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忒亚没料到他的态度居然如此温和,愣神之下,忍不住脱口而出道:“你、你的头发……”
谢凝顿了顿,想起自己临水照溪,最先发现头上生出一缕白发时,也不由呆了半天。
他微微一笑,平和地回答:“画画是需要付出很多精力的。”
这是真话,倘若他还是凡人,没受过永生的洗礼,只怕在第一眼看见卡俄斯的时候,就得力竭而亡,哪还等得着动笔?就算他成了神,要描画出世间的万神,也不是一件轻易的功夫,用“呕心沥血”来形容,都显得轻飘飘了。
只简单地说了这一句话,谢凝便不再多费口舌,他从公主身边走过,四处看着城邦这些年的变化。
安忒亚难以相信,他居然就这样放过了自己,也放过了艾琉西斯。她披散头发,吃惊地望着神明的背影,却不敢追上去再问。
艾琉西斯改变了很多,它的神庙变得更加宏伟华丽,里面行走的祭司亦不是他所熟知的人了。谢凝走进旅店,定下一个房间。
如果不是安忒亚的预言能力,他压根不打算与艾琉西斯的王室见面。他来到这儿,只是为了给这趟长远的旅途找寻一个交代。
谢凝在旅店住了五天,他摸着自己的画笔,临走前,他把这些年来身上积蓄的所有财物,全部堆在昔日收留他的神庙里,然后留下一封简短的信,指名这是归还给老国王埃松的礼物。
做完这一切,他重新启程,踏上通往奇里乞亚的船舶。
我离家已经太远,也太久了,他想,是时候回家了。
十年如一日地流逝,谢凝孤孤单单地离开,孤孤单单地回来,阿里马平原面貌如初,只是地宫的废墟上,已经生长出了繁茂旺盛的植被。
蔓藤纠葛、青苔覆没,盖亚在这里短暂地现身过一次,她带来的生机,便彻底颠覆了厄喀德纳长年累月的遗毒。
也好,谢凝放下轻轻的行囊,省得我幕天席地,连屋顶也没有。
他开始着手改造,试图从废墟上拼凑出一个可供居住的房屋。干起这种活计,谢凝早已是得心应手,毕竟,在煎熬和想念发疯折磨一个人的时候,他必须要做点什么,才能转移注意力,缓解那样可怕的痛苦与孤独。
他指挥粗大的蔓藤,使它们自动编织在一处,形成苍翠郁葱的房顶,破碎一半的立柱是承重墙,再拿平整绒厚的青苔当做地板。谢凝花了几天的功夫来做这些,最后,他深入地宫的残骸,用盖亚的眼睛透视找寻了半日,又找到几件还算可以使用的家具,照样用蔓藤拖上来,清扫干净灰土,补好破损的地方,摆在他小小的空间里。
这样,他就有了桌椅立柜,以及能够盛水的石池。
床呢?谢凝思索片刻,继续用蔓藤编好一张吊床,除去上面扎人的枝叶,不平的节子,这就算一张光滑的,能够睡人的床铺了。
于是,接下来的几年,谢凝像隐者一样度日。
平原人迹罕至,但睡在吊床上,他能听到很多细微琐碎,并且旺盛的声响。青苔绒绒的丝茎相互沙沙摩挲,蔓藤的枝干隐秘拔节,发出类似麦粒胀破的动静,远方的鸟雀在林中叽叽喳喳。虫子倒是没有在附近生活的,只能到平原的边际,探寻到一窝时常翻土的蚯蚓,每逢雨后,土壤发出的声音总是粘稠而湿润。
他不觉得寂静,只觉得寂寞。
当然,隐士的生活也能找到乐趣。每逢下雨或者下雪,他就用石池来收集雨水和雪水。这年月的雨雪,全都干净得不得了,等到雨水滴答滴答,拂下来的雪花也攒成一池,谢凝便用寻来的松针叶煮水当茶,加上一点蜂蜜,再隔着门户,边欣赏雨帘雪景,边喝热腾腾的松针茶。
这固然是乐趣,却是十分清苦的乐趣。有时候,谢凝也会想,要是被厄喀德纳知道了,那个傻瓜会不会心疼?
但一想到这,他又难免赌气,要在心里不住地骂:心疼就心疼,疼死你才好,谁让你笨笨的,跑去钻了别人的陷阱?
