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你”,指的自然就是甄岳了。途中,甄岳一直闹着别扭,不肯吐一个字,亦不肯往刘扶光的方向望一眼,这会知道事态紧急,也老老实实地应了下来。
翻着翻着,薛荔忽然“咦”了一声。
他从先前那领队的纳物袋里,同样翻出一块引路牌,只是与先前不同,那路牌一暴露在空气中,就一闪一闪地发起光来。
“怪事,”他们已经离事发地点够远了,也不怕魔修发现,孙宜年便掏出之前那一块,把两块放在一起比较,“这块怎么与之前的不一样?”
不料,他一掏出来,第一块引路牌同样开始闪光。刘扶光困惑地皱了眉,忽然想起了什么,脸色大变,急忙告诫:“不对,你们最好赶快……!”
“放手”二字还未说完,周遭的空气就陡然扭曲,那两块路牌,便如磁石般牢牢吸附着薛荔和孙宜年的手,此刻再想放开,哪里还有那么容易?
一呼一吸之间,只听“嘭”地一响,五个人带一辆车,统统消失在了原地,一丝踪影也无。
仿佛无限漫长的下坠中,刘扶光在心里苦笑。
他早该想起来的,那不是什么路牌,而是一种坐标——通向陵墓的坐标。
云车未散,软软地承担了他坠地的大部分重量,饶是如此,腹部残损处扭转的痛苦,仍叫他瞬间出了一身的冷汗,嘴唇也痉挛得发白。他缓了好一会,才听见其余四人先后落地的声音。
“公子!”孙宜年一站稳,急忙赶来查看他的情况,“你没事吧,身体如何?”
“我还好,”刘扶光勉强笑了一下,“你们呢?”
“我们身强体壮的,又能有什么事。”孙宜年小心翼翼地扶他坐起来,“你先前是否打算提醒我们,让我们快快放手?”
刘扶光摇摇头:“可惜,我说得晚了。”
此刻,四人在同一块四方形的光滑巨石上,上不着天,下不挨地,甄岳惊得双目睁圆,道:“这、这究竟是什么地方啊……”
薛荔走到巨石边上,向四处张望,任何言语都不能形容这里的恢宏奇幻:但见方正巨大的黑石上下沉浮,好像没有重力一般,在空中星罗棋布,底下则是深不见底的暗渊。更远的高处,悬着一座精巧无比的金楼,楼尖安置一颗璀璨四溢的巨大明珠,恍若灿烂的太阳一般,照得四方通明,连空气都浮满了熠熠闪光的钻尘。
“这里是陵墓。”刘扶光轻声说。
孟小棠不由问:“那……它是谁的陵墓呢?”
刘扶光没有说话,但他已经在心中做出了回答。
我的,他喘不上气地尽力呼吸,这里本该是我的陵墓。
作者有话要说:
刘扶光:*回忆往事,想哭,但是哭不出来* 我被最爱的人背叛了!
晏欢:*回忆往事,低下头* 我背叛过最爱的人。
刘扶光:*喘了口气,安慰自己* 好在我跟他这辈子也不会再见,我就当他死了吧。
晏欢:*忽然感到很冷,于是抓起一百个魔修,开始烧火* 阿嚏!我一定还能和他再见,阿嚏!
第178章 问此间(六)
东沼的传承文化,向来是以死为生,这个国家的人坚信,死亡不过是另一段旅途的开端,因此陵墓总是修建得宛如活人居所,丧葬祭品,也多以实用物件为主。
他还年幼的时候,父母就曾经抱着他,将陵墓的地图指给他看。父亲骄傲地说,扶光为日,古有金乌九只,我儿的墓室也要建造九个,这样,你的光芒必能照进远古的地下,与祖先的英魂同在。
于是,那些供奉东沼皇室的大能,当真按照地图,给刘扶光建好了九座神妙莫测的陵墓。可惜,正如羿射九日的不祥寓意,在他惨遭背叛之后,唯有一间最狭小、最隐蔽的墓穴,供他酣眠了数千年之久。
思及此处,想到早已逝去的父母血亲、故国家园,刘扶光的心口便传来阵阵窒息般的痛楚。也正因如此,在看到那些阴沉木的坐标之后,他才迟钝地回想起来,那正是昔时建造陵墓的修真者,为了出入方便而创造的一种符文。
“你们看!”孟小棠屏住呼吸,注意力被远处所吸引,“那里……那里是什么东西?”
