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就按照绳索上栓的人数,把祭品分为许多组,并不叫他们休息,挥着鞭子,就催促他们快点去照顾那些可怖的巨兽。
这如何能去?
火牛的角是青铜的,比最好的宝剑还要锋利,尾巴长满鳞片,犹如龙的尾巴。不要说它们无比坚硬的獠牙,光是身上那股高温的火焰,就足以把人活活烤死。
死一般的寂静里,有人艰难地鼓起勇气,哆哆嗦嗦地询问巨人:“那么,我们要怎么照料它们呢?”
巨人瞪着眼睛,凶恶地叫道:“你犯疯病了吗,问的是什么蠢问题?当然是擦洗它们的皮毛和牛角,再喂它们吃上好的饲料了!这是主人精心豢养的牲畜,他一餐要吃两头这样的铜牛,你们记着!”
……肯定是故意的,谢凝想,恶意太大了。
果不其然,有人又悲又怒,一路上的压抑逼疯了他,令他实在抑制不住内心的激愤之情,高喊道:“看在所有神明的份上,这简直比最严酷的刑罚还要可怕!你们这些怪物,就不怕神明降下雷霆的怒火吗?”
巨人们对视一眼,全都发出可怕的笑声,就像地震一样,嘲讽着那人的天真妄想。
“你以为你是在跟谁讲话?你以为我们会敬畏神、害怕神吗?就告诉你,我们的先祖是泰坦的巨灵,我们的血与肉都来自大地的母亲盖亚,即使宙斯和全奥林匹斯的神加在一起,我们也不会觉得畏惧,因为我们比天神更古老,更强大!”
说着,巨人便伸手抓住那个人的身躯,像抓着一只老鼠一样,把他往牛群里轻轻一掼。那人惨叫一声,先于烧死之前,摔碎在了铜牛坚不可摧的脊背上。
看着这一幕,谢凝如坠冰窟,后背已经让冷汗打湿了。
“还是快点干活罢!”巨人粗砺地大笑,“好心提醒你们,因着奥林匹斯神的捉弄,主人的心情比卷着风暴的海面更加糟糕,要是让他瞧见你们的蠢样,你们的下场可要比这个傻瓜惨多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凝:*刚说完夸奖的话,就被后面的人拽倒在地,淹没了* 哎哟!
厄喀德纳:*伸长脖子,转来转去* 是谁,谁在说话?
还是厄喀德纳:*找了半天,没发现人,立刻大发雷霆* 好吧!既然没人说话,那我就要去找奥林匹斯山的麻烦——至于人,谁管人?我饿了,要吃牛!
第140章 法利塞之蛇(六)
干了这件残忍的恶事之后,巨人们提来一个轻巧的大铁桶,足有一人多高,里面盛满了上好清油,又放下地毯一样厚重的擦洗布,吩咐道:“你们傻等着干什么?还不快用布蘸着油,擦洗那些畜牲的牛角和身子!”
说完,巨人们就怀着恶意,按住腰间的蛇鞭,只等哪一个人类畏缩不前,他们便拿蛇鞭狠狠击碎对方的血肉,演奏出些高兴的曲子,使地宫深处的蛇魔身心舒畅,不至于迁怒在他们身上。
人群肝胆俱裂、浑身发抖,纷纷从脸上迸出泪般乱坠的汗珠。有的人紧咬着牙关,目光不住在两侧的岩壁上逡巡,打算直接撞死在上面,即便被死神投到深不见底的冥河,也比在这里受罪要强;有的人则抢天骂地,激愤地指责命运女神和宙斯,他们曾那么虔诚地供奉牛羊,全身心地爱护众多神祇,但到了这个关头,却没有哪一个接受了牲醴的神愿意出手相救,这偌大的背叛,实在叫人心中发寒。
愁云惨雾,笼罩着牧场边缘的空间,谢凝没有受多大影响,也没有很绝望。
无论如何,火上浇油,总是会让火越烧越旺盛,铜牛的身体又是自燃的,巨人可能全是铜皮铁骨不怕火的怪物,但擦洗布总不是吧?这么个擦法,擦一头牛,得浪费掉多少布?
肯定有别的解决办法……
看着看着,谢凝的眼睛瞪大了。
他转过身,悄悄走向角落里的几名奴仆,他们正心如死灰地坐在那里,都还在为前主人的死而伤心落泪。
“食物,”谢凝说,努力在脑海里搜罗能用来交流的只言片语,“去要求,食物。”
仆人们终止哭泣,愕然地望着他。
“我,擦洗,牛,”谢凝指了指自己,接着指向远处的巨人,“要求,食物、水,奖励。”
想了想,他流利地说:“谢谢你们,我话说得不好,麻烦了。”
巨兽燃起的火光,煌煌地照耀着空旷的地下行宫,不远处就站着远古诸恶的庞大遗族,在这种背景下,少年稚拙的发音,竟陡然有种谕示般的晦涩与庄严。
克索托斯的儿子们,皆嘲笑这少年是不实的神子,莫非他真有可以接近那些巨兽的本领?
