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间,晏欢笑容骤失,他答不上这个问题,也再讲不出一句讥讽的话。
刘扶光把头转过去,他叹了口气,又乐呵呵地笑了起来。
我没有下手,他轻快地说,最后,我苦练了好几个月的纵魂术,总算有足够的把握,抹掉了那孩子的记忆,又将她寄养在一户人家里,如此,才算是好不容易结了一桩心事。
……瞧,他就是这么个滥好人,连面对道不同,不相为谋的魔修,也要力图尽善尽美的处置方案,优柔寡断至此,晏欢有什么理由看得起他?
可是当晏欢吞下至善道心,在梦中徘徊不去,不知以何种心情,一遍遍地翻看着昔时的记忆时,他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刘扶光很少朝向他脸上的“眼睛”,从见他第一面起,刘扶光正视的,就是他胸骨中央的九目之一。
——他能看见,假相于至善无用。自始至终,他看到的晏欢,都是那个丑陋、邪异、浊恶不堪的晏欢。他把怜惜的目光给了真实的自己,把温柔的笑、炽热的爱、纯粹的真心,全给了真实的自己,不是为虚伪的化身,不是为虚构的皮囊。
就在那一刻,晏欢彻底崩溃了。
就像故事里那个被剜心的臣子,纵使尖刀刮骨而过,但还能活,还能走下朝堂,走到街市当中。然而,当臣子俯下身,询问路遇的商贩,人如果没有了心会怎么样,在听到商贩回答“人无心即死”之后,臣子立刻跌落马背,血溅三尺而亡。
真相是足以杀人的,因此勘破是一种狠毒至极的惩罚,它能在人心中唤起自我了断的痛苦,也让晏欢失去了一切找补的借口,一切狠戾的决心,只在酷烈至极的爱里熊熊燃烧。
他爱上刘扶光,在许多年以前,他也跟随了刘扶光,死在许多年以前。直到晏欢恍然开悟的那个瞬间,他才意识到这一点。
用一双急于缓解痛苦的手,晏欢小心地解散绳结,展开了那卷画。
光阴流逝数千年,画面早已枯槁泛黄,但上面的内容还是清晰可见——不需要什么技巧,刘扶光直白地描画了他在东沼时居住的王宫,四处皆是和乐融融的景象,他与父母兄长围坐谈笑……身边坐着一个黑衣暗沉,满脸不高兴的晏欢,同他手拉着手。
晏欢愣住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呢?他可以确定,自己从未去过东沼的王宫居住做客,他的扶光为什么要画这个?
九目拥挤在一个方向,专注地注视画面,晏欢的视线缓慢下移,停在落款的数行絮语上。
“澄辉二百二十四年,花飞月,谨以此画为表记……”他一字一句地默念,“……仙路漫长,惟愿莫失莫忘。”
一分钟变成一小时,一小时变成看不到尽头的明天,往事在晏欢眼前回现。
成仙是极致艰苦困难的过程,凡人要踏上这条通天的不归路,既能得到很多东西,也要放弃许多东西。在万死一生的道途中,成为半仙,近乎意味着无欲无求,斩断无常尘缘,等到飞升之后,更要抛弃旧躯,抵达天人合一、清净澄澈的境界。
用刘扶光的话来说,成仙就是“用丢掉一切,来换得到一切的过程”。
因此,那些心中有所挂念的修真者,通常会留下一个“表记”,记下所有值得留恋的事物,再把这个表记藏起来。好比航海行船的锚,一个通往过去的窗口,哪怕真的飞升成仙,到了需要抛弃一切的时刻,他们也能毫不犹豫地这么做,因为他们已经藏好了心中最宝贵的东西。即使成为了无欲无求的真仙,只要顺着那个锚,翻过那扇窗,就能抓住属于过去美好的事物,不至于身无长物,做了冷冰冰的孤家寡人。
表记。
晏欢的手已经无法承受画卷的重量了,他把它搂在怀里,拼尽全力地抱着,他试图清一清嗓子,然后再说点什么,可是,他只能发出嘶哑的、断断续续的哭声。
这是一个表记。
在成仙后,和他的家人一样,他仍视我为最宝贵、最珍贵的事物。
龙宫高旷,御座辉煌,孤单的龙神蜷缩在上面,绝望地失声痛哭。他像没有明天一样大哭,像即将死去一样大哭,他手足无措地叫着刘扶光的名字,剧痛使他连连发抖,使他除了滔滔不绝的血和泪,再也不能出喊其它任何的话。
汤谷响起连绵轰鸣的雷声,阴云笼罩着漫山遍野,暴雨随即而下,在连天倒海的雨水里,成千上万的鬼兽,同时全然颤动着溶解于大地,犹如无数个心碎而亡的印记,流进了深不见底的裂隙。
人头攒动,魔修围在外侧,他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们猜测,至尊或许是生气了,或许是被不知名的事物激起了怒火,因而引发了如此可怕的场景,他们旁观着雷鸣、暗云、泪雨的恢宏景象,不住在恐惧中战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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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外面好像安稳下来了。”透过结界,孙宜年不可思议地道,“难道鬼龙负日这么快就结束了吗?”