孙宜年凝目远眺,在金楼明珠的下方,浮沉着数个黑红的光团,色泽不祥,犹如寄生在明珠光辉之上的血泡肿瘤。
他皱起眉头,赶紧往几人身上拍了张隐匿灵炁的符纸,低声道:“魔修,身上魔气忒重,起码也是金丹期,才能撑得起那些阵法屏障。”
“魔修,魔修来这里做什么?”甄岳压低声音,“我们现在到了这里,也不知道要怎么出去……”
“靠近点,”刘扶光忽然说,“让我看看他们在做什么。”
余下几人皆是一惊,孙宜年本想劝他不可鲁莽,但他说这话的时候,面色苍白,神情却有股凛然不可违抗的坚定之意,让人说不出拒绝的话。
是了,他之前也是一国的王储,自然有气魄在身上,孙宜年想,那路牌早不发光,晚不发光,偏偏靠近他的时候突然发光,他又认得那牌子的作用……莫非此地是他的另一座陵寝,或者他父母长辈的陵寝?
他还在思索,刘扶光已经伸出一只手,在黑色方石上画了一个小小的符文。
他起手时生涩,转手承合后,渐渐熟练,待他流畅地画完,旁侧的黑石无声浮上,组成一道通往金楼的小径。
“走这边,”他说,“只要小心,不会被发现的。”
四人皆用惊疑不定的目光望着他,刘扶光俯身,向前走了几步,见没人跟上,又扭头道:“相信我,来吧。”
……算了!孟小棠第一个赶在后面,管他是死是活,不能不跟扶光哥哥。
孙宜年也叹了口气,跟在刘扶光身后,既然他对这处的墓室如此熟悉,即便出事了,也能有个保障。
薛荔一开始就是要抓鬼兽,现在主要任务变成了探查魔修的企图,他也没什么好反对的,拎着甄岳,垫在最后头。
黑石上下摇晃,倒也稳当,几个人穿过陵墓内诸多沉重庞大的摆设,但见玉阶层叠、金台高筑,点点闪耀的光斑在古老沉寂的建筑物间飘流,犹如活的萤火,映亮了无数侍立的高大巨像、青铜狮虎,更有数之不尽的金银珠宝、灵花异草,堆积拱卫着正中央的黄金宫阙。
这陵墓的规模,远超几人生平所见。他们全是出身大派,门派的规模以国计数,可除了位高权重的掌教,常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老祖大能,想必谁也修不出这样宏伟壮丽的墓室。
几人横穿捷径,很快就被黑石送到了距离金楼不远的地方。挨近了细瞧这座妙丽辉煌的造物,更觉其巧夺天工,简直不似人手所做。
“宜年,”刘扶光小声唤道,“我视力没有你们好了,你看看,他们在做什么?”
孙宜年立刻抬头,他压抑灵台、蒙蔽紫府,以免让对面修为高强的魔修发现,只在双眼处汇聚灵力,匆匆地一扫。
“他们……正在说话,我听不分明,”孙宜年看了一眼,低头汇报,“然后,他们……嗯?我看到台阶上死了好些人,应该都是魔修。”
“离开屏障,他们耐不住曜日明珠的火力。”刘扶光轻声道,“还有呢?”
原来那颗珠子叫曜日明珠,孟小棠心想,想来传说中未被鬼龙污浊的真阳,也不过如此了吧?
“还有……等等,有人从金宫里出来了,”孙宜年道,“手里还拿着什么东西!”
他话音刚落,血泡里站立的魔修便齐齐出手,放射出黑红污秽的魔气,与曜日明珠散发出的精纯火力相抗。爆裂巨响中,两者相击的冲击波瞬时四荡,铺天盖地一般轰开!
刹那间,明珠真火将魔气焚烧干净,不光窜出金宫的魔修未能幸免于难,纷纷烧死在台阶上,连血泡屏障也蒸发得“嘶嘶”作响,弥漫出无穷腐烂的黑气。
紧要关头,血泡中蓦地传出一声冷哼,原本式微的魔气顿时汹涌如海,幻化成无数人面兽身的妖异魔怪,与明珠真火厮杀在一处。陵墓地动天摇,诡谲黑红与光明金黄滚滚交缠,几乎聚成了一个庞大的漩涡,要将周遭的一切卷入其中毁灭。
刘扶光脸色发白,喃喃道:“不妙……”
下一刻,血泡轰然绽放,犹如淹没人间的丑恶烟火,厚腻的血痂仿佛沉重浸湿的罗网,砰然炸向曜日明珠,层层叠叠地裹在了它的外侧,只是不能突破它天然生成的灼热金火。那厚厚的血皮不住起伏,发出咕嘟咕嘟的牙酸声响,像极一只畸形变异的胃,冒死吞下了一团它无法消化的岩浆。
随着曜日明珠的光芒陷落,整座陵寝骤然黑暗得可怕,先前哼出声的人十分不愉,道:“还不快把那东西捡起来?”
