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重重,上面挂着垂悬如雾的薄纱,刘扶光推开它们,在一切阻碍与遮蔽身后,他终于见到了他的母亲,熙王后,熙姬。
她身着苍白的素衣,弓腰弯背,面目黯然,疲惫地坐在榻边,像是被无形的重担压垮了身体,两道深深的泪沟,从眼下蔓延出去,几乎叫人看不出昔年名动诸国的风采。
她老了,在失去了小儿子之后,再怎么驻颜有术,修为不俗,仍然被过度的悲伤追上了面颊与身体。她执着地捏着一卷旧书,垂下去的眼睛,还盯着泛黄的书皮。
刘扶光蹲下身体,轻轻地抽出那本书,看到书的封面上,写着《广陵杂谈》的名字。
他鼻子一酸,喉咙里像是哽着一块东西,许久都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母亲,”刘扶光抬头,呼唤着熙姬,“母亲……您看看我,是我,我回来了。”
听到他的声音,就像长久尘封的印记有了松动,熙姬的眼睫微微一颤。起先,是呼吸开始流动,其次,她眨了一下眼睛,接着又眨了一下。
室内很安静,刘扶光完全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血流声,以及脉搏鼓动的噪声。他望着母亲的眼睛,在熙姬面前,他又变回了原先那个在地砖上滚来滚去,赤足到榻上胡乱跑跳的稚童。
熙姬怔怔地与他相望,眼里的神采那么遥远,犹如隔着镜面,看一条河里游动的鱼。
当终于开口时,熙姬的声音低沉而含糊,仿佛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而她正在喃喃地自说自话。
“琢郎啊……你记不记得,在你还小的时候,总喜欢收养一些奇奇怪怪的动物?有毒蛇,有没了腿的虫子,还有缺了眼睛的土龙,没几天好活的螽斯……”熙姬笑了笑,“你就把它们养在宫殿里,自己凿了好多小小的木盒,侍女不知情,打开之后,差点吓得昏过去……这话传到外面,大臣们以为你不懂事、不听话,是个顽劣的坏孩子,全跑去跟你的父王谏言,说不能放纵小王子的不良德行……”
刘扶光记得,他当然记得,只是过去太久,他又经历了太多事,很多记忆都已经模糊成了一个不确定的形状,让他不能回想起清晰的边缘。
但他仍然能够想起当时的快乐,世界那么大,他又那么小,有实在繁多丰富的宝藏等着他去挖掘。年幼的时候,每一天都无比快乐,能比今天更快乐的,只有还未到来的明天。
“你的父王也很诧异,”熙姬说,“他一下朝,就到了你的宫殿,把你抱在膝盖上,问你这是怎么回事。我担心他被大臣们吹昏了头,不晓事,不分青红皂白就来责备你,于是也赶到这来。我至今仍然记得,你是怎么回答的。”
熙姬的眼睛闪闪发亮,不知是泪光,还是别的什么。
“你说,那些缺了腿的,残疾的虫蛇动物,人人都对它们喊打喊杀,这不是很可怜吗?如果没人爱护它们,那就让我来爱护;如果大家都看不起,都要伤害它们,起码还有我是向着它们的。”
熙姬的声线发颤,刘扶光的咽喉也紧紧地绷着。
“我和你的父王听到你说这话之后,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叹息。”熙姬轻声说,“渐渐的,你长大了,人人皆知你品行高贵,是这世上罕有的好人,大臣们再不会质疑你的行事了,你……你也离开了我们。”
“你用过的东西,我和你父王都好好收着,从来不曾丢弃损坏,就是为着有朝一日,你还要回来住,跟我们一起生活。你知道,有天,你父王忽然问起我,说琢郎的那些小木盒,你还收着吗?”熙姬笑了起来,“我就说,我肯定收着啊,哪能丢掉呢?然后,我俩就到处翻啊、找啊……找了一天,都没能找到你小时候的那几个盒子。真是奇怪呀,你说说,它们去哪了呢?”
熙姬抬起头,她望着刘扶光的眼睛,一滴泪水破开她的眼眶,坠下干裂的嘴唇,坠在她的手上。
“我……我给你擦了身上的血。” 熙姬恍惚地道,“我脱去你身上的旧衣,我为你擦洗,我抱着你,我……我想,我想给你缝上肚子的缺口,可是我没法……没法做到……那个伤口实在是太深、太深了……”
刘扶光咬紧牙关,他的泪水淌了满面,喉咙喑哑,不能说出一个字。
“你回来了吗,琢郎?”熙姬低声问,“真的是你吗?”