仆从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主人惨死,他们的追随自然再无任何价值可言,于是,为着这种奇异的庄严,他们愿意遵照少年的吩咐。
最后,他们推举出了一位素日里精明聪慧,被主人喜爱的同伴,怀着隐秘的嫉妒和指望,让他去担任沟通的使者。
“你的,要求,直说,”谢凝一个词一个词地往外蹦,叮嘱传话的仆人,“大胆,和清晰,明白吗?”
他这个词汇水平,别人是三棒子打不出一个屁,他是一棒子可以打出一个屁。直接跑去找巨人,恐怕下场跟第一位被摔死的仁兄差不了多远了。
他跟在仆人身后,两人相互支撑,胆战心惊地走向三位巨人。
谢凝不怕吗?他当然怕,可是再怕,他也要为将来做好打算。长期待在犹如火炉的高温下,等到水和食物都消耗完了,他拿什么积攒体力?他总要逃出去的,他不能一辈子困在这里。
“盖亚的伟大后嗣哟!”仆人鼓起勇气,战战兢兢地叫道,“你们要知道,我们只是骨和肉组成的人类,没有你们的岩石皮肤、钢铁臂膀,我们若照顾这些燃火的牲畜,就像白鸽阻击雄鹰,山羊顶撞老虎一般,对你们来说稀松平常的事,对我们而言,却是多么不可思议的壮举!所以,我请你们大发慈悲,一如国王奖励他们的英雄,假使我们擦洗了铜牛还毫发无损,你们能否赐给我们奖励?”
听了他的来意,巨人们都很惊奇。
“这里还是存在有骨气的人,毕竟不是全然的懦夫!”巨人纷纷说着,很为他的恭维感到高兴,“好吧,你想要什么奖励?”
仆人快言快语,回答:“食物和水,别无其他。”
谢凝赶紧压低声音,提示道:“严谨!”
仆人略一思索,便慌张地继续开口:“让我们为你们这些大人物照顾牛群,免得你们的手臂劳累,作为奖励,你们就赐予我们些食物罢!我们这么小的个子,又能吃用多少呢?”
他狡猾地置换了目标,把一次性的奖赏,变成了长期的,以劳动力交换食水的行为。
巨人们果然没有听出其中的陷阱,打定主意,认为人类不可能勘破铜牛的秘密。因此,他们得意洋洋地准许了这个要求,并起了誓,就在一旁观看人们接下来的动作,期待着他们烧死的惨状。
“你干了什么好事呀!”回到人群中,人们惊讶地瞧着谢凝,“你许下了什么样的诺言,难道你真可以接近那些熊熊燃烧的畜牲,从巨人的手指缝里抠出点好处吗?”
谢凝没有回答,这种复杂的问句,他也回答不上来。他解下画本,转过身,小心翼翼地走进牧场的青铜栅栏。
热浪滚滚,犹如呼啸的狂风,吹得他唇皮燥裂,难以睁开眼睛,要不是用披风包住了头,只怕他的发丝都得全部烤焦。
他在地上看了一圈,捡起一块手掌大小的矿石,朝着其中一头铜牛扔去,砸出“当啷”一声。那头铜牛转过头,发出威胁的吼声,不过,既然砸的是一块草料,它就低下颈子,慢慢地吃了。
吸引了它的注意力,谢凝再挑拣起一块,扔在它面前,那头铜牛又走过去吃了,从此便慢慢地离了族群,一步步地接近谢凝的位置。
“多奇怪啊!”人们都惊呆了,“那畜牲的火焰为什么逐渐熄灭了?莫非还有神祇庇佑着他吗?”
一路走,一路吃,站在谢凝面前的时候,铜牛的坚硬牛皮尚是被烧透的火晶色,但火焰却真的熄尽了,正温顺地站在原地嚼食。谢凝再转头招手,便有四五个人,赶忙扛着被浸透的擦毯过来,谨慎地搭在牛的脊背上,分别站在两侧,就这样擦洗完了。
巨人们瞪圆了眼睛,都盯着谢凝。
“这样一个小个子,是如何参透牛群的奥秘的?”他们心中惊疑不定,怀疑是有神明为他暗暗地提供了帮助,“那些手长的天神,竟还敢管辖阿里马的地宫吗?”
“兑现,诺言,”谢凝说,在这里站了一会,他的喉咙已经干燥得发痛,肌肤结了一层盐渍,声音也嘶哑不堪,“食物、水。”
人群如梦方醒,看到谢凝展示出的神迹,他们也纷纷振奋精神,敢于同巨人叫板了:“实现你们的承诺!既然我们对付了这些着火的畜牲,你们也应当遵照诺言,给我们带来食物和水!”
