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这话的时候,夜风吹散漆黑的鬓发,不仅衬得他面白如雪,连单薄的身体也像由白雪捏就,风吹即散、日照即化,哀凄得叫人心尖发凉。
仙人不能言语,唯有胡乱地点点头。
刘扶光随即转身,他带着四名年轻的修士,摇着那艘小小的金舟,朝着龙宫的方向前去。
周易不能再前进了,他立在原地,望着小舟渐行渐远,直至在视线中,化成一个微茫的,灿烂的点。
“什么人,胆敢擅闯至尊的领域?!”还未挨近眼前,在最外围巡哨的魔修便蜂拥而至,凶神恶煞地围上前来,魔气冲天,堵得人无法呼吸。
真仙的金舟落在这些魔修眼中,无异于一团刺目的火。以为有正道袭击,最先冲上去的魔修不由惊异,他们只看到一位青年,身着一袭如雪如雾的白衣,极美也极孱弱,仿佛夜晚发着光的月亮,两手空空,静静地坐在船头。
他不笑,但也未曾露出一丁点儿的惧意,平淡得好像正撑船荡开满河的芦花,而不是在铺天盖地的魔修与鬼兽中穿行。
不知为何,看到他第一眼起,那些魔修心中便泛起了没来由的惶恐与贪婪,仿佛叫滚烫的火光灼烧了眼睛,却又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抓。
只是,他们刚对着面前的青年探长手臂,漫天汹涌而至的鬼兽,就已然发出刺耳惊裂的尖叫与咆哮。
——血雨残肢犹如淅淅沥沥的碎雹,在金舟边纷纷洒下。鬼兽毫不犹豫地撕碎了那些碍事的魔修,就像簇拥着一枚明珠的暗涌大潮,源源不断地在金舟边淤积徘徊。
没有了找死的虫豸,它们尾随在金舟下方,或是低低地哀鸣,或是缠连不舍地盘旋,像追求一个最美好的幻梦一样,紧紧不放地追着刘扶光。
任何稍微靠近他的鬼兽,身上的触须与血肉都在飞速融化、消解,化作高空翻飞的黑色流絮。然而,所有鬼兽全都甘之如饴,像舔舐蜂蜜的饥渴野熊,贪得无厌地舔舐着幸福而甜美的死亡。
亿万只密麻张开的眼睛,亿万个贪看着刘扶光的怖恶生灵,这不是人类能够承受的视线,也不是人类能够承受的关注,倘若有人要在此时置换到刘扶光的位置,那么他一定会被这样强烈到谵妄的目光,从里到外地活活烧死成一堆焦黑的余烬。
对这一切,刘扶光都视若无睹。马上就要与晏欢相见了,那是他曾经的道侣,谋杀未遂的凶手,以及他命中注定的半身……眼下刘扶光的心情,却冷静得使人吃惊。
金舟越过天门,缓缓停泊在龙宫的阶梯前,当刘扶光走下船的那一刻,船体同时在惊心的回响中分崩离析,瓦解成了成千上万片畸形的碎屑。
即便是真仙的灵宝,亦无法在鬼兽那扭曲的注视下维持本真面目,不过纯粹靠着刘扶光,才能勉强维持住稳定的状态,等到刘扶光也离它而去,它的下场就只剩下一个了。
“走吧,”刘扶光低声说,“去找你们的师门,这里有我。”
四个人攥着他的断发,犹如攥着一根救命的稻草,极端的压迫与恐惧下,连一声都吐不出来,趁着还没有鬼兽注意到他们,仓皇地冲反方向驾云狂跑。
望着巍峨华美的龙宫,刘扶光踩上天阶,向上走去。
过去那些日子,他忽然想,当晏欢走上这些台阶,走向我和他的寝殿时,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呢?当时的我,又在龙宫里做着什么呢?
他走得很慢,但再怎么慢,通向龙宫的道路总是固定的,无数只鬼兽拥堵在四面八方,死死地盯着他,带着不可置信的欢喜和恐惧,目送刘扶光走进那扇宏伟的大门,鬼龙所在的巢穴。
大殿中,晏欢正呆愣愣地立在他的御座上,手中捧着一副展开的画卷。
他像是坠在不真实的梦中,以至于完全痴了,他望着刘扶光的神情,就像迎面遭了一记重击,彻底失去了平衡,只能依靠外力撑住身体。
六千年的悔恨与沉梦,要使他自我凌迟千万次的剧烈痛苦中,他从未想过这一幕:龙宫的大门洞开,他寻找了那么久、那么久的道侣,就从门外缓缓地走进来,苍白消瘦,如同一抹幽魂。
——是耶,非耶,其梦耶?
“晏欢,”刘扶光停住脚步,隔着空旷的宫室,他平静地说,“你找我,我来了。现在你还想要什么?”