第191章 问此间(十九)
伏在母亲的膝上,刘扶光语不成声,他想大哭一场,却连哭的力气都不剩下多少。
“……对不起,对不起,”他抓着母亲的手,“孩儿不孝,连累了你们……”
熙姬牢牢抱着小儿子,她颤抖的手摸着刘扶光的后脑与脖颈,继而摸索着他削瘦伶仃的双肩,突兀如飞的肩胛骨,她的指头捏在嶙峋枯槁的手臂上,懵懂觉得,自己正从一场噩梦里慢慢清醒。
“琢郎?”熙姬轻声问,“真的是你,你回来了,对不对?”
“是,”刘扶光哽咽道,“是我,我还活着,我没死……母亲,我回来了……”
熙姬于是不再言语,她一下下地抚摸着刘扶光的后背,就像儿时的那些夜晚,刘扶光抓了满帐辉烁的流萤,熙姬就搂着他,与他讲过去的传说与故事。
许多年过去了,母亲的袖间,仍然有那种使他一闻便觉困倦的淡香,就像露水泊过的金桂,对刘扶光而言,这就是家的味道。
不知过了多久,他哭累了,熙姬的手指拨开被汗水和泪水打湿,粘在侧脸的鬓发,她望着儿子瘦凹的面颊,忽然想起他身上的伤,急忙不再叫他跪着。
“琢郎!”熙姬如梦初醒,“你身上的伤,你、你是怎么……”
她至今仍然记得,当那个失了法体的半仙周易,带着琢郎的尸首进入东沼的王宫时,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至善已歿,他的遗体不能让龙神发现,留给你们吊唁的时间实在有限,请千万抓紧”。
一切都太突然了!巨大的惊愕、哀恸、恨,便如瞬间没顶的海潮,他们相信了周易的话,来不及准备很多东西,就连墓碑,也是成宗匆忙刻好,再交由对方带走的。
再然后……再然后,熙王后的记忆,就像风沙侵蚀的壁画,全然成了模糊的一片。
“半仙周易带着你的尸首深夜赶来,他劝说我们,生者已逝,只是你的遗体不能被那头孽畜发现,他得赶快带你离开……”熙姬眼眶含泪,仔细地望着失而复得的小儿子,“现在你回来了,莫非他是骗我们的吗?你父王几乎一夜白头,他欲广发号令,以召天下人的支持,发兵征讨那孽龙,可后来……啊,后来究竟发生何事,我的脑子也不甚清明了!是周易救了你吗?还是我儿福寿双全,得了什么奇遇呢?”
望着悲喜交加的母亲,刘扶光在心里叹息,他斟酌片刻,低声说:“周易已非半仙,而是真仙。六千年过去了,母亲,时移世易,这天下,只怕早已不是你们昔日所见的天下了……”
熙王后神情茫然,下意识道:“什么?”
在刘扶光断断续续的叙述里,熙姬终于搞清楚了眼下的情况。
因为不愿使东沼国破家亡,那孽障竟直接出手,将东沼以瓶中术缩小冻结了六千年,而在这漫长的时光里,由于至善缺位,玄日凌空,至恶一家独大,使诸世诸界充满了浊心天残的缺憾流毒。而琢郎,她的小儿子,则被周易藏进棺椁中假死求生,直至有人阴差阳错,进入墓穴,这才将他唤醒……
“我要杀了他……”熙王后怒不可遏,“我要宰了那头畜生!他害你害的还不够吗,怎么还有脸把你强留在身边?!”
她捏着小儿子的臂膀,掀开他的衣袖,瞧见满身的旧伤不褪,就像一副光怪陆离的残破地图,更觉急火攻心,眼里的泪水都要被蒸干了。她联想到昔年大婚当日,月下老人所说的“不能再当夫妻”云云——那实在是喜出悲音,正正预言了后来一塌糊涂的结局。
熙姬悲愤交加,喉咙像梗着一根又长又老的鱼刺,梗得浑身都僵住了,只在咬牙切齿间,磋磨得咯吱作响。
她宁愿自己就在六千年前死了,也好过在这时被孽龙当做讨好的筹码,献殷勤的礼物,来恶心她最爱的孩子!杀人不过头点地,他还想干什么,以为把东沼捏在手上,就能以此来要挟琢郎了吗?
“可是您还活着,”刘扶光含泪而笑,“您和父王、哥哥,一整个国家的人,都还活着,我们还能团聚相见,这就够了……有了你们,我受再多罪也无所谓,真的。”
熙姬语塞半晌,乍见重逢的欢喜,此刻已被心酸全然冲淡。她真想抱着儿子大哭一场,可看到刘扶光此刻的模样,她险些认不出,这竟是过去那个天资纵横、丰神逸秀的琢郎。
一个母亲对孩子的最强烈的回忆,先是被他凄惨死去的模样占据,接着,又被他病骨支离的姿态所覆盖,她知道,以刘扶光此刻的体能,必然是经受不起突如其来的大悲大喜的。
因此,熙姬咽了泪,强颜欢笑道:“对,我们……我们不提那头畜生了,只要一家人能平平安安、和和美美地在一起,就没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来,我儿,我带你去你父王那,他们应该还在军机室商讨要务,这几千年里,都不曾离开……”
她一点一点地站起来,运转凝涩的灵力,松缓僵硬的四肢百骸,她毕竟是强逾凡人千万倍的修士,哪怕枯坐了几千年,要恢复过来,也不过是几个呼吸间的事。
然而,她恢复得越快,心里就越是酸痛难耐:倘若琢郎道心无损,丹田尚在,他又何至于落到现在这个几乎一碰就碎的地步!
