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藏身于战场深处,慢慢地消化那些力量与恶意,像一名守株待兔的猎人,等待注定要来此处的猎物。
劫数消解,却不见龙神的身影,时间一长,不提等待焦急的刘扶光,即便是运筹帷幄的仙人,此刻也坐不住了。
他们远远观望着空空荡荡的古战场,最终决定进去探查一番。
“根据卜算卦象,龙神并未陨落,”一名仙人放出灵宝,扫荡一望无际的血色旷原,“只是不知为何,竟不见了踪影……”
“不管怎么说,总要查出究竟,好给扶光仙君一个交待,”另一名仙人道,“他很担心。”
听到刘扶光的名字,蠢蠢欲动,时刻准备伏击的晏欢不由一顿。
提起刘扶光,余下的仙人倒是打开了话匣子,其中一个叹了口气,语气饱含庆幸之意:“说到扶光仙君……幸而天无绝人之路,在至恶之后,又降生了至善,才算勉强牵制住了。”
“光影相伴相生,本就是自然至理,”旁边的真仙附和道,“最可贵的是,那龙竟也甘愿受了他的制衡,逐年少行滥杀贻害的祸事……善恶果真浑然一体,彼此不可或缺。”
霎时如遭雷击,晏欢紧绷的杀意瞬间松垮,他完全愣住了。
至善……什么至善?
按照仙人们的说法,自己是诸世大恶,那么扶光,他的道侣……就是与自己对应的大善了?
仙人们还在慨叹。
“我原以为他不会答应的,甚至在见他之前,已是抱了必死之志,谁成想,一提道侣的姓名,他便很快同意了……”
“可见我们的决断策无遗算,”一人呵呵笑道,“提早定下他与刘扶光的婚事,实在是举世有幸的大计,这不就牵住了?”
像一尊水泥浇灌的雕像,巨龙蜿蜒的身躯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这时候,即使是刚学会走路的小孩子,也能拿起一把小刀,深深扎进他毫无防备的眼窝。
疯狂与杀意尽数褪去,巨大的茫然覆没而来,世界似乎一瞬离他非常遥远。
这就是说,扶光……刘扶光,不过是他们专程找来,牵掣我的一根锁链。晏欢静静地想,一生下来,我就受了仙人的封正,将诸世至恶的名头担在身上,与之相对的,至善也诞生在名为东沼的国度,并且被他们找到,早早安插在了我的身边。
我本来计划着,只要彻底除去这些真仙,就能获得解脱和自由,自此不再承受这样凄厉的命运。然而造化弄人,我一直想摆脱的束缚,原来从一开始就在我身边,并且成了我的道侣,跟我红线相牵。
晏欢怔怔地蜷着龙躯,周身九目凝固。
至善,是啊,我早该想到的……只有至善,才能压制我的狂暴与恶意,使我下不了手,动不了气,只有至善,才能如此吸引身为至恶的自己。我与他好像黑白的两极,既相互排斥,又相互追逐,而我同他的结合,正是那些真仙期望看到的平衡局面。
龙神不自觉地发着抖,茫然过后,便是极端的屈辱。
我被骗了,他想,这不是什么“花好月圆,欣尔燕之”的完满姻缘,我仍然是傀儡,仍然是任由仙人设计的木偶,从生到死,都受了他们的摆布!
这道途不是我想走的,他们逼迫我走了;与至善之人的婚姻并非我想结的,他们依旧用花言巧语蒙蔽着我结了。我是龙神?我是什么龙神,天底下竟有我这样可悲的神吗?
他越悲愤,就越不受控制地想到刘扶光,他想着对方的笑容,想着对方暖热的抚摸,想着对方的温柔和爱……多么好的东西,可那些全不是给我的!他从未见过我的真身,知晓我是怎样的可悲和可憎,怎样的扭曲与丑陋,他看到的全是我的皮囊,是我完美又虚假的伪装!