为着自身发过的誓,巨人们不得不纳罕地带来食水。他们撂下巨石般的牛皮袋,又扔了一些冷掉的烤肉,干结的面包——全是普通食物的几十倍大小——然后便摸着后脑勺,嘀咕着赶到同伴那里,向他们汇报这件怪事去了。
得到了固定的饮食来源,谢凝总算可以暂时放松一会。他踽踽走出栅栏,翻出羊皮袋,狠狠地灌了好几口烫水,这才缓解了快要脱水的困境。
“你是怎么做到的?”
“你当真是神子吗,怎么有这样神异的奇迹发生?”
“快恳求你高贵的父母,带我们离开这里呀!”
人们恭敬且渴盼地围拢在他身边,议论声纷乱噪杂,不绝于耳。
谢凝受够了神子的误解,他干脆利落地摇摇头,哑声说:“不是,神子,不是。”
问他是怎么做到的,谢凝便从地上捡起两块矿石,言简意赅地说:“颜色。”
没错,铜牛食用的矿石,其实有两类不同的颜色,一类近似油画颜料里的象牙黑,一类近似颜料里的熟褐色。吃到深色的矿石,铜牛身上的火焰就加倍热烈,吃到浅色的矿石,牛身上的火焰就黯淡许多。
谢凝没有绝对色感的天赋,可好歹画了好几年的油画,辨认色卡还是没什么压力的。其他人被紧张和恐惧扰乱心神,没法仔细观察,他就钻了这个空子。
“深色,”他举起一块,展示给大家看,然后举起第二块,“浅色。”
其中一个人惊叹道:“阿波罗给你敏锐的眼光,雅典娜予你机智的聪慧,你救了我们所有人,可叹我们原先还以为你是口不能言的哑巴!”
谢凝胡乱地点了点头,他太疲惫了,一路上精神紧绷,又被抓着胳膊提溜了那么长时间,再凝神观察、挑选正确的矿石,跑去高温下煎熬了半个小时……人还没垮,权当他这段日子来天天大块吃肉,把身体素质补好了吧。
“我,睡觉,”他比划手势,从一众包围的人群里站起来,“抱歉。”
见他想去休息,那几个失去主人的奴仆急忙簇拥起来,看护在他旁边。因为感激,他们打定主意,要跟随这个对他们有救命之恩的少年。
谢凝提上行囊,挑了一个角落,裹着披风,草草往地上一躺。
真难受啊,人怎么就得遭这种罪呢?他迷迷糊糊地看着石壁,我想家了,妈,我真的很想你,也很想爸爸,想爷爷奶奶……
他一动不动,不必费伸手擦泪的劲,水痕和汗珠混在一块,用不了多久,便要在脸上蒸发干结。
谢凝没有做梦,他很快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他是被那几个仆从摇醒的。
“喝点水吧,年轻人!”他们这么说,“在这么酷热的地方睡觉,无论多么强健的战士,都免不了要生出疾病。我看见你在睡梦中哭泣,像婴孩一样呼唤着母亲,唉,你是从哪里来的呢?”
谢凝呆呆地坐起来,口干舌燥,又喝了几口滚热的水。
他摇摇头,没回答仆人的问题。
想来无论是哪个时空,哪个国家,“妈妈”的发音,总是不会变化的。
在他睡觉的空档,人们已经按照他的方法,捡出了不少浅色的矿石,轮番擦洗铜牛,快把一桶清油用完了。此刻,大家正围坐在栅栏边上,忧愁地商议该怎么办呢。
谢凝走过去,说:“故意的。”
这时候,所有人都将他看作救命的智者,见谢凝走过来,急忙让开位置,询问:“我的朋友,这话是什么意思?”
谢凝想了想,指着油桶说:“油,不够。”
他又指着巨人离开的方向:“故意的,知道做不到,油,用完,人,烧死。”
有人还迷惑不解,有人已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大声说:“原来如此,这些巨人知道我们不能靠近那些铜牛,因此搬来这桶油,命我们挨个尝试。唉,如果没有发现矿石的秘密,等到油蘸完了,我们也全部烧死了啊!”
谢凝点点头:“现在,等待,休息,不要发愁。”
或许是落到了极其恶劣的境地里,又哭过一场,到了这一刻,谢凝有种超然的、置身事外的冷静。
巨人虽然凶暴残忍,但正如一切力大无穷的debuff,他们的智商并不高,而且,根据他们的言辞来看,是地宫的主人命令祭品人类放牧、照顾牛群。毫无疑问,厄喀德纳管控着这些巨人。
厄喀德纳是可以沟通的吗?
谢凝在心中默默思忖,根据他的初始印象,很难说厄喀德纳究竟是否拥有智慧,它虽然是人身,但也完全可以说披着人皮的妖魔。巨人是弱智,万一巨人的主人比巨人还弱智,那就完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