏、晏大哥,多谢你们帮忙解决九子母娘娘的难题!”
她凑近了,小声说:“我晓得,你们一定不是普通修士,对不对?我不会把你们的事告诉师门的,他们有的人……”
她的神情黯淡了一瞬,复又笑起来:“他们有的人很不像话,肯定要来叨扰你们,那我不就恩将仇报了?”
刘扶光笑道:“好,就按你说的。”
金翠虚最后朝他们再挥挥手,蹦蹦跳跳地踩着满地月光,踏上飞剑,“嗖”地飞远了。
修道中人萍水相逢,不必于分别上依依不舍,刘扶光也习惯了。晏欢佯装若无其事,问:“你在担心她,为什么?”
“……到底是年轻。”刘扶光收起笑容,望着天上被剑气划破的流云,“她居然说,要渡尽天下女子,使其不再受困厄,遭苦难……”
晏欢本来想爆笑出声,又想到这会自己应该夹起尾巴做人,急忙噤声,仅是简短地道:“她不懂。”
“她确实不懂,”刘扶光轻声说,“修道者之间,多数以强者为尊,勉强还能缓解一二。可凡人的世界,有多少吃人礼法、教化规矩,都是根植在女子血肉之上繁衍生事的?”
“君王掌控臣民的生死,父母掌控儿女的生死,丈夫掌控妻妾的生死,主人掌控仆婢的生死——难道人生来有别,一种人就能比另一种人更尊贵吗?这都是戾气和业债啊。但凡被欺压的一方,心中必定怀满怨恨,倘若这股怨恨不敢向上发泄,那就得发泄在比他更加低微的人身上。”
晏欢缓缓开口,道:“细数光阴红尘中的最低微者……”
“——妻妾、女儿、奴婢、娼妓。”刘扶光苦笑,“才华无法施展,天资不得珍重,人身毫无自由,尊严和生命,都在禁锢奴役中凋碎……千秋万代,这样庞大的孽障,难道是谁能够化解的吗?”
他低声说:“即使身为至善,我都不敢夸下如此放肆的海口。倘若金翠虚是男儿身,我一定会批评她太不知天高地厚……”
晏欢沉默片刻,道:“这她自己选择的道,她若不是心甘情愿,没人能替她做决定。”
刘扶光低头不语,他信手抛咒,将被打成废墟的房屋街道一一还原,一面心不在焉地走,一面掏出月娘递给他的神牌,借着月色细看。
他忽然站住,目露意外之色。
“嗯?”
晏欢急忙问:“怎么了?”
刘扶光举起手里的神牌,皱眉道:“这东西……”
晏欢接过来一看,那神牌并不是十分夸张华丽,需要双手捧住的神位,而是小小的,非常朴素袖珍的模样。宽度不过四指,长度不过一掌,中间厚,两边薄,上刻“九子母娘娘”五个字,被血和戾气浸泡了太久,早已看不出原貌,唯有锋芒均匀的松纹,还依稀可见。
晏欢道:“嗯,宽四指,正是一把剑的制式。”
“那你想的跟我一样,”刘扶光道,“这东西,真像是从一把剑上断下来的。”
什么剑?
望着上面的纹路,刘扶光立刻想起了方才还被他握在手里的剑,一把更崭新,更锋利的剑。
松纹七星剑。
“再去旁的地方瞧瞧罢,”刘扶光道,“一个月娘,还算不上善恶厮杀的锚点。”
·
数日后,二人翻越山岭、跋涉平原,听闻一处江岸有大妖作怪,杀人不知凡几,便打算赶过去一探究竟。
站在云头远远观望,刘扶光便已看到八百里大江水势汹涌,在天边滚成一道白练。再靠得近了,他赫然望见江心中央,立着一尊犹如巨塔般的妖魔。其人身螺尾,妖气冲天,从螺壳中伸出成千上万道鞭须,正狂笑着戏弄着半空中征讨它的修士。
对比起妖魔的硕大体积,踩着飞剑的修士,便如一粒小小的蜂子,艰难鏖战、苦苦支撑。
刘扶光忽然困惑:“哪里来的哭声?”
真的,即便是波涛汹涌的水浪,妖魔嘶哑狂妄的大笑,都未能挡住那源源不绝的哭声,而且这不是一两个人的哭声,细听之下,盈千累万的尖锐哭声,就像瘆人的冰雹豪雨,没有一刻中断地泼洒而下,听得人气血翻涌、心悸耳虚。
晏欢慌忙捂住他的眼睛,“扶光,你且不要看,我很快下去解决它……”
刘扶光皱起眉头,推开他的手。
——他这才看见,妖魔的螺壳毕竟不是完全光滑的,那浮岛般巨大的螺壳,上面镶满了女人冤死的脸孔,一张叠着一张,一面挤着一面,层层叠叠、密麻无穷。现在,随着主人的剧烈起伏的动作,冤魂遭到碾压推搡,便不顾一切地张大嘴巴,发出嚎叫的哭声。
刘扶光:“……”
他嘴唇微动,下一秒直接吐了。
晏欢吓得不行,手忙脚乱了一阵,最后想起来从源头解决,便飞速化作本相下去,撑开巨口,嚼都来不及嚼,猛地吞了个干净。
那妖魔陡然感到天黑了,还在龙口里徒劳挣扎,不料天与地全都无可抵挡地朝它合下来,转瞬之间,螺壳碎成齑粉,肉身挤成粘浆,千年妖元,俱化作一腔血水。
成千上万的祭品冤魂,如洪流般冲向苍穹,淹得天空日月无光、黑云结块,轰隆隆地下起了雷暴雨。
晏欢回归人身,正欲回到爱侣身边,忽然似有所感,低头一看,先前那斗妖的倒霉修士,还在咆哮的江水里上下沉浮。
想到刘扶光多日来待他若有若无的漠视,晏欢难得做了次好事,招招手,将人捞上来,打算利用这个倒霉蛋,乐颠颠地带回去给刘扶光看。
结果人一上来,晏欢却意外了。
“卿……扶光!”晏欢道,“你看这是谁。”
刘扶光正在调息,听到他出声呼唤,便睁开眼睛,一眼看到衣发俱是湿透,脸孔惨白,还在往外无意识吐水的金翠虚。
“糊涂!”他急忙站起来,为她输入灵炁,护住重伤的心脉,“筑基期的修为,怎么敢跑来对抗元婴期的大妖!”