想到这,熙姬愈发憎恨晏欢,恨不能将其生吃活剥才算完。
“小心点走,慢慢来。”扶着他的身体,属于母亲的灵力,在刘扶光空落落的体内转了一圈,一探之下,熙姬的心都凉了半截。
灵炁衰竭、生机枯槁,用个不恰当的譬喻,刘扶光此刻的情景,简直像是受了灾的盐碱地,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他的肌骨被蕴养得不错,还能撑住他的基本行动。
当然,倘若熙姬知道,这点“不错”,也是被晏欢亲手煎药放血喂起来的,只怕心情更得糟透了。
到了军机室,刘扶光果然看到了阔别日久的父亲与兄长,他强忍鼻酸,唤醒了父兄的神志。
兄长刘齐章还在迷糊的时候,父亲成宗一恍神,居然见到妻子和死去的小儿子站在面前,不由大惊失色,还以为妻子是被伪装的邪魔外道乘虚而入,蛊惑了心神,连忙厉声道:“好狗胆,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也敢来孤面前找死!”
身为一国帝王,成宗修为自然不低,他心念一动,抬臂欲击,却见老婆瞬间柳眉倒竖,抢先在他脸上呼了个大耳刮子,直打得他两耳嗡嗡,立刻清醒了过来。
“混账!”熙姬怒喝道,“连你的孩儿都不认得了么,竟要打他!”
刘齐章同时被这响亮清脆的一声吓醒了,他愣愣地望着父母,更呆愣地望着刘扶光,刘扶光亦目瞪口呆了半晌。
一下沉浸到熟悉的家庭氛围里,真是有种“嗯,都回来了”的恍惚感……
成宗捂着脸,面皮不见痕迹,只是心惊得发颤,他难以置信道:“琢郎……?你,真是你吗?”
几百岁的人,眼眶也是说红就红。修真之人本就子嗣单薄,大儿子与小儿子之间相差了一百多岁,刘扶光算得上真正的老来得子,是以成宗无不纵容,哪怕他想当个好逸恶劳的混世魔王,成宗也乐得支持。可是,如此溺爱,刘扶光还是长成了明珠宝玉般的资质人品,怎能不叫为人父母的加倍爱重?也正因如此,当周易带着他残缺不全的遗体赶回来时,那种如同天雷灌顶的哀恸,才叫人加倍痛苦。
“父王,我……”刘扶光只说了这几个字,成宗已经大步跨出,将他搂在怀里。
人间别久不成悲,然而在他的家人眼里,六千年也不过是短暂的一刹那,一场午后小憩的时光。
成宗泪流满面,他的兄长目光黯然,轻轻拉着他的手。
刘扶光睁大眼睛,他的下巴贴在父亲的肩头,眼睛望着窗棂外的天空,他冰凉如死,无论晏欢堆来多少性温灵热的法宝,都不能回暖一丝的身躯,此刻由内到外地发热,热得像是要烧起来了。
他缓慢地抬起一只手,抱在父亲背上,低垂紧缩了太久的眉目,终于光洁地舒展开来,唇角上扬,露出一个含着泪水,却悲苦尽褪,唯余幸福的笑容。
晏欢遥遥地望着这一幕,九目尤其凝在刘扶光的面容上,他也笑了,笑得十分满足,就像将全天下的至宝囊括一怀,谁也不给,连瞧一眼都不让。
扶光很开心,他想,这便值当了,我总算做了一件对的事。
一家人坐回寝殿,刘扶光身体衰弱,仍旧在床上躺着。
成宗听完来龙去脉,说不愤怒是假的,但他想得更深一点。过去因口舌惹出大祸的真仙,死的死,躲的躲,再也成不了什么气候了,新一辈的仙人,也就一个周易,得以问卜天机,算是牵头顶梁的人物,可他也不能完全救下琢郎,至善的伤,还得那头至恶的孽障来治。
姻缘线断了又有什么用,善恶一体,本就要生世纠缠,那孽畜真要死绝了,琢郎岂不也活不成了?
“我儿,父王知道你要与那物时时见着,心情肯定不好,”成宗道,“但一切以身体为重,他既然赌咒发誓,说要治好你的身体,那你管他摆出什么阵仗,专心养着就是了,身健体壮才最重要,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