周易仍然披着老人的伪装,他与刘扶光说完话,便解开了施加在年轻修士身上的禁锢,仍然装着筑基期修为的样子,刘扶光也不会拆穿他。
他摸出三枚金钱,依次在空中抛撒六下,记着每一次的花和字样,快速地口算了一番。
“只怕没有那么简单。”周易皱眉道,“鬼龙没有走,只是不知为何……祂收敛了。”
甄岳怀疑道:“老大爷,你快算了吧,你的修为跟我差不多,怎么敢去算鬼龙的,真不怕给自己搞得反噬了?”
孙宜年与薛荔交换一下眼神,没吭声。周易摸着胡子,呵呵地笑了起来:“小友,可不要小看小老儿的家底,只怕一千个修士里,也拿不出一个能拦住鬼兽的法宝呀!”
甄岳半信半疑道:“那按照你说的,难不成外头暂时安全了?”
“是,”刘扶光轻声插话,“听老人家的话,外头是暂时安全的,趁此机会,你们赶快回师门……莫在外面耽搁……”
说到这,他闷闷地咳嗽起来,薛荔赶紧给他一口气捋顺了。
周易知道他心中所想,不由暗暗地叹息。
依着鬼龙的性格,拿到画之后,就该把天也翻过来,剥皮抽骨地盘问这四人的下落了,祂是不会在乎杀多少人、死多少人的。刘扶光要他们快点回师门,就是不想连累到旁人。
第186章 问此间(十四)
私下里,刘扶光虚弱地抬手,将孙宜年和薛荔招来跟前。
“出了这样的事,只怕我不能跟去你的师门做客了。”他先对孙宜年抱歉地笑了笑,“你们回去之后,也不要说画的事,更别提认识我,那样无异于惹祸上身。”
二人闻言对视一眼,神色莫名。孙宜年转过头来,压低声音,问刘扶光:“敢问公子,我能否请教您一个问题?”
刘扶光已经知道他们要问什么了,他点点头。
“您是否……”孙宜年再三踌躇,只是不知如何开口,“那鬼龙,是否与您有几分渊源?”
说“几分渊源”,实在是谦虚的表达,从那座幽冥王国般宏伟的陵墓,到元婴魔修的所作所为所言,再到刘扶光是如何净化一只鬼兽,画卷又是如何引开鬼夔的注意……林林总总,简直就差将“我的过去是与鬼龙交情颇深的过去”这行字写在脸上了,傻子才看不出这其中的复杂情况。
刘扶光露出苦涩的微笑,他沉默了好一会,抬头道:“是,他与我有渊源。”
听到肯定的回答,孙宜年和薛荔也不吭声了。
不必再追问什么“鬼龙找的是不是你”之类的问题了,大家都是聪明人,凡事点到为止。他们不过是还未结丹的小小修士,纵然身后立着两个实力雄厚的大派,可世俗人类的力量,在负日鬼龙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呢?知道的太多,死得就越快罢了。
“……我们明白了。”孙宜年惋惜地说,“只是,不能与公子在书院坐谈论道,品尝新春的桃花酒……到底是一桩憾事。”
刘扶光嘴唇微动,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以后会有机会的,人的缘分,没这么脆弱浅淡。”
“多谢公子在墓中出手相助,”薛荔也朝他拜下去,“此等恩情,我必铭记于心,没齿不忘。”
剑修少言而重诺,他这句话的份量可见一斑,刘扶光微微一笑,周易瞅准时机,走过来道:“几位道友,若要动身,最好现在就走,你们瞧,外面的鬼兽已经退去了。”
“走吧,”刘扶光道,“不要耽搁了时间。”
一行人收拾停当,再度上路。但见四野孤寂,寥落无人,除了那些被真仙设阵围住的都城群落之外,大地泛着腥腻的紫光,森林原野全如搅动的肉油,看得人心头发堵。
“鬼兽覆世,地图也失灵了……”孟小棠心烦意乱地使劲晃着玉简,“我们要往哪去呢?”
