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彻底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忘记自己正与一位凶戾的魔神面对面。
饥饿让他昏头,厄喀德纳的美丽则令他失语。谢凝的老毛病再次发作了,自从穿越以来,无数人赞美,无数人拜服,在艾琉西斯的日子,每一天都是无比快乐的。谢凝以为他可以痊愈了,他心中那头贪婪的怪兽,已经被那么多的夸奖和肯定撑到膨胀,撑到爆裂,撑到再也不会饥饿了,可是,当他看着活生生的,睁眼游动的厄喀德纳,怪兽即刻死而复生,幽幽地从他心间抬起头。
你能得到他人的崇拜,倚仗的都是现代的画技,你自己的东西又有多少呢?它幸灾乐祸地咧嘴大笑,天赋配不上贪得无厌的野心,就会像你一样痛苦啊!
望着失声痛哭的人类,厄喀德纳茫然地转来转去,抓着自己的长发揪了揪,很想搞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他的愤怒和悲伤,逐渐叫诧异取代了。
人类并未害怕,不曾求饶,也没有像那些英雄和神祇一样,视他为万古的大敌。他的泪水散发出苦痛的气息,但这种苦痛不是失去爱人、朋友,或者儿女的苦痛,亦不是家国沦亡,遭遇不幸命运的苦痛,在所有的人类中,厄喀德纳从未见过这样的泪水。
“你在哭什么?”蛇魔好奇地问,唉,他哭得他的心都乱了,“停止你的眼泪!即刻将缘由告诉我,也许我能为你赐予真正的宽恕。”
见谢凝还是不回答,厄喀德纳就伸出双手,插到他的两肋旁边,把他像小狗一样抱着举起来,正对自己。
“怪人,”厄喀德纳稀奇地说,“你到底是害怕,还是不害怕呢?若说害怕,你敢当着我的面,旁若无人地哭泣;若说不害怕,你为什么一见我就晕倒在地上?我问你,昨天晚上,为我涂抹香膏,夸赞我美丽的人是你吗?”
谢凝头昏眼花,无精打采地点点头。
厄喀德纳接着问:“那你怎么一见我就昏倒了?”
谢凝不做他想,蔫蔫地回答:“我饿了。”
竟然只是饿了!
收获了这个意料之外的回答,郁结之情一扫而空,厄喀德纳喜悦得双目发亮,在所有的欢欣雀跃中,他尤为庆幸自己的踌躇和宽容,使他不至于酿成大错,杀伤了这个珍贵的人。
他盘转蛇躯,将谢凝安放在自己重重环绕的长尾中间,一想到人类说的话全是发自真心,他就高兴得不能控制自己,连尾巴尖都竖起来乱颤一气。
唉唉,我要把他抱在手里,喂他吃小肉饼子,厄喀德纳快活地想,可是,他为什么哭泣呢?
作者有话要说:
【说一下更新频率的问题,就是现在我没办法保证定时定点,为什么呢,因为我坐一段时间(通常是一个小时左右),就要去床上躺一会,因为刀口是竖着切的,而且位置比较靠下,我坐久了,就会感觉那里被折到,一站起来,展开身体,滋味会非常酸爽……所以只能是,写完之后马上放上来,跟大家说声抱歉了】
谢凝:*又渴又饿,吃力地逃跑* 我……我在跑……我在跑……
厄喀德纳:*神出鬼没地飘过来,采取恐怖片的出场方式,嗖嗖吹冷气* 嘶嘶,我发现你了!我要把你抓住,再也不放你走!
谢凝:*往上看,立刻昏倒* 嘎!
厄喀德纳:*大受打击,也想昏倒,但是忍住了* 难道你的甜言蜜语都是骗人的?啊!我更要把你抓走,然后拷打你,折磨你!
还是厄喀德纳:*把谢凝抓走了,然后把他摔在软垫子上* 嗯!这是恰当的报复。
第143章 法利塞之蛇(九)
厄喀德纳嘶嘶地唤了几声,数条石雕的大蛇瞬间从王座上活动过来,无声地游向外面。
谢凝抽抽搭搭,再也没力气说话,没精神辩解。厄喀德纳缩短尖锐的指甲,摸摸他额头上的疤,又探手覆上人类的手,小心翼翼地捏捏细指头。
他的动作不带狎昵,仅是单纯的好奇。在他悠久的生命中,厄喀德纳从未心甘情愿地亲近过任何一个人类,更不用说与他们相处,而不伤害到他们。
他叫什么名字,是从哪里来的?
