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早餐,请来C区的37层。”天渊的声音响起,“今天另有安排。”
顾星桥皱起眉头,又很快松开,军人以服从为本职,如果这是训练计划的一部分,那他没什么好迟疑的。
吃掉他的早饭,洗漱完毕,顺着路标的指示,他坐上代步车,先抵达C区,然后再像昨晚一样,让悬浮球将自己托运到第37层。
实在难以想象,光辉时代的古人类究竟掌握了多么庞大的资源,多么精尖的科技,才能将天渊级星舰的图纸付诸现实。
第37层的入口到了,顾星桥踩在长长的光滑走廊上,眼看气阀门一扇又一扇地开启,他想不通,里面究竟有什么,值得周密至此的保护。
穿过最后一道消杀程序,顾星桥穿过透明的屏障力场,一下踩在了……
他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抬起头。
他一下踩在了松软湿润的土壤上。
无限的绿意,自面前延展开来,鸟鸣声声,动物嘶叫,时不时惊起的林海树梢……此地的空气闷热潮湿,顾星桥踏进这里,就像踏进了平行时空的热带雨林。
“欢迎来到一号生物圈。”天渊从一棵需要两人合围的大树后面走出来,“此处用于收录那些不利于冻结处理DNA的生物,在我身上,一共有三个这样的地方。”
顾星桥叹为观止地看了一圈,问:“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天渊说:“劳逸结合,你在这已经待了十七天,我想,也应该给你一个放松的假期了。”
顾星桥环顾四周,其实他没觉得这有多累,在学校和军队,还有后期作为皇太子的党羽参政时所承受的内外压力,都是现在的百倍不止。而在这里,他只需要每天专心完成训练项目,按时吃一日三餐,闲暇时可以随意挑着看书,可以在这国度一样繁杂的战舰内部闲逛……
虽然天渊老是来找他说话——稍微熟一点之后,就会知道这个意识体实在是没什么分寸感可言——以及不着边际地对着他乱夸。可是,这样的社交环境,和过去相比,就是云泥之别了。
“随你的便吧,”顾星桥说,“在这逛一逛,当成徒步也可以。”
“跟我来。”天渊招来一辆更加小巧灵活的代步车,让顾星桥站上去,他就在前面带路。
“一号是最先创立的生物圈,不得不说,它投入了我比较多的心血。”无需自己动手,天渊后背的外骨骼已经拨开了那些垂落下来的树须横枝,“我的智库必须筛选出那些在相似环境中生长出的最优种,再设计构建合理的食物链。”
顾星桥坐在代步车里,眼睛一转,乍然看到旁边有株奇异妙丽的植物。
它的叶片是斑斓交织的墨绿和浅绿,花朵大而芬芳,从里面结出来的果实晶亮饱满,就跟糖苹果似的,把枝头都压弯了。
他忍不住探手,就采下来一颗,捧在手上细看。
其实,这不合行军的规矩。在异星作战,首先要记住的,就是务必得注意当地品种特异的动植物,不能冒然上手去招惹。死一个手贱的不要紧,万一牵连全队,连远在另一个星球的家里人都得跟着遭殃。
但既然天渊就在旁边,就算有事,也能凭他的一个念头化解。顾星桥心中忽然就冒起了一点反骨,他非要摘这个果子不可。
只是,他还没欣赏多久,手上蓦地一空,天渊已经沉着脸,把那个糖苹果给拿走了。
“这不是人体能消化的食物。”机械生命向来平整如镜面的眉心,此刻也微微皱起,“它会让你的表皮肿胀、青紫,继而引发大量的皮下出血。致死率高到……”
顾星桥好奇地盯着他,天渊的嘴唇动了动,一下不说话了。
他忽然想起顾星桥是什么样的人。他的皮囊和灵魂一样美丽,却对自己毫不留情,赴死如同归家。
他主动摘下着这剧毒的果实,他想干什么呢?
“……抛开致死率,我就让你看看吃它的下场。”天渊的眸光闪烁,冷冷地说,“提前告知:会很丑。”
语毕,他连皮带肉地一口咬下,那声音清脆多汁,实在诱人垂涎。
顾星桥惊讶地张着嘴巴,没想到他说吃就吃。
很快,天渊淡色的薄唇便泛出瘀血的青紫色,连带着周边一圈的牙龈、舌头、人中到下巴,下巴到被衣物包裹的脖颈……全都肿得赤色淋漓,宛如一个吹大的血泡。衬着他那张表情淡漠的脸,真是又恐怖,又有点戏剧性的黑色幽默。
顾星桥想笑,但是他忍住了,没有笑。
“看到了?”天渊扔掉啃了一口的毒果,将被毒素污染的人造血液吐到地面,义正言辞地威胁顾星桥:“吃它的后果就是变得这么丑。你还想摘它吗?”