极端的崩溃与狂怒,令无目巨龙尖啸着冲破战场,他的伤口已然愈合,神血带给他全新的伟力,以及全新的恶毒和疯狂,他终于可以用压倒性的实力,诛杀凡尘的仙人了。
那天傍晚,古老战场的大地浸透血色,天空同样浸透血色。一众真仙肢解的残躯飞溅在土壤间,他们的鲜血,是露水一样浅淡的银色。
晏欢还没有回家,但他封锁了整座龙宫,不许任何人,乃至任何消息进出。
年轻的刘扶光不知内情,只是直觉不安。他在龙宫里坐卧难耐,苦等晏欢回来。
他想过,大约晏欢受了很重的伤,无法维持伪装的外表,因此躲在外面,不愿让自己看到。但这也是用于安慰自己的设想,他已经从元婴晋升至分神,有了对天道未来的模糊预知,在他眼里,晏欢长久的见不着人,是个极为不妙的预兆。
从封锁龙宫,到晏欢回来,当中过了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的三个月。
望着下方的场景,刘扶光至今记得,晏欢再度踏上龙宫的台阶时,漆黑的法衣尽数湿透,衣摆拖曳银色的湿痕,从第一层阶梯,一直延伸到最上层。他当时并不明白那是什么,现在,他总算解答了昔日的困惑。
龙神望着他的道侣,目光晦暗,轻声道:“我回来了。”
年轻的刘扶光急忙奔过去,上下检查他身上的伤。
“你……你没事!”他欣喜道,“我听外面的消息,都说这一仗难打,你伤得很重,差点死了,真仙们也是凶多吉少……现在怎么样,你身上都无碍吗?”
“无碍,”晏欢不着痕迹地放下他的手,嘴角噙着温柔的笑,“我好端端的,就是害怕有人乘虚而入,在龙宫里闹事,所以先封锁了这里,让你担心了。”
刘扶光笑了起来:“我是担心,不过嘛,你平平安安的就好,我也没什么别的可求了。”
他放下心来,只是觉得有些奇怪。
从回来起,晏欢周身的九目,便始终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不乱晃,也不四处游荡了,这是个极为罕见的现象。
刘扶光心中纳罕,又不好挑明了说出来。晏欢在龙宫里住了几天,仍然密不透风地把持着外界的讯息,不叫刘扶光的耳边,听见任何不该知道的风声。
“你怎么啦?”数日后,刘扶光支着脑袋,奇怪地盯着晏欢,“你这次回家,话少了,笑也少了,有事没事就盯着我看……要是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就跟我说呀,别老在心里闷着,我们可是道侣呢。”
晏欢神色阴郁,定定地注视他,忽然低低地笑了两声。
“我想……我有个东西,要给你看。”他慢慢地说,每一个字,都像在唇齿间咀嚼过数次,才深思熟虑地吐出来,“要跟我来吗?”
刘扶光意外道:“好啊,我们去哪里?”
带着他,晏欢来到了往昔引发大劫,古神搏杀的战场。此时,除了无边无际的金赤色土壤,这片荒原上什么都没有,什么也不剩。
“我很想让你看看这里,”龙神说,“这里就是我出生的地方。”
刘扶光第一次来,他惊讶地评价:“看起来……没什么可怕的啊?不是说这里血流不化,始终笼罩着神祇相杀的暴戾邪气吗?”
晏欢笑了起来,他没有回答刘扶光的问题,而是牵引着他,不疾不徐地走到战场边缘。
“此地名为荒极,原先是赤帝诞育十一龙君的所在。荒极的最南面,则是钟山之崖,黄帝杀了钟山之神后,钟山也不复存在,唯有一片深堑留存,任何落入其中的事物,都会化作虚无。”
刘扶光探头去看:“啊,原来这就是钟山之崖……传说中,不慎落入钟山之崖的人,会与已经死去的钟山山神融为一体,陷入永恒的睡梦,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晏欢说:“是真的。”
刘扶光正想转头,问他怎么知道这个答案时,他的身体,却忽然剧烈地抖了一下。
刘扶光轻轻地“啊”了一声,他背对晏欢,透凉的寒意,瞬时席卷全身。
发生了什么?
他的大脑滞钝地运转着,并不能处理当下突然发生的事。
……发生了什么?
疼痛是最后才姗姗来迟的感受了,他低下头,看到晏欢的手掌,正正穿过下腹丹田的位置,汹涌流淌的鲜血,已经完全打湿了轻便的衣袍。
“就在这里睡一觉,好吗,扶光?”龙神温柔地低语,“你身上,实在有我需要的东西。”
他的五指发力攥紧,穿过血肉的阻碍,准确无误地攫住了那颗蕴养在丹田内,灿若真阳、华光清澈的元神道心,随即干脆利落地向外一拽!
