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扶光的笑容又收敛下去了,他低声道:“我只担心你们,晏欢近乎代替了天道,他能用瓶中术将东沼凝固六千年,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出来的?”
失而复得的东西最是珍贵,他乍然与亲人重逢,但凡晏欢露出一点想胁迫他就范的意图,东沼都会落到一个相当危险的境地中去。他这样想着,脸上便显出了惴惴之色。
成宗笑了。
“琢郎,”他认真地对刘扶光说,“你不要怕他的手段,也不要怕他会用我们的安危来约束你,死从来不是可怕的事物。生命何其脆弱,人喝水可能会死,呼气可能会死,走路可能会死,有时在睡梦中就直接失去了性命,又是什么稀罕事呢?正常的人从来看不起因噎废食的蠢才。他要以磨难威胁东沼,那就大不了一死了之;他要以死威胁东沼,那就堂堂正正地走到死的土地上;倘若他要把魂魄也抽出来,让我们连死也不得安宁……”
他轻松地笑道:“事情要是真的已经糟糕到了这个地步,那你再如何忧愁,如何提防,都只是无用功,何不放弃担心未来的糟心事呢,专心活在当下?这样,即便到了祸难临头的那一刻,我们仍可以放心地说:起码我有过无忧无虑的快活日子!”
刘扶光不禁愣了片刻。
看着他,成宗也不笑了,他低沉地道:“更何况,身为做父母的,却要让子嗣为我们担忧,本身就是失职至极。当日,我和你母亲听信了仙人的鬼话,他们说,你的命数太过贵重,生来就是要与龙神共牢而食,合卺而酳的。只笑那时我们思来想去,觉得既然天命难违,纵使他恶名在外,但一个身为龙神的道侣,倒也算配得上你……”
他呼吸急促,紧紧闭上了眼睛,熙姬偏过头去,轻轻地接话道:“是我们太天真,害苦了你,琢郎。”
“不!”刘扶光连忙道,“不,这不是你们任何人的错。”
成宗叹了口气,勉强打起精神,道:“真要论起来……”
他话未说完,一把犹如游蛇的嗓音,固执地从寝殿的门缝里钻进来,极尽小心温柔地道:“扶光,喝药的时候到了……”
刘扶光不觉如何,剩下三人面色皆是大变。
熙王后银牙紧咬,只觉这个嗓音就像斑斓油滑的毒蟒,直接从人的脑子上黏连地淌过,听得她浑身恶寒,从心口都凉得发抖。
——这不是那头孽龙,还能是谁?
她再也按捺不住,狂怒地跳起来,奔出殿门,向外冲去。刘扶光阻拦不及,只来得及喊:“母亲!”
又见成宗紧跟其后,刘扶光急忙拉住兄长的袖子,焦急道:“大哥,快带我一块去!”
熙姬一冲出宫室,就见到晏欢一袭黑衣,垂手立在那里,那具哄骗性十足的皮囊,倒是一点不曾变过,还是假得叫人恶心。
“滚出去,”熙姬目眦欲裂,嘶声道,“东沼不欢迎你这样下贱的畜生,滚出去!”
迎面挨了一记直白的侮辱,晏欢倒是恍若未觉,他恭敬地躬身,做足了礼数,温声道:“熙王后,许久未见了。我来请扶光回去喝药,他的药一天一碗,是断不得的。”
熙姬怒火高炽,她又想尖叫,又想狂笑:“你掏了我儿丹田,对他痛下杀手的时候,怎么不想着一天一碗地伺候汤药了?!少来这里假惺惺的,滚回你的阴沟!你这样的东西,本也不配站在日光底下!”
她说旁的,晏欢都一概从左耳进,右耳出,唯独说到痛下杀手的事,他唇边的微笑一阵抽搐,像是叫人从背后插了一刀似的。
“熙王后,”他低声下气地道,“昔年犯下的错,我已经知道自身的愚蠢,在尽我所能地弥补了。眼下,我只求扶光能好起来。”
“弥补?”熙姬差点乐不可支地笑起来,“你能弥补什么?永远别踏入东沼,永远别来打扰我儿,就算你弥补了万中之一了!还站在这里,是等着我们向龙神你卑躬屈膝地行礼吗?”
晏欢不为所动,他坚持道:“对不住,熙王后,但是扶光真的得走了,待他喝完药,我再送他回来看你们。”
成宗从后面过来,寒声道:“你这孽畜,口口声声说我儿要喝药,喝的什么药,是我东沼不能给,给不起的,你不妨列个单子?”