看他的五官面相,不像是奇里乞亚的住民,因着波塞冬的血统,这里的人强勇好斗,尽是高大粗拙之辈。他同样不像一些南方国家的人,而且,他的语言也是无人使用过的种类。
不管他从哪里来,他都是我的了,厄喀德纳暗暗地想,他的意志与贪婪的决心,比巍峨的高加索山还要不可动摇。
他注视着谢凝的发顶,在心中得意洋洋地高唱:我的、我的、我的。
很快,那些石雕大蛇就回来了,它们头顶着硕大的银盘,里面横卧着热气腾腾的烤肉,甜蜜熏软的无花果,以及一种用奶酪、面粉、蜂蜜和甜酒掺在一起调制的可口乳糕,银盘旁边就是金杯,里面盛着荡漾清澈的葡萄酒。
这些蛇平移着摇曳过来,任何侍者都比不过它们的迅捷和快速。谢凝嗅到食物的香气,精神为之一振,他的两腮发酸,不禁大量地分泌唾液。
厄喀德纳伸长手臂,为他撕扯滚烫流油的烤肉,放在自己的手腕和掌心,以供食用。
谢凝早饿得两眼发花了,哪管得了那么多,抓起来就往嘴里塞。烤肉太烫了,暂时挨不近嘴唇,他就先吸溜了两枚熟透的软烂无花果,又吞掉几块乳糕,咕嘟咕嘟地大口喝葡萄酒,方才转向烤肉这样的硬菜。
厄喀德纳见他吃相凶猛,心中升起十二分的高兴。直到谢凝塞得肚皮溜圆,再也吃不下了,他才叫大蛇将杯盘撤下去。
“唉,”他望着谢凝,热切地说,“你叫什么名字,从哪儿来?”
食水下肚,谢凝总算活过来了,他满足地抹抹嘴,摆脱了饿死鬼的状态。
……喂,我怎么坐在厄喀德纳的尾巴中间了?
既然饥饿不再严重干扰他的神智,谢凝缓过一口气,马上注意到了他眼下的奇怪处境。
他吃惊地望着身下环绕活动的蛇尾,妖魔的腥气,犹如糜烂腐败的花香,深厚地萦绕在他周围。谢凝发觉自己的后背正贴着厄喀德纳的皮肤,以及黄金珠宝的精巧棱角。
他立刻为这种不寻常的亲近感到毛骨悚然。
物种之间的差距,大于云泥的分别。作为普通人类,谢凝就像一只坐在恶龙头顶的兔子,应激反应都快出来了。
刚刚发生什么事了,我出现幻觉了吗?
还是说,我又穿越了,这次穿越的是一个“谢凝与厄喀德纳相亲相爱”的神奇时间线?
厄喀德纳殷切地盯着他,面对这样一张脸,这样的身材和刺青,谢凝结结巴巴,很难说出一句完整的话,然而,他又不能忽视地宫主人的询问。
“我、嗯,我……”
磕巴到一半,谢凝竭力在脑海中抠搜适当的词句,来替换这个时空的语言,他忽地愣住了。
这时候,他才发现,从头到尾,自己与厄喀德纳沟通的时候,他脱口而出的都是自己的母语,而不是这里的官话。
他不可思议地问:“你能听懂我说的话?”
厄喀德纳觉得很新鲜:“为什么听不懂?”
“因为我说的不是你们的语言啊!”
“话语通过舌头发音,不过是为了传达人心中的意思。”厄喀德纳说,“哪怕是一只光会咩咩叫的老山羊,它在遇见草场时也是喜悦,遇到饿狼时也是惊惶。言传心意就够了,文字只是人为造成的隔阂。”
说完这话,他又耐心地问:“你叫什么名字,从哪来?”
谢凝低下头,他看到一线金光,在厄喀德纳的漆黑蛇鳞上依次晃动,仿佛波纹粼粼的湖面。
他决定先不告诉厄喀德纳他的真名,反正老国王也给了他一个本土名字。
至于来路,就更不能直言相告了,厄喀德纳是喜怒无常的妖魔,到了这时候,谢凝还不清楚,他对自己的优待究竟是为了什么缘故——莫非是为了昨天晚上的芳香精油spa?
那更没道理了,身份摆在这里,厄喀德纳把控着地宫,乃至一个强大国家的命脉,想要什么没有,还会缺给他抹油的人吗?先藏着点儿吧。
谢凝打定主意,回答说:“我叫……他们都叫我多洛斯,我来自一个名为艾琉西斯的小国家。”
厄喀德纳分叉的舌尖在空气中嘶嘶摆动,他舔舐着这个名字,像要彻底吮净其中的甜蜜意味似的。
多洛斯,真是个好名字!难道他不是命运赠予我的礼物吗?
厄喀德纳欢欢喜喜地记牢了它,至于那个名为艾琉西斯的故国,他并不如何在意,事实上,多洛斯现在只有一个值得留恋的故乡,那便是阿里马的地宫。
他又问:“你为什么哭泣?”