一切发生得那么快,年轻修士的身体,刹那如同断线木偶一般滚落下去,即刻与滚滚虚尘融合为一体,再也不见了踪影。
站在钟山之崖的上方,龙神晏欢捏着一颗鲜血淋漓的道心,右手小指上的红线猝然显形,仿佛一段垂死挣扎的活物,剧烈闪烁起来。
他面无表情地低下头,看了看那截越闪越虚弱,越闪越黯淡的红线,不慌不忙地轻轻一抖,将其震碎成腐坏的数段,同样跌落进不见尽头的虚空中去了。
“什么至善、至恶?”晏欢吃吃地笑了起来,“从这一刻起,我既是至善,亦为至恶,再也没有人能约束我,与我抗衡。我就是……圆满完善的一体了。”
刘扶光望着他,看他毫不犹豫地吞下那颗元神道心,而自己从头到尾都是鬼魂形态的身体,陡然感到一阵眩晕,似乎被一股巨力牵引着往下吸。
仿佛时光倒流,他一下从看戏人,变成了戏中人。坐在龙宫的床榻,刘扶光又回到了晏欢第一次重伤归来的那天夜晚,他们亲密结合的那天夜晚。
他恍惚低头,看到晏欢正伏在他的腿上,浑身颤抖,气苦至极,倾吐着恨意与诅咒。
龙神喃喃地说:“……我也恨你,你知道吗?在所有人当中,我是最恨你的……我恨你、我恨你!”
保持着抚摸他的长发的姿势,刘扶光许久不曾说话。
“我知道,”很久很久以后,他凝视晏欢剧烈发抖的九只眼睛,轻声说,“没关系,我不恨你。”
·
澄辉一百七十六年春,晏欢坐在一轮华贵耀目至极的金镜前,目光森然,与镜中的自己对视。
他结婚了。
准确地讲,他是“要结婚了”,因为那些多管闲事的仙人,为他安排了一门据说是尽善尽美的婚事。
第182章 问此间(十)
东沼国的王裔,年纪轻轻,修为已然不俗,淑质英才,更兼美名在外,凡是见过他的人,对他唯有溢美之词,就没有说不好的。
得了这样一个看似完美无瑕的联姻对象,晏欢却只想冷笑。
是施舍,还是舍下重本的拉拢,又或者一次反差完美的展示,向世人昭告仙人的慈悲?
……也罢,原因不重要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既然真仙想玩游戏,他当然可以奉陪。
哪有真正光彩洁白的事物?晏欢最清楚明白不过,表面上越是皎洁明亮,背地里就越是恶浊污秽,圣人所宣扬推崇的“大道”,不过是一种压抑本性的教化手段。诸世没有净土可言,正如他站在云端,能嗅到一整个人间的恶与不堪。
这个所谓的“完美无瑕的联姻对象”,必然也是这种货色。
望着镜子,晏欢扬起眉梢,忽然笑了起来。
不,这么一想,倘若那位小王子是个真正不谙世事、雪白洁净的完人,那乐子可就大了。想必玩弄起来,也更具有一类别样的趣味。
他站起来,漆黑的法衣犹如一尊沉重而封闭的棺椁,密不透风地包裹住他的全身,将遍体摇曳的触须、剧毒的恶意,以及游荡的九目,全严严实实地盖在了无法见到天光的暗处。
去见见他罢,晏欢打定主意,缓步向外面走去。
踏上漆黑的台阶,他移目前望,在四壁皆黑的宫室里,晏欢第一次看到了自己未来的道侣。
——扶光,扶日之光,对方没有辜负这个名字,就像落在眼中的一轮太阳,他的美甚至灼伤了自己的视线。
就在他注视刘扶光的时候,对方也呆呆地望着自己。回过神来,晏欢乍然想到他用于伪装的皮囊,一时的惊艳,皆化作厌倦的鄙夷。
他生来无目,面貌骇人,在用伪装对外展示的同时,又深恨那些只过看他一眼,就因外表朝他示好的人,心态之扭曲,自不消说。此刻,刘扶光一来,便正好踩中他的忌讳,在他眼里,这个所谓的完美圣人,瞬时跟庸常的乏味俗人没什么分别了。
望着面前的青年,晏欢九目轮转,眼神中透出诸多无常的阴暗恶意。
“我该怎么称呼您呢,直接叫晏欢,是不是有点太失礼了?”刘扶光也回望着他,嘴唇微翘,露出耀目的美丽笑容。
人形的晏欢嘴唇微张,正要开口回答——
时间和空间乍然凝固,犹如包在松脂中的琥珀,世界静得一丝风也没有。
——宫室的大门处,逐渐传来沉重的响动,像是有什么庞然巨大的生物,正欲急不可耐地挤进内殿,挤进那个足够容纳数十人同时进出,却无法让祂探进一颗头颅的门框。
“扶、扶光……”祂吐出混沌的、咕噜粘稠的呢喃,那异常可怖的声音,便如巨量滑溜溜的肉蛇,从龙的舌尖滚落,扭动着流淌到地上,“扶光、扶光……”
祂就这么痴痴地低语,在龙宫外来回徘徊。梦境宫室的大门,就像某种坚不可摧的屏障,把祂决然地拦在外面。祂时而俯下身,用簇拥堆积的九目窥望着里面,时而稚拙地伸出没有真形的龙爪,用指甲尖端徒劳地撬那扇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