听了这话,晏欢倒是微微一笑。
他伸出一双手,左手成拳,右手食指弹出漆黑锋锐的尖甲,利落地挑断了左手手腕上凸起的筋脉,粘稠的黑血顿时喷涌而出。
“别的药材不过寻常,唯有一味,”晏欢平淡地说,“所用是我的真血,这确是有些难找的。”
成宗和熙姬尽皆哑然,刘扶光被兄长搀抱出来,他望着晏欢,也没有说话。
“当然,现在暂时用血,等到扶光的身体再好一点,就该佐以活肉,”晏欢说着说着,忍不住露出一个期盼的笑,“待他能受得住我的心头血、心头肉的时候,应该就算是大好啦。”
望见刘扶光出来,他急忙收了笑,殷切唤道:“卿……扶光,我们先回去,喝完了药再来,好不好?”
他用这样欢悦的口吻,说起要把自己一片片剐给刘扶光食用的故事,实在叫人心中发寒,分外不舒服。熙姬定了定神,冷笑道:“就算这样,我儿也不能随你回去。他要住在这里,跟家里人在一起。”
晏欢皱起眉头,可打心眼里,他也不能对刘扶光的血亲做出什么出格的举止,他心里清楚,好不容易走对了一步,要是再冲动行事,前功尽弃不说,那就再也不能挽回刘扶光的心了。
“可是,”他犹豫道,“比起人间的条件,龙宫要更加尽善尽美……”
“我儿不想去,你的龙宫又有什么尽善尽美可言?”熙姬厉声问,“别太自以为是了,还是有多远滚多远罢!”
晏欢心头一颤,他想起那名魔修的话,从某个方面来说,他确实总是按照自己的心意做事,而不是遵从刘扶光的心意。
不过,就算他一百万个愿意遵从刘扶光,刘扶光也不会跟他开口吐露一个字就是了。
“那么,我明白了,”晏欢点一点头,“我会离开龙宫,和扶光一同住在人间……”
闻言,熙姬和成宗的脸孔都是一阵扭曲。
虽然已是六千年过去,但在他们的感官里,人间只掠过了很短的时间。在这段“很短的时间”里,晏欢从一个独断高傲,执掌生杀大权的神明,变成了这样一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牛皮藓,着实是太诡异的体验。
“他在哪,我就在哪,”晏欢接着说,“断断不会叫他为难的。”
第192章 问此间(二十)
就这样,任凭家里人如何气得冒火,晏欢还是成功坚持了自己的想法,与刘扶光一同留在了东沼的王宫。
他倒也不占地方,刘扶光睡在哪,他便以真身潜进对方的寝殿下面游荡,坚硬的地基、牢固的建材,对他而言就像柔软粼粼的水波,晏欢无声无息地遨游在刘扶光的脚下,犹如鲤鱼在莲花的荷叶下徜徉。
——当然,如果有得比,那这必定是全天下最可怕,最叫人毛骨悚然的锦鲤。
刘扶光不去管他,仍然用对待空气的态度将其无视,倒是熙姬有好几次走进小儿子的宫室,都会发现原本素白如玉的地面,全被染成了子夜般浓郁的漆黑,定睛一看,还能瞧出许多密密麻麻、纠缠如蛇的触须花纹,在下方摇摆荡漾。她顿觉一阵恶寒,恨不得放把火烧光了才好。
这些时日,他们一直在尽力适应六千年后的世界,安抚国民、维修地脉、重振朝堂……他们越想融入、适应目前的时代,越是觉得格格不入。在了解了浊心天残的起因和病灶,见识了玄日,以及所谓“尸人”的情状之后,熙姬愈发有所体会,晏欢之恶,实在超出了他们想象的极限,他几乎就是一种负面概念的集合,一种混沌盲目,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天灾。
这样的东西,居然还在人前奢谈什么“懊悔”,什么“爱”……简直荒谬得叫人发笑了!
抛开心中念头,熙姬定了定神,缓步走向内室。
因为同家人在一起,这些天来,刘扶光的气色和精神,都要比以往好得多。晏欢不管别人怎么说、怎么看,他难得见刘扶光笑一次,心里已是比吃了蜜还甜。
“琢郎,”熙姬笑道,“看我带什么来了,是你小时候最爱吃的!”
熙王后笑着放下玉篮,一捧水当当、青滴滴的鲜莲子,就浸在一扇扇洗净切好的蜜桃、剔透的山梅,以及腌着蜜的雪白荔枝上,熟透的甜香混着扑面而来一股沁凉荷香,就像一艘艳丽的果船,溜达达地泊到了刘扶光跟前。
“你哥哥掏了几日的瑶光湖,总算叫他把一湖的荷花掏活了,瞧瞧,他专门挑着大的莲蓬,给你剥了好几个呢。”
晏欢游在地下,一听见“最爱”这两个字,耳朵骤然竖得笔直,他聚精会神地听着,一个字也不肯放过,就差拿笔记下来了。
刘扶光忍不住露出欣喜的笑容,他捻起一颗透着果香的莲子,放进嘴里,熟悉又陌生的鲜甜,就像直接从记忆里回返上来的。
“真是谢谢大哥了,”他打趣道,“父王给他的活都干完了吗,怎么有闲心做这个了?”