不过,骂是不能多骂的,骂几句就行了,骂多了,他眼睛里也要含泪。实在忍不住,想大哭一场了,谢凝便去纸上画一画厄喀德纳。他画了太多这个家伙,以致一动笔、一抬手,手腕就不受控制地滑出去,画成的速度亦令人咋舌。
这是他们心照不宣的通信,他知道,自己只要画,厄喀德纳就能感应到他。
秋天到了,夏天走了,第十五个年头的春天,谢凝在床榻上小睡。
他睡得越来越多,慵懒的春天,整个人都提不起什么力气。但是有那么一刻,他耳边惯常听到的声音都逐渐熄灭,鸟雀死寂无声,暖风停歇、草木凝滞,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熟悉又陌生的响动,他已阔别了二十年之久。
——鳞片轻轻地碰撞游走,在地面拖曳出清脆的金石之音。
谢凝慢慢睁开眼睛,他看见厄喀德纳,漫卷的黑发更长,金色刺青光耀繁复,映着一双更令人惊心动魄的,颤抖的金目。
“你来了,”谢凝含糊不清地说,“在梦里。”
这不是他第一次梦见厄喀德纳,想来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多洛斯,你的头发……”他听到对方发抖的呼唤,“你怎么了?祂们都对你做了什么……”
谢凝睡眼惺忪,好笑地说:“你上一次、上上次、上上上……哎呀,总之问了数不清的多少次,怎么还要问?”
那一刻,魔神恸哭大作,嚎得惊天动地、四野巨震。
“是我、是我!我回来了!”厄喀德纳冲过来,蛇尾翻江倒海,一下掀飞了谢凝的屋顶,他把人死死地抱在怀里,拼命亲吻谢凝的眼皮、嘴唇、面颊,身上犹携一股深渊的死气,“这不是梦呀,多洛斯!我回来了,你看看我,我回来了!”
谢凝睁大眼睛,他想望向天空,然而视野被漆黑的蛇发全然淹没,看不到外界的一丝光亮。
“你……你回来了?”厄喀德纳把他抱得那么紧,导致谢凝都没法从他怀里伸出手臂,“怎么……可是,时间还没到……”
他一点真实感也没有,只是茫然地喃喃道:“你、你把我的房子撞没了半个……”
厄喀德纳的泪像雨水一样流,他捧着谢凝的脸,再顾不上说半个字,近乎绝望地深深吻他,像是要把这个炙热的亲吻延长到地老天荒。
谢凝的眼前冒起金星,躯壳和灵魂都像被点燃一样热,但是管他呢,他的大脑还在宕机,身体已经及时做出了反应,执著地亲了回去。他们活像双生的蔓藤,彼此纠缠,仿佛能这么死死绕着,一直攀到高天上。
直到头脑懵懵得发胀,厄喀德纳才抵着他的额头,勉强与他分开。
“……是我,”厄喀德纳嘶哑地说,“我……我还在塔尔塔罗斯等你,那里的大门却打开了。深渊告诉我,我的苦役已经结束,立刻就能离开。虽然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没有心情探究原因,只想赶快走,越早与你相见越好。我快速跑出那里,还要绕过三道黑墙,三道铜墙……我急得要命,只记得往前赶,不分白昼与黑夜,一刻也没有停过。我就这样翻越了火河,来到哈迪斯的冥间……”
他絮絮叨叨、巨细无遗地交待,似乎要借助足够多的细节,来让谢凝相信他不是梦境,亦非幻觉。
“……一到了冥界,我怕你在至福乐土是孤立无援的一个人,又怕你等我等得很久了,见到守门的刻耳柏洛斯,便勒令它马上让开,可它竟然违抗了我的指令。我气得大发雷霆,马上要撕下它的三个脑袋,这时,哈迪斯突然出现在门口,他的表情是很古怪的,他对我说,‘记叙与见证者多洛斯’已经成了一个神,你去凡人的世界找他吧,他就在阿里马的平原等你。啊,我心里多么困惑,只是不愿浪费时间,因为我在冥府的大门口,已经白白耽搁了很久了。”
盯着谢凝的眼睛,又看到他颊边垂落的白发,厄喀德纳疼得心都被攥紧了,他流着泪,问道:“多洛斯,祂们到底对你做了什么?你住在这里,到昔日坍塌的宫殿上建起房子,像一个流浪的奴仆一样落魄,这怎么能是一个神呢?信奉你的人去哪了,服侍你的人去哪了?你穿着这么粗糙的衣袍,眼睛干涸了,头发也像雪一样白……你就让我再死了吧!我离开后,你是怎样过着每一天的呀?”
谢凝呆呆地盯着他,好像还在脑子里艰难地消化他的每一句话。良久之后,他像个开闸的水坝,忽然“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
“我……我不好!”他不管不顾地嚷道,“我过得不好,烂透了!我、我不、你……”
啊,这又回到了他们之间熟悉的相处模式。厄喀德纳慌忙自觉地把他抱起来,紧紧贴在胸前,让谢凝像小考拉一样扒着他。
谢凝语无伦次地乱哭了半天,才组织起支离破碎的语言,抽抽噎噎地诉苦:“你、你被骗了!你被奥林匹斯给骗了!他们压根就没打算让你再从塔尔塔罗斯出来,你一走,他们就给我喝了神酒,让我成了永生的人,我去找他们理、理论,他们还笑话我,不把我当回事……”
越说越生气,越回忆越窝火。谢凝肿着眼睛,气喘吁吁、呼吸急促,再也讲不下去了,他索性坐起来,胡乱打开厄喀德纳抱着他的手臂,把穿着的衣服发狠一撕。
“不说了!说多了都是火,”谢凝含着泪,愤怒地把碎袍子往地上一砸,“现在来做!”
