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四个字,已瞬间将晏欢的心防击垮。
索性这一生一世,便栽在他手里了……龙神心一横,说就说罢!
于是,他低着头,将自己是如何哄骗圣宗,如何掠夺时间,如何用他的发妻爱子使其崩溃,一一说了个清楚。他讲完,刘扶光也没开口判决,晏欢心中惴惴不安,慌得九只眼睛俱僵硬了。
“……你做得不对,”许久,刘扶光叹息道,“但我没什么好怪你的。”
晏欢睁大眼睛,疑心是自己听错了,听出了幻觉。
“他的妻儿,尤其是妻子,受苦甚巨。你用这种方式给他们解脱,确实过激,”刘扶光认真道,“只是,他们已经过世,死去很久了……假如这样就可以叫圣宗呕血崩溃,结束这场轮回,那就这样做吧,我不怪你。”
他不怪我!
晏欢喜不自胜,只觉有股暖意席卷过全身上下,叫他受宠若惊,眼眶发热,泪都快涌出来了。
“我、我原以为,‘圣宗’虽然可鄙,但他又吐血、又痛哭的模样,你会觉得他可怜……”龙神语无伦次地说,“我以为你要责备我……”
刘扶光摇头:“可怜?他有什么可怜的?”
他转向晏欢,皱眉道:“黎民百姓不可怜么?即便轮回中风调雨顺,农田谷物都有大收成,可税收几何,日常开销几何?不过勉强裹腹。农民披星戴月,在土里刨食;商贩早出晚归,为几枚铜板算计;乐户优伶、乞丐渔胥、走卒厨役……这些俗世中认定的贱籍,更是度日艰辛。反观他呢,掌握着全天下的资源和权势,吃一顿饭,管普通人十年都绰绰有余,就算感觉不到快乐又如何?”
“我怜悯他,是因为他狭隘又自负,自愿永堕轮回,做茧里的蚕虫。”刘扶光低声道,“但我也说了,怜悯,并不代表宽恕。”
晏欢露齿而笑:“那么,我懂了。接下来要做什么?”
刘扶光耸耸肩膀:“接下来,就不管他了,我们专心超度。”
持握玉杆青铃,顶着曜日明珠,刘扶光行走在武平的国境内。他唱起思乡的歌,归家的歌,血脉里流淌的,对于故土的深沉爱恋,对安宁与自由的向往,将一个又一个平凡人的灵魂送往天际。人们听着那样的低唱,便不自觉地流下了热泪。
“其实,我早就想家哩,”头发花白的婆婆,泪眼婆娑,对刘扶光断断续续地倾诉,“可是,我怎么走,也走不到家的位置,我就急啊,急得不得了……”
她抱着怀中同样快要走不动的老狗,淌着眼泪,安心而满足地听完了一整首歌谣,随后便散作了山野间的光点,和她忠实的伙伴一起,随风吹到了明月与星辰之上。
度魂的过程是非常漫长的,在此其间,他们又转过了两次循环,直到武平的最后一条魂魄也归于青冥,他和晏欢才踏进皇宫,再次探望武平的天子。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是见了现在的圣宗,刘扶光还是大大地吃了一惊。
第一次见时,圣宗正值盛年,何等威仪傲岸、意气风发,当真是名大权在握的君王。如今再见,他只看到了一个苍白羸弱的影子,像张阴惨惨的纸片,无力地贴在辉煌的王座上。
刘扶光道:“圣宗,我们来了。”
这也就是他,没什么乘胜追击的意识,要是唤作晏欢开口,非得先叽叽嘎嘎地大笑一番,再将圣宗这时候的狼狈相尽情嘲弄,不叫对方再吐血三升就怪了。
“……至善,”圣宗有气无力地道,“我早该想到……善恶一体,你身后那个人,就是、就是……”
他眼中弥漫着彻骨的恐惧,“至恶”两个字,忽然就说不出来了。
“送你上路之前,我还有一事不明,”刘扶光平静地问,“即使是神灵,也没法像你这样摆布时间,你是怎么做到的?竟可以创造出一方无止境的轮回。”
圣宗望着他,此时此刻,他连丧家之犬都不如,却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仿佛回光返照,厉声喝道:“时间……时间!时间是最下贱的娼妓,最下贱的猪狗!它让人永远赶不上,永远不满足,永远、永远在遗恨里度过终生……”
他雪雪喘气,喉头犹如拉起了破烂的风箱,癫狂地呵呵笑道:“朕是……九五之尊,岂有……臣服于娼妓猪狗的道理!朕不服,不服!”