他说的话倒能叫人听懂,只是语气冰冷粘腻,活像个正在发号施令的死人。光听着,就叫人心中生出绵绵不绝的寒意。
薛荔嘶声道:“……元婴。”
一个元婴魔修,周身簇拥着五六个金丹,以及更多的筑基,就算他们的老师来了,也不敢保证能够全身而退。危险至此,已是稍有不慎,便要万劫不复的境地了。
然而,事态越是紧迫,人反而越冷静,到这个时候,他们就是死也得做个明白鬼。孙宜年再冒死偷窥一眼,低声汇报:“有几个筑基下去了,他们把一个东西……放到了白玉盒里面?”
“什么东西?”刘扶光问。
薛荔也加入探看的行列,他眯眼瞧了一阵,犹豫道:“似乎是幅卷起来的画,看不大分明。”
玉乃冰润莹洁之精,脏污之物触碰白玉,不是将其污染,就是被其净灭。说来好笑,那几个魔修全身蒙着隔绝魔息的坚甲,用不化精金当做夹子,两个小心翼翼地打开玉盒,三个更小心地捧起画卷,再把它轻轻放在里头——那谨小慎微的滑稽情态,只怕给家里人扫骨灰都没见那么精心。
玉盒关上后,元婴魔修才显得满意了,他沙哑地笑了两声,志得意满地道:“有了这个好宝贝,本座总算可以一步登天。元婴算得了什么,得了鬼龙至尊的青眼,就是出窍、分神……乃至渡劫大乘,又有什么困难!”
“恭喜老祖,贺喜老祖!”底下的金丹齐声恭贺,其中一个上前一步,谄媚道:“老祖长目飞耳,运筹帷幄,岂是我们这些愚人可及的?这位的墓室,可是难找的很呢。”
元婴魔修自得地大笑:“正道那群蠢笨卑贱之人,满口大仁大义,虚伪得叫人作呕,怎么晓得至尊心心念念的究竟是什么?这位么,死得不甚光彩,墓室也设下重重阻碍,禁止鬼兽踏足。好在我们虽走了长生之路,终究仍是凡人,总能找到机缘进来。”
孟小棠忿忿道:“忒小家子气,不过是个元婴,就上赶着叫老祖了……”
孙宜年赶忙拉了她一把,境界越是高深,修道者的感应越是灵敏,像真仙那样超脱世外的存在,你就是随口在下界提到对方的名字,对方都能知晓你的方位——不过真仙自有真仙的肚量,不管你说什么,他全当耳旁风罢了。
另一头,元婴魔修住口不谈,复又淡淡地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他身边的金丹当即会意,手中魔气燃火,火又成鞭,瞬间将那五名装匣的筑基期魔修囫囵卷起。五人连惨叫也来不及发出,便被极快地烧成了灰烬,飘散到无底暗渊中去了。
甄岳骇道:“这又是为何?”
像是为了回答他的话一样,另一名金丹叹了口气,语带笑意地道:“挨了这位的画,管你有没有碰,拿什么碰,至尊都是容不得你的。给一个痛快,也算是成全了你们对老祖的一片孝心,安心去吧。”
处理完这个小插曲,元婴魔修不再啰嗦,神色一凛,喝道:“列阵,速将鬼兽大军召来此地,以此了我夙愿!”
他下达了这个命令之后,薛荔的表情首先变了。
“可恨,卖我消息的人说复生的鬼兽在此方位,原来却是这个意思!”
“卖你消息的人到底是谁,你就这么深信不疑吗?”孙宜年也急了,“这群魔修要是真把鬼兽大军召来,那我们可就全完了,它们可不管什么两仪洞天,什么九重宫!”
两人压低声音,急赤白脸地嚷了一阵,眼见魔修已经摆开架势、按位踏步,将陵墓的气脉逐步牵引,形成一个繁复虬结的阵法,刘扶光忽然道:“你们走吧。”
这一声过后,四人俱安静了。
“扶光哥哥,你在说什么啊?”孟小棠焦急地问,“我和师兄是不会丢下你的!”
“我说真的,”刘扶光没有笑,神色十分平静,他单手到方石上再画符文,另一行漆黑的石径,便无声无息地浮了上来,“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到最下面,就能找到出口,你们走吧。”
薛荔忽然问:“刘公子,你对这墓如此熟悉,它是否与你有什么直接的联系?”
刘扶光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微微一笑,居然毫不犹豫地向前俯身,冲深不可测的虚空坠去!
他的白衣,犹如一片顺滑入水的鱼尾,以孙宜年的速度,薛荔的反应能力,竟没能将他拉住。孟小棠失声哀叫,眼泪已是夺眶而出。
角落的这番动静,令端坐高空的元婴魔修蓦地睁开一只眼,阴恻恻地道:“本座容忍你们够久了,小虫子!”
他张开一只手,魔气瞬时形成了重逾万斤的五指山,剩下四人连转身的机会也寻不上,就被元婴魔修一把攥在手中,捏得内息紊乱,护体灵光碎裂,口鼻一下喷出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