熙姬笑了一声:“朝堂上的事,是怎么也做不完的,我看这些天,他也烦得够了,不如让他去瑶光湖散散心,顺带给你掏点莲子。”
顿了顿,熙姬探手摸过他的前额,察觉触手依旧冰凉,在心里将晏欢骂了个狗血淋头,面上倒是不露声色,关切道:“你还想看什么、玩什么,只管开口,母后一定给你办到……”
刘扶光笑了笑:“这样就很好了,我没什么想玩的、想看的,花费再多,也是劳民伤财,没什么意思。”
熙姬叹了口气,她素来熟知儿子的性格,也不勉强。母子俩坐在一起,亲亲热热地说了会话,见他眼下一圈淡淡的青黑,熙姬止住话头,心疼地摸了摸刘扶光的发顶。
“好了,你休息吧,等到了晚上,我们再来看你。”
望着母亲渐渐走远的背影,刘扶光闭紧了嘴唇,并不言语,直到熙姬的影子一直在天光云霞里淡化到看不见,他的胸口才蓦然一缩,喉头紧绷,发出“咯”的一声。
晏欢瞬间现出人形,他立在床边,弓下身体,抬手举至他唇边,刘扶光只是闷闷地含着咳嗽,偏不肯吐在他掌心里。没奈何,龙神唯有拿过一个小碗,他先前吃下去的一颗莲子,便悉数吐了出来。
他不住干咳,晏欢又是心疼,又不敢抚着他的后背顺气,只能赶快用灵露给他缓解漱口。
“等你身子好了,想吃什么都行。”晏欢低声道。
刘扶光喘上来气,只是闭口不言,过了许久,他哑声吐出两个字:“……别说。”
他的身体要好起来,远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成的功夫,能与父母兄长和睦美满地在一起,已经是他刚醒时想也不敢想的好事了,没必要因为一点小毛病,就让家里人不得安生。
晏欢一怔,好容易得了他亲口说的两个字,顿时欢喜得如同接了圣旨。他不能理解刘扶光为什么要他“别说”,但既然开了这个口,他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保证一个字也不往外说。
只是,那盘花里胡哨的玩意还在。
晏欢踌躇片刻,他的眼神瞥过熙王后带来的果船,造型简单,一嘟噜圆滚滚的莲子堆在上面,还逗趣地做出了个宝塔的模样……这手艺不像是宫廷的厨子,倒更像是熙王后自个做的。
要不把它处理掉,或者远远地弄走?反正扶光也吃不得,放在这不过是扰人视线,看得闹心……
龙神的脑筋转了几圈,潜意识里,他觉得自己这么干是有问题的,可他实在想不出哪里有问题。照理说,果船并不值多少钱,上头的材料随处可见,做这个东西,花费的时间更是微小到不值一提。这东西又这么香,摆在只能看、不能吃的人面前,不是一种折磨吗?
他这么思来想去,真要动手把这玩意弄走,晏欢又迟疑了半天,像一头面对着陷阱的野生动物,不知是该一头扎进去,还是转身就走。
他凝目的时间一长,上头灵气盎然的莲子都开始迅速发黑,刘扶光眉心凝滞,眼看要皱起来,显出不高兴的模样,晏欢心头狂跳,急忙脱口而出:“这个又香又好看,它一直摆在这,你的心情也会好,对不对?”
神祇的金口玉言一出,愿力加持,原本蔫下去的果船立刻抖擞回青,香气色彩更甚从前。
看刘扶光的眉目微微舒展,晏欢真是大大松了口气。他故态重萌,偷偷把方才那只小碗卷进体内,复又潜入宫室的地下,一面偷看刘扶光的一举一动,一面困惑地复盘刚刚差点发生的事故。
除了刘扶光曾经施予他的爱,晏欢对任何人、任何事的正向情感,都是理解不能的。为了揣摩刘扶光的心情,他很想要学习领会正常人的情感,只是效果总是不尽人意。
他在下方盘旋了一圈,九目分出一目,盯着那小小的果船。
卿卿为什么不要我把他的身体情况告知给他的家里人?我要收了那个中看不中用的东西,他怎么又不高兴了?
晏欢在身上打磨着锐利的爪尖,来回地思索,最后,一个念头骤然闯入他的脑海,使他醍醐灌顶。
——倘若那果船是扶光送给我的东西,而有旁人多管好事,替我冒然丢掉了它呢?
如此换位,终于使晏欢明白了刘扶光可能会生出的感受,就像开天辟地,从无到有的第一道光,一下照得他豁然开朗,长长地出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