谢凝:“……”
谢凝回忆起自己饿昏头时干下的好事,尴尬得深呼吸三次,脚趾差点没把牛皮凉鞋抠烂。
人真是不能饿的!他沉痛地想,服了,这次鬼哭狼嚎一顿就算了,下次可别被人逮着机会,骗到借网贷、搞传销、当皮包公司法人去了。
见他皱着脸,久不回答,厄喀德纳便像之前那样,握着他的肋下,轻轻晃了晃——他已经开始喜欢这个动作了。
谢凝回过神来,急忙快速回答:“呃呃呃其实我是画画的!我很想……我的意思是,你很美,我很想把你画出来,可我的水平太低了,没办法做到。所以,我就比较沮丧……”
听到他自然流露出的赞赏,厄喀德纳心花怒放,真像一股甘甜清泉,流淌在他皲裂干涸的心间。只是,一股小小的泉水,怎么能BaN滋润整片枯槁的沙漠?他恨不得再让多洛斯重复一千一万遍。
同时,他宽容地体谅了少年的妄想,只因他年轻又天真,不知道魔神的形体是不可描摹,亦不能重现的。原始神族身上携带着不可直视的魔性,那些不具美德的人类见了祂们,纷纷要激起心中所有的野心、残忍、粗暴与顽固,激起人类诞生之初的罪孽。
不过,既然厄喀德纳决定要偏执地宠爱这少年,他会满足这个小小的愿望的。
“你的画作在哪里?”他问,“拿来与我看,让我指点你的疏漏。”
谢凝有些意外,但他和自己的画册分离了这么久,心里早就惦记得不行,连忙回答:“就在我的行李边放着!是一个大约这么宽,这么长的本子,封皮用墨蓝色的布包着。”
厄喀德纳再下达指令,又有两条大蛇游曳而下,朝着目的地去了。
“你……我想问一下,就是,”谢凝斟酌着,小心翼翼地说,“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啊?”
听了这个问题,厄喀德纳哑然地轻嘶,不能告诉他原由。
因为你抚摸我的蛇尾,对我大胆地求爱,歌颂我的美丽——你甚至为不能重现它而悲苦地哭泣,可是,我却不能回应你的爱。
如此脆弱、如此渺小,你无法承受任何激情。我的亲吻会烧净你的身躯,至于我的爱抚,假使我没有控制自己的流毒,恐怕死神早就上升到我的行宫,绞尽脑汁,思索怎么才能从我手中抢夺你死去的灵魂了。
“这是个秘密!”蛇魔苦涩地说,“以后你会知道的。”
谢凝一头雾水,对厄喀德纳的脑补一无所知。
大蛇再度折返,它们带回了谢凝的画册和行囊。
“对对对,就是它!”谢凝高兴地抱着本子,他打开给厄喀德纳看,蛇魔便将头探出他的左肩,准备观赏少年的作品。
他怀着指点的心情,结果反而令他大吃一惊。
——皎洁光滑的纸页上,呼之欲出地描画着他的形体,黑发褐肤、表情逼真,刺青宝饰无一不全,要不是纸面不会反光,他真以为自己是照了镜子!
尽管画家没办法重现出妖魔的神韵,但这仍然远远超过了人类可以达到的水准。
受到缪斯青睐的艺术家能够画出来吗,独得阿波罗喜爱的祭司能够画出来吗?也许厄喀德纳已多年不曾在大地上行走,可他完全可以断言:这便是低处神祇之下,高踞人类之上的技艺。
奥林匹斯的众神向来钟情于记叙者,不管是诗人、歌手,还是画家、雕塑家,神祇总为这些人类在神庙中安置了各种各样的职位,不叫他们淹没在平凡人当中。只因能够流传于世的东西都是不朽的,即便末日来了再去,被记载者的光荣仍然会留存于世间,供后代绵延不绝地纪念。
那是神与英雄的特权。
他本不必来阿里马的地宫啊!这儿黑暗、凄苦,一半是炙烤的火炉,一半是刺骨的冰窟,远离文明,没有阳光,缺少歌舞,自然也全无欢笑。雪白巍峨的建筑不会在此处耸立,盛大的宴会亦不得于此处举行,这里只剩下被放逐的古老魔神,以及更多粗野的地母眷属。
这孩子走进宫廷,国王便喜悦地奉他为座上宾;走进神庙,奥林匹斯的诸神同样要争相从云端探头,抢夺他的归属权;他与天才的歌手俄耳甫斯一齐走进冥界的深处,走到哈迪斯的面前,冥王或许会为俄耳甫斯的琴声打动,允许他和他的妻子离开死亡的领域,但祂是一定要留下多洛斯的!你看他的手指纤细洁白,却能描绘出多么真实的东西,在他笔下,赞美更加令人心醉神迷,责备也更加强壮有力。他画出神明的宴饮,务必要使凡人生出攀登奥林匹斯山的狂想;他画出罪恶的行径,画中囊括的所有对象,一定在数千年之后依然叫人指点唾弃。
这可是神才能享用的供奉呀!厄喀德纳的心脏剧烈颤动,酸涩得几乎要即刻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