他望着踉踉跄跄,似乎已经不知道怎么走路的龙神,恍惚中,刘扶光忽然想起过去的一件小事。
在他们成亲的好几年后,他仍然扮演着善解人意的妻子角色,晏欢则始终是一个阴晴不定的丈夫角色。他身上有那么多无处发泄的恨和愤怒,他憎恨仙人,憎恨诸世,因为真仙抚养他长大,他同样深恨他们试图用来束缚他的孝道。在他眼里,亲情不过是用于征服血亲的畸形纽带,因此,他甚至打算掠夺刘扶光分享给家人的爱,他认真地尝试了很久、非常久的时间,不让刘扶光与他的亲人见面、书信、通话,直至截断了一切联系。
“你应该只看着我。和无关紧要的人来往,对你没有任何好处。”他捏着刘扶光的肩膀,笑容天真又狂躁,沉浸在病态的偏执里,“你当然应该只看着我。”
那是第一次,刘扶光在他们的婚姻中濒临崩溃。
他讨厌高声说话,用这种方式夺走周围人的注意力,但对着这样的晏欢,他真的气得两眼发花,声嘶力竭地与他撕扯了许久。直至晏欢明确认识到,他是没有办法独占刘扶光全部的情感的,他才很勉强的,极其不情愿地放宽了与东沼国的通讯,允许信使来访。
龙的贪欲没有止境,龙的怪异、恶毒、冷血,同样没有止境,当然,这是刘扶光在过去许久之后,才切身体会出的道理。
“这是……梦吗?”他听到晏欢哆嗦不止的声音,“求、求你,求求你,这是梦吗?”
那个名字就含在他的唇齿间摩挲滚动,他不敢太轻易地喊出刘扶光的名字,他实在害怕,万一叫破了这个梦境,就再难见到这么真实的爱侣了。
刘扶光默默地望着他,在晏欢朝他凝视过来的时候,他早已空置了数千年的丹田,再次感到钻心剜骨的剧痛,直疼得他近乎抽搐起来,像是有刺骨严寒的火焰在烧。
这就是神明的愿力,当晏欢回想起他昔日在钟山的所作所为,回想起他是如何挖出刘扶光的元神,如何使他道果破碎的同时,刘扶光便要再一次,或者说再经历许多次的苦痛的轮回。
不过,令他感到诧异的是,看到他倏然白得透明的面色,发抖抽动的手臂,晏欢好像也意识到了这一点,龙神凄厉地大叫一声,仿佛同样感同身受到了煎熬的折磨。他手足并用、跌跌撞撞地跪倒在刘扶光面前,不仅九目淌着泪,本应盲眼的脸孔上,同样流了两行扭曲的血痕。
他哭了,晏欢竟然哭了。
刘扶光不禁惊讶地瞧着他。
“……扶光,”晏欢嘶哑地道,他终于还是叫出了道侣的名字,“扶光……是你吗,你回来了吗?”
刘扶光低下头,真奇怪啊,他还从来没在这样的高度看过晏欢呢,毕竟,他是那么高傲,又深埋着自卑的龙神。
“是,”他静静地说,“好多年不见了。”
隔着太久远的时间,太浓烈的爱和恨,太艰涩的纠葛孽缘,刘扶光与晏欢的双目交接,一方疲惫而安宁,另一方痴狂且怔忡。
晏欢的喉咙来回吞咽,他有过多的话要说,反而把他变成了一个傻乎乎的哑巴,嘴唇蠕动着,却不知从何提起。
良晌,他呆呆地道:“扶光,你……你要不要我的命啊?”
见刘扶光的表情一愣,他急忙露出讨好的笑容,像个蹩脚的推销员,期期艾艾地道:“你、你可以要走我的命啊,反正它也对我没有用啦,我很想你的啊,很想你的……过去这段日子,我思考了好长时间,我想着要怎么补偿你,怎么对你道歉。后来,我就想到,是了,你可以把我的命拿走的!我要它干什么呢,总归活着只剩下难过和痛了……”
他这么颠三倒四地讲着话,舌头好像也打结了。刘扶光怔怔地看着他,问:“我要你的命干什么呢?说实在的,其实我不恨你,我学不会,所以……”
听到刘扶光说出“我不恨你”这四个字,刹那间,晏欢的脸孔扭曲如斯,几乎要把虚假的眼眶挣碎了。
他急急忙忙地叫嚷道:“不要不恨、不要不恨!恨我啊,扶光,你不要不恨我,你恨、你恨……”
他的双手发着抖,猛地剖进自己的胸腔,骨肉撕裂的刺耳声响中,他淌了满手满身的血,捧出一颗尚在跳动的,冒着热气的龙心,吃吃地往刘扶光身前举:“你看、你看……这是我的心,我把我的心给你啊,扶光,我知道错了,你踩它、捅它、切碎它,拿它做什么都好,你不要不恨我,不要的……”
这一刻,刘扶光的眼眶酸涩难耐,一滴冰凉的泪水,从他的面颊坠到嘴角。
他本以为自己能够像年岁日久的古井一般无波,可是望着这样的晏欢,他猝不及防,还是狼狈地落了泪。
“你现在这样说,又算什么,”他轻声问,“你真的后悔了吗,晏欢?”