天空阴冷,雷雨不歇,他按下云头,在山林找了一处干净的地方,释放辟水咒,再让晏欢招来热夏之风,烘干了她身上的水,用厚毯子包着。
刘扶光又切了半颗自己常用的丹药,用净水化开,喂给金翠虚喝了。
不消片刻,年轻的道士便睁开了眼睛。
“扶光哥哥……?”金翠虚朦胧道,“还有……呃,那个谁,我是在做梦么……”
听到这句话,“那个谁”的脸,顿时垮得可以夜止孩啼。
“不是做梦,”刘扶光严肃地说,“得亏你运气好,遇到了我们!告诉我,你怎么会在这里,还只身一人,跑去跟大妖打斗?”
金翠虚清醒过来,她看看刘扶光,又小心地瞥过晏欢,方知道自己不是在做梦。
她垂下头,抿着嘴不说话。
刘扶光看她的面庞,心脉受损,确实导致她面孔苍白,但她眉宇间的黯淡之情,以及下眼长期疲惫的淡淡乌青,可不是妖怪能打出来的。
“半月以前,你还在寻找九子母娘娘,”刘扶光慢慢道,“现在,你又跑来跟这个——”
“……镇江之主,”金翠虚道,“它自号镇江之主,实际以人类的供奉为生。这里惯有春秋两季的捕鱼期,每逢那时,它便霸住江面,要求渔民上供。它不要童男童女,只要十六七岁的童贞女子,吸取她们的元阴修炼。”
她的声音低下去:“倘若那些女子运气好……会被它在玷污之后生吞活剥。”
“这么说,是有运气不好的情况。”晏欢道,“听你的口气,被它颠倒一下处理顺序,也是常有的事了?”
刘扶光警告道:“晏欢。”
龙神舔着嘴里的螺肉味道,乖巧噤声。
“那么好,”刘扶光继续道,“半月以前,你在寻找九子母娘娘,半月之后,你又跑来跟所谓的镇江之主杠上了。接下来呢,你还要去做什么?”
金翠虚嗫嚅道:“我、这是师门的命令,我也违抗不得……”
“师门命令?”刘扶光生气了,“你那个师门要是叫你去讨伐鬼龙,你是不是也傻乎乎地去了?”
晏欢噎了一下,不吭气。
“我,我不晓得鬼龙是什么,”金翠虚怯怯道,“师门对我委以重任,我不能辜负他们的期望。他们说,这也是为了我好,我天资纵横,他们已经不能再教我什么了,留在师门里,也只能管管俗务,还不如下山历练……”
晏欢被逗得想笑,自言自语道:“确实,叫你送死一次不成,赶紧让你来送第二次,对你实在太过重视,我也挑不出什么毛病了。”
刘扶光无语良久,起来接了杯水,塞给晏欢。
“你刚刚连壳吞了个妖怪,赶紧漱漱口,看嘴里有没有碎螺壳什么的……好了快去吧。”
晏欢呆呆地握着那杯水,一下给感动得一塌糊涂。
这是……这是扶光亲手递给他的水呀!多少年了,如此破天荒的头一次!而且,还是关心自己有没有被碎螺壳卡到!
龙神心情激荡,久久不能平复,他含着两汪暖心的眼泪,乖乖去漱了漱口。
忽然,他含着一口水,表情奇怪地顿住了。
晏欢回过头,九颗眼珠子瞪得大大,试图引起刘扶光的注意。
“嗯嗯嗯……呜呜!”他招呼道,“嗯嗯!”
刘扶光面无表情地站起来,走到他跟前,叹了口气,问:“怎么了?”
晏欢招手,示意他跟自己走,走到僻静处,晏欢将水张口一吐,伴随着水花下来的,还有不知多少细如针尖的木刺,被他吐到了地上。
没想到他真能漱出东西,刘扶光吓了一跳:“这些是什么?”
晏欢蹲下身体,捏起一根渺小的“木刺”,放在刘扶光的掌中,低声道:“仔细看。”
刘扶光运用神识一扫,这才发现,那不是什么木刺,而是一把被江水和胃液腐蚀得锈迹斑斑,几乎看不出原貌的松纹七星剑!
很明显,这把剑,以及这把剑的主人,都曾经被镇江之主吞入腹中。镇江之主在今日被晏欢所吃,龙化为人身时,这些松纹剑也跟着变化了大小,然后又被晏欢漱了出去。
“这是……”刘扶光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小丫头的剑。”
“这么多把,”晏欢用脚尖一拂,“她死了多少次?或者说,有多少个她曾经死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