在她前面,周易用鸡皮肝斑的手,递过一张皮质的地图。
“看这个吧,小道友,”他笑道,“关键时候,还是老物什用得上哇。”
孟小棠道了声谢,接过兽皮地图,展开一看,不由愣神:“怎么,我们已经走出这么远了……”
经过墓穴传送,连月的奔波逃命,他们距离各自的师门,已经横跨了一个海陆的距离。薛荔用神识扫了一遍地图,沉吟道:“先回九重宫看看,顺路,挨得近。”
“随你,”孙宜年道,“总之安全为上。”
剑光与云光贯穿天际,周易也放出一只怪模怪样的青牛,在云车前面拉着,青牛稳妥,果然能削减不少罡风带来的颠簸。
六人没日没夜的赶路,刘扶光的身体实在已是病骨支离,只是靠着周易给他的丹药强撑。周易看在眼里,心中唏嘘,倘若真仙那能够活死人,肉白骨的仙药,仅能为他多延续一分的生机,那世上能救他的人……或者神,也唯剩下一个了。
越是临近九重宫,薛荔与甄岳的面色就越是灰败。他们一路赶来,瞧着地面的情景,各自连话也说不出来。
类似九重宫、两仪洞天这样的仙门大派,通常扮演都是护持一方的龙头角色,光一个山门,就能绵延数十万里的长度,凡尘俗世的王国连拍马也赶不上。因此,或为寻仙路,或为求庇护,它们的周边往往林立着许多个大大小小的国家,只要国民中入派的弟子达到一定数目,再交足了一定量的束脩,就能被容纳进仙门的护法大阵,免遭玄日之光,鬼兽之潮的侵扰。
然而,他们冲着九重宫的方向飞去,可见百代仙人设下的阵法,如今已是灰飞烟消,犹如一连串破灭的泡沫,只留下了遍布大地的灵炁炫光,所幸诸国里面的凡人并不是鬼兽的目标,暂时还活得好好的。
青牛打了个响鼻,静静停在云端。
薛荔的脸孔惨白,他道心不稳,瞬间颤晃了身体,险些就此坠下地面,另一边,孙宜年拉得快,才没让甄岳直接掉下去。
“九重宫……九重宫啊!”甄岳抖得牙关咯吱作响,眼泪一下就涌出来了,他哑着嗓子叫道,“我们的师门不见了!”
在他们面前,一个巨大到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天坑,缄默地横贯在大地与残破不全的群山当中,仿佛一枚无言的、不甘的眼瞳,空荡荡地质问着肿胀病态的苍穹。
整整八十一座藏剑峰不见了,几乎与天齐平的卷经楼不见了,能够与同门论剑争锋的洗剑池不见了,曾经为龙泉剑仙手植,迄今已有九千岁的繁金杏树不见了,那座被誉为“银阙晶转鱼龙舞,星宿摇动紫金山”的云光主殿不见了,昔日为白雪剑仙纵剑而过的剑气虹桥亦不见了……一切都空空如也,就像秋收日被农夫齐根截断的麦子,只留下极短的麦茬,被刮走一层皮的山峦硬撅撅地立在那,刺得人眼睛生疼。
孟小棠惊得人都麻了,不住地喃喃道:“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周易飞快回头,瞥了一眼刘扶光,望见这一幕,一时气血上涌,刘扶光不住地咳嗽起来。
“快、快走……”他急促地道,“没时间犹豫了,去两仪洞天,还来得及……!”
孙宜年这才从无法言说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毫无疑问,这必然是鬼龙所为,也只有神明之力,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让一个拥有真仙的仙门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么,鬼龙既然已经到过九重宫,祂接下来要去的,必然是两仪洞天了!
想通这一关窍,他的脸也变得比纸还白了,来不及多话,他将甄岳塞进云车,拽着薛荔,就往自个师门的方向窜。
“别在这傻站了,快去两仪洞天!”他厉声道,“趁着还能赶得上!”
赶得上,赶得上什么呢?
其实,他也不知道能赶得上什么。面对鬼龙,凡人的力量是多么微不足道啊,无论他们反抗与否,都是尘埃一样渺小的东西。
但是……
罡风割得脸颊剧痛,模糊的意识里,孙宜年不自觉地回望了一眼身后的云车。
公子在这里,他能有办法的,就像面对陵墓里的元婴魔修,以及随之而来的鬼兽,倘若他说“还来得及”,那事态一定就还来得及。
“就在这儿了,小友们,”周易伸出一只手,按下几人御风的云头,“你们瞧,前面已经有鬼兽出没,再在天上飞,风险就太大了,我们下地吧。”
若在以往,他露了这一手,足可见他的修为不止是小小的筑基期修士,只是当下,四人全都心神恍惚、方寸大乱,谁也没有留意到。
于是,一行人改换陆路,愈往里走,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密密麻麻,全是鬼兽的影子,叫人犹如置身阿鼻地狱,黄泉道中。孟小棠心绞如麻,她实在吃不住这种绝望的压力,忍不住伏在刘扶光肩头,低低地啜泣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