刘扶光抬起眼睛,与疯了的帝王对视,霎时间,他骤然顿悟,身旁的晏欢亦低声道:“——执念。”
是的,执念,强烈到极点,再没有旁物能够与之匹敌的执念。
人为万物灵长,人类的念力,能做到连自己都想不到的事。倘若一个人的执念是执念,那么一群人、一国人的执念,就是一种强大的执妄,一种似梦非梦、似幻非幻的“氛围”。
刘扶光摇晃度魂铃,吟唱思乡谣,不惜用肉身丈量武平的国土,目的就是为了勘破这种“氛”,让沦陷在其中的魂灵,看清自己早已死去,不必再入轮回的真相。
世上许多事端,包括相当一部分的道法,都是信则有,不信则无的幻术。人的信任是如此沉重的东西,以致当他们不再相信的时候,即便是最强盛不过的帝国,亦要土崩瓦解,瞬时消失在历史的尘埃里。
这本来是十分无解的力量,圣宗既是皇帝,又是帝国的核心,天道加绶。他的执念先是感染了后宫与前朝,再由国家的权力中心,一层层地向下辐射,导致全国上下,都对他的统治深信不疑。
只可惜,前有愤怒的刘扶光,后有报复心极度旺盛的晏欢,至善瓦解他的民间,至恶则对他杀人诛心地折磨,前后夹击,势如破竹地清扫了这场倾世的贪婪骗局。
刘扶光摇了摇头。
“上路吧,”他朝圣宗走去,“你已经没救了。”
实际上,他们应该把圣宗留在这里,让他体会轮回中生不如死的苦楚,体会被他牵连的民众,过得都是什么样的日子。但只怕夜长梦多,许多事迟则生变,还是尽早拔掉这个锚点,不让心魔利用为好。
“便宜你了。”刘扶光压低声音,一指点在圣宗眉间,白光犹如剧烈波动的涟漪,刹那扩散到了整座恢宏的宫室。
圣宗躲闪不得,发出尖锐的啸叫,他的四肢飞速畸变,身躯亦萎缩、扭曲,犹如脱水的蔬菜。刘扶光发力一按,至善的清气凶猛灌注,一下将他充成了过度膨胀的气球,而后——
“砰!”
——爆裂时的声响巨如雷霆,席卷八方的气流,如冲击波般铺天盖地,墙壁、地面、门柱、宫殿……尽皆风化为破败的尘土,滚滚塌陷下去。
晏欢瞅准时机,将刘扶光猛地一拉,两人疾速飞升上天。大地仿佛再度刮起了混沌的飓风,刘扶光目瞪口呆,俯视着皇宫的坍塌,王城的陷落,以及四境都城变为废墟的景象,圣宗的消亡,使得武平也随之逝去了。
望着这一幕,龙神难得沉默。
因为就在方才,圣宗死去的那一刻,至恶存在的一部分,似乎同时散成了无数碎片,陨落在虚空的风里。
“……好啦,我们总算可以走了,”晏欢神色如常,亲切地笑道,“还有下一个锚点,等着我们解决呢。”
第207章 问此间(三十五)
这是一座不大,却可以称得上繁华的城市。
街上人流熙攘,走到集市,三三两两的小贩挑着担子沿街叫卖。卖胭脂水粉的跟卖花儿的一前一后走,卖扇坠丝巾的,站在卖日用杂货的边上。更有许多卖香饮子的,卖时令水果的,卖古玩字画,卖糖人玩具的,五光十色,热闹得很。
唯一的古怪,就是一眼望去,城中的男子占了绝大多数,仅有两三个年迈的婆子,戴着帷帽闲逛。
白衣与黑衫交错一闪,刘扶光瞅了瞅街边的灯箱,上书“十千脚店”四个墨字,他笑道:“倒是巧思。”
晏欢一哂,道:“穷有穷的办法。”
小店经营成本不高,比不得那些气派酒楼,可以在外面彻夜点着通明灯火,将招牌照得亮堂堂,吸引四方的客人捧场,便设计出灯箱。在四四方方的盒框上糊好白纸,往里面放一支大蜡烛,再蘸墨水,粗粗地写上店名,天色一暗,灯箱哗然明亮,特别引人注目。
刘扶光略微沉吟,掀开青帘,进到里间。
酿酒酒曲,通常被官府牢牢把控,有财力、有后台的商家,通常可以光明正大地采办酿酒卖酒的资格,这样的店铺便称作正店,而无力采买资格的散户,只得向正店批发酒水,用转手零售的形式,赚取微薄利润。
探查当地情况,还是来这样的小店最为恰当。
集市生气盎然,每个人脸上,也见不到武平民众的颓相。见客人来,小二恭恭敬敬地过来唱诺:“两位客官,要点什么?”
刘扶光微笑道:“打二壶酒,要……”
他还在张望犹豫,晏欢已经出言道:“十八仙,两壶十八仙。”
他不为所动地弹出一块揉得看不出纹章的金饼,行云流水地道:“乳血羊肉一盅,五味杏酪鹅三只,八糟鹌子五只,酒蒸鲥鱼六条,莲子头羹一盅,两盒乳脂雪霞最后上,旁边再烫一锅拨霞供,温着便可。”
刘扶光阻拦不及,被他一嘟噜地报出去,不光小二的眼睛呆呆地发直,小小脚店更是寂静一片。
沉寂片刻,刘扶光脸上有些发烧,轻轻咳了一声,掌柜从后面忙不迭地滚出来,往小二屁股上一踹,激动道:“糊涂东西,还不快去高阳楼,把公子要的吃食挨个点过来!”