厄喀德纳:“嗯嗯……啊?”
厄喀德纳:“哦!”
暴怒的情绪刚调动起来,就被多洛斯的命令打断了。厄喀德纳非常听话,并且非常乐意地遵从了伴侣的命令。
他爱怜地捏着少年的腰肢,严格按照对方的指使行事,不光达成了第一次的目标,第二次、第三次……乃至第五次、第六次,同样超出标准,柔情似水地完成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凝:*盖好房子,昏昏欲睡,躺懒觉* 唉,我的人生再没有什么指望了……
厄喀德纳:*突然冲进来,撞飞刚搭完的屋顶* 多洛斯!是我呀,我提前回来了!
谢凝:*猛然惊醒,以为自己在做梦* 嗯嗯嗯?我为什么会梦见房顶飞走了?
还是谢凝:*狂野,一把扯掉衣服* 不管了,马上来跟我上床!
厄喀德纳:*虽然还有千言万语要说,但是立马上床* 好的长官,没问题长官!
第171章 法利赛之蛇(三十七)
谢凝瘫在厄喀德纳身上,浑身汗津津的,又累又爽。
唉,成了神以后,除去了体力的限制,就是没什么节制……
厄喀德纳满含爱意地抚摸他湿漉漉的头发,看到往日黑亮的发丝,如今褪成了苍白,不由更加心疼。
“多洛斯呀,”他说,“你现在可以详细地说了,在我走后,你都遇到了什么,怎么会成神呢?”
谢凝懒散地、心满意足地转了个头,老是一个姿势,让他脖子不舒服。
“我要是说了,你可不能乱动,就只能老老实实地在这儿,知道吗?”他瓮声瓮气地下令,万一厄喀德纳气得暴跳如雷,又窜到奥林匹斯山上寻仇,他可真的没力气再闹腾了。
厄喀德纳纵容地说:“好罢,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总是遵守你的意愿的。”
得到了承诺,谢凝长长地吸进一口气,又把它吐出去,开始回忆最初的事。
“总之,你已经知道了,那个誓言就是为了欺骗你的,奥林匹斯神在你走后,马上就给我喂了永生的神酒,让你的刑期变得没有尽头……”谢凝慢慢地说,“我一开始也不知道这事,就是想去找你,但我一个人可没办法去塔尔塔罗斯啊,我就激着阿波罗,让他跟我打了个赌。”
厄喀德纳紧张地问:“什么赌?”
“现在想想,也没什么。”谢凝笑了笑,“不过是个比赛,我和他比谁画得好,三局两胜,我赢了,他就护送我十八年,让我跟你团聚;我输了,他把我变成一株蒲公英,把我扎在火河旁边,只能永远看着你……”
厄喀德纳没有动,然而庞然的怒火已经开始在他的胸膛中暴沸,他的獠牙孳生,汹涌的毒液亦急于寻找一个突破口。
“我答应了!”谢凝轻快地说,“反正,我那时候也没有别的选择,就开始跟他比赛。第一局有阿佛洛狄忒帮我,加上他没把我当回事,大意轻敌,让我拿下了首胜。对了,第一局的时候,我画的是你。”
想起身处于塔尔塔罗斯时感到的悸动,厄喀德纳缓和神色,温柔地探出蛇信,舔舐谢凝的面颊。
“我知道。”
谢凝愉快地“哼”了一声,继续说:“到了第二局,他就开始认真了。我们当时的赛题是‘葡萄’,我下了苦工,不过画了个葡萄种植园,他倒好,画中画,画了一杯酒能够倒映出的众生,又在酒里画了他们的出生和死亡,一个终极的循环。这我怎么赢?”
“我不是天才,他呢,是掌管天才的神,你就想想这其中的差距吧。总之,我当时直接崩溃了,回去之后,哭了很久很久……”说到这,谢凝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接着开口,“我觉得我赢不了了,哪怕花上一百年、两百年,恐怕比不过艺术的神。第三局,我自暴自弃,随便画了一副就交差了。当时我想的就是,大不了真让他变成蒲公英,就隔着一条河跟你相望,又能怎么样呢?”
厄喀德纳抱着他的手臂紧紧地收缩,他很想说什么,但他害怕自己就此纵容了脾气,喊出的尽是些理智全无的疯话,喊完了,又要冲去奥林匹斯,重重地杀伤福玻斯·阿波罗。因此,他仍旧抿着嘴唇,只字未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