晏欢依然保持着举心的姿势,沙哑地道:“后悔……我后悔!我真的后悔了,你别走,扶光……我愿意付出所有,我什么都愿意做,只要你好好地活着……你,你看看我,看看我,扶光,你看看我的心啊!”
刘扶光想要露出一个笑容,但他的嘴唇卷曲着,只是不停发颤,最后,他放弃了。
“我尝试过,晏欢,我尝试过很多次……太多次了。”他疲倦地低声说,“一个人是不会永远保持耐心、温柔和笑的,但看着你身上的尖刺,它刺伤你,也刺伤别人,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了。我只能永远对着你笑,尝试包容你的一切,让你感觉到安全和放松。”
“六千年了……我睡在棺材里,我不停地想,我做错了什么?我真的,已经给了你我能给的一切。”刘扶光摇了摇头,“到后来,我感觉我的心开始变冷了,它变得像冰一样冷,冷得我浑身哆嗦。慢慢的,我也就不再去想这个问题了。”
他抬起眼睛,悲哀地看向晏欢。
“你这时候想找到我,可你还需要什么呢?我的魂魄,我的血肉,还是你曾经想拿,但没能拿走的命?我给你,我全都可以给你,我累了,晏欢,我实在太累了。”
晏欢举着自己的心,他绝望地淌着眼泪,哭得浑身发抖。
“你……你什么都没做错,一切因为我……因为我是个白痴,是个胆小鬼,骨子里自私卑劣,”他仰望着刘扶光,嘶声道,“我是天底下最恶心的东西。”
第188章 问此间(十六)
如果刘扶光是一个更勇敢大度的人,他就应该要立刻着手弥补这六千年来的灾厄了。怎么做?譬如接受晏欢的歉疚,然后中和至恶,消释玄日,祛除残留在所有人心里、身上的浊心天残……毕竟他降生的目的,就是去填补仙人们曾经犯下的过错。
当然,最开始的时候,他也确实是这样做的。他被那个破败不堪、残缺不全的龙神所吸引,从此一往无前地挥洒着爱和怜惜,朝着悬崖下一头冲去。
不过,也正因为他是这样一个不合时宜的傻瓜,所以他才会在最关键的时刻,只想到逃避和躲藏。他心力交瘁,再也提不起年少时情热如火的精神了。
有时候,刘扶光甚至会好笑地想,他之所以爱上晏欢,其中一部分原因,是不是出于只有晏欢才能承受得起他的感情和爱?
他长久地缄默,悲哀地流泪。晏欢见状,立即将一颗勃勃跳动的龙心撒开到一边,语无伦次道:“你、你不要我的心,好的!没关系,不要也没关系,我这里……我这里还有你的元神,我一直蕴养在身体里,好好地保存着……”
说着,晏欢慌张地摸索着身体,双手深深插进九目之间的缝隙,将躯壳撕开了帷幕般的裂口。与之前那颗心相比,他这时的动作堪称谨小慎微,珍重到了极点。
金白色的光辉,从他触肢流转的真身内散发出来,他爱惜地捧出了一汪剔透若琉璃,清澈如水晶的事物,小心翼翼地笑道:“看……你看,扶光,让我治好你,治好之后就不会疼了……”
晏欢所言不虚,他被强行剥离出去的元神,放射着璀璨的辉光,比在他体内的时候还要明亮熠熠。但是刘扶光看着它,心中唯余更深的悲哀和冷意。
很多年过去了……他一直记得那些期盼等待的日子。他的心永远在暗暗雀跃地跳动,等待着晏欢的回应,等待着他能成为一个更完整的人,等待着有朝一日,晏欢可以放下所有防备和伪装,真诚坦率地待他。
可惜,他最后等来的是什么,就不需要再多赘述了。
“我只要你回来,我还能要什么呢……”晏欢睁大眼睛,哀哀恳求道,“我什么都不要,就是、我就是想治好你……我能感觉到,你一定还活着,所以我找啊、找啊,哪里都跑遍了,找了你好久……”
他语无伦次地道:“现在你回来了,我真高兴啊,哪怕你杀了我,要我跳进海里,跳进火里,我也高兴得不得了,快活得要命……不、不!若你真杀了我,我心里才是最快活、最高兴的……”
“别对我说这些,晏欢。”刘扶光闭上眼睛,疲钝地道,“我从来一心一意地待你,不曾有任何隐瞒或是遮掩,可是,你对我下手的那那个时刻,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