小二捧起指肚大小的金饼,木头木脑地要往外冲,又被掌柜提着后领,一把将其拽回来。从小二手上抢回袖珍且沉重的金饼,掌柜扯掉腰间收账的钱袋,再往小二手里一塞。
“去!”
将黄金揣回怀里,掌柜陪着殷勤的笑脸,像寻了蜜的蜂子,转悠着不愿离开。
“公子好阔绰、好豪迈!不知二位公子打哪儿来?”
“我们是外地游历来的,”刘扶光笑道,“见了贵宝地热闹繁华,就打算歇几天脚,随意逛逛。”
说着,他瞥向晏欢,眉头轻皱。
“我又吃不了东西,点那么多做什么?”
不说别的,光是点了六条鲥鱼、三只鹅,便是闻所未闻的事,谁塞得下去?
他们行走在普通人的城市,都用幻术遮盖着真身,但一层薄薄的幻术而已,彼此都看着对方的真容。见到刘扶光转过目光,用责怪的眼波扫过自己,晏欢心头一荡,脊梁骨瞬间就酥了,麻麻的电流顺着窜下去,令他一下直起腰杆,仓促地换了坐姿,掩盖因渴望而战栗的反应。
“应该可以……”他清了清嗓子,“现在你可以稍稍吃一点了,不碍事的。”
片刻后菜肴上齐,乳血羊肉用的是鲜羊羔肉,用羊奶配着羊血一起煮,浓香扑鼻,不知怎么做的,竟一点膻味没有。杏酪鹅香甜可口,八糟鹌子嫩若无骨,最鲜美的还数酒蒸鲥鱼。两块颤颤巍巍、如玉清凉的乳脂雪霞,却是嫩豆腐做的,上面点缀着艳艳的红绿樱桃丝,最后端上来的拨霞供,原来是兔肉火锅,专要人边片边下,蘸着酒、醋、花椒等蘸料,白气腾腾,看得人前心后背一齐发热。
邻桌的全不吃了,只撂了筷子,看他们吃。
晏欢旁若无人,捡最嫩的乳血羊肉,挟了一筷子,浇上汁,请刘扶光下箸,又将鹅腿撕了,取最中间的一股肉,并着挑出位于鹅腿上方两块小如花瓣,嫩如蚌的背肉,放进刘扶光的碗里,其余的全放在一边,弃置不顾。
旁人何曾见过这般豪侈的吃法?俱看得目瞪口呆,下巴也掉下来。
晏欢自己不吃,专心致志地服侍道侣。六只鲥鱼,十二块精巧紧滑的鱼脸肉,叫他不紧不慢地拈出来,浸了汤汁,递在刘扶光面前。乳脂豆腐剖开两半,拨霞供亦片得薄如蝉翼,一烫便熟。
刘扶光久不用吃食,今天倒是可以解了禁锢,惊奇之余,忍不住心花怒放,晏欢递给什么,他就吃什么,神思畅快之余,身上居然出了一层薄汗。
望着他贪嘴的模样,晏欢难以自持,不住压抑着胸膛隆隆作响的呼噜声。他的心口胀满了自豪的满足感,属于龙的兽性正摇头摆尾、张牙舞爪地炫耀——因为他正在喂养自己的伴侣,他永生永世的爱人。
他真想把扶光抱在怀里,缓解空虚太久的触摸饥渴,想诚挚又卑微地赞美他,描述他的美丽,叹息他有多么完美,想用手指梳理他的长发,用鼻梁摩挲他的耳垂,轻轻吮吸那柔软的红唇。
但是,他已经贫瘠了太长时间,就像现在这样,一边静静地凝望,一边继续喂饱自己的爱侣,让他感觉到开心、舒适,也是足够的抒解了。
等到冰凉清甜的乳脂豆腐咽进喉咙,晏欢伸手按住碗边,声音已然变得低哑而发颤。
“不能再吃了,缓一缓,”卿卿,龙神在心里渴慕地吟唤,“再吃,就没法克化了。”
刘扶光意犹未尽地放下碗筷,他环顾四周,不禁怔住,脸颊上忽然飞起一团微红。
他们分明是来打探情况的,可自己耽溺于口腹之欲,竟忘记了重要的目标……
晏欢正要吩咐小二收起食盒,蓦地瞧见刘扶光红了面颊,一时间,九只眼珠子俱呆呆地盯住,像煮沸的粘糖一样难舍难分。
“咳,”刘扶光再咳一声,不去理会他,转向掌柜道,“钱不用找了,我只想问几个问题。”
掌柜收回掏钱的动作,脸上仿佛笑开了一朵花,忙道:“您请问,尽管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