顾星桥咳了一声,试图用来掩饰他的笑声。
“不想了。”他说,“下场确实……嗯,咳!确实挺吓人的。”
听到了想要的回答,天渊十分满意,他转身的同一时间,那颗植物也被外力“嗖”地一声拽进地底,火速转移到了距离计划路线十万八千里的犄角旮旯。
隐患,不能留在眼前。
作者有话要说:
顾星桥:*对着酒瓶,深情的* 我爱你,爱你,爱你。
天渊:*误解了,迅猛地冲过来* 我也是!
顾星桥:*吃惊,保护性地抱住酒瓶子* 不,你不可能,我怎么没看出来?
天渊:*焦急辩解* 我是!
顾星桥:*怀疑否决* 你不可能!
天渊:*抓住他的肩膀,给他一个又长又热的吻* 我是!
顾星桥:*石化,然后用酒瓶子敲翻天渊,逃走了* ……我就知道你不可能!
第115章 乌托邦(十一)
解决了这个小插曲,他们继续往前走。
深林幽密,人造的微型太阳悬浮在仿制的云层中,宛如积蓄着一场随时随地的雨。
天渊伸手,从身边摇曳的枝头上摘下一个疙里疙瘩的厚皮果实。他的手指稍微用力,那坚硬的外壳便如柔软的棉絮一般绽开了,露出里面紧紧攒在一起的块状果肉,金黄如蜜,散发出奇异的幽香。
“吃这个。”他递给顾星桥之后,便继续往前走。
顾星桥掰下来一块,又甜又脆,丰沛的汁水直往喉咙眼里淌。他边吃边看,见不远处的密林里,有一只黑乎乎、毛茸茸的小动物,正探头探脑地往这边看,不由笑了一下,将吃到一半的果壳放在了地上。
天渊向后瞥了一眼,没说什么。
“来,走这边。”
代步车在僻静的林间小径上盘旋拐弯,经过约莫半个小时的车程,天渊停下了脚步。
拨过密密的树枝,他侧过身体,伸手撩起林间垂挂如帘的天然屏障,让出一个空位,示意顾星桥先过。
顾星桥不知道前面有什么,他也不怕这是陷阱。跳下车位,他刚一穿过那个入口,就下意识地挡住了眼睛。
天光骤然大亮,仿佛拨云见日,浓郁的花香纷纷如云,朦胧地扑在了他的脸上。
这居然是一片花田。
他慢慢放下了手,大片绮丽的粉与紫交织,浑如凝结在林地间的,异色的海潮。蜂蝶在当中乱舞,阵风拂过时,花枝簌簌摇曳,闪光的蝶翼也簌簌摇曳,发狂一般绚烂。
“……你还在这里藏了什么?”良久,顾星桥问,“这里有海吗?”
天渊回答:“可以有,但是我终止了海洋培育的项目。”
不等顾星桥问原因,他接着说:“物种越是单一,生态系统就越是脆弱。但对战舰来说,无关紧要的生态系统越是繁多,这艘舰船就越容易受到危险,牵一发而动全身。我不是为了当太空摇篮而设计的。”
顾星桥没说话,面对眼前的美景,他难得没有对天渊反唇相讥。
“你喜欢。”天渊评判道。
察觉到顾星桥的心情很好,他的情绪处理模块也起了异样的波澜,比快乐还高昂一点,比满足更多了点尖锐……
也许,这就是“得意”的感受?
“当然,很少有人会不喜欢美好的风景吧。”顾星桥小心地站在边上,注意不踩到花朵的根茎。
肉眼可见,这些花都被养得很好,直达齐胸的高度,勃勃怒张的生命力几乎要从娇艳的花瓣上溢出来。它们开得蓬头乱发、满不在乎,似乎根本不是被养护在星舰的温室,而是在恶劣的自然环境中抗争了千百年。
天渊淡淡地说:“不用那么小心,给它们时间,它们的根系完全可以扎穿钛钢的地板。”
顾星桥问:“真的?那我可以进去……”
“可以,”天渊一眼看穿了他的想法,“去吧,不打扰正在采集花蜜的昆虫,它们也不敢冒然攻击你。”
顾星桥不由得笑了一下,他迈出一步,踏进花田的空隙。强韧的花枝推动着他的身体,挤挤挨挨地晃荡时,也将花粉沾在了他的皮肤上。
时光恍如倒流,很久很久以前,久到他以为那是上辈子之前,他的故乡就有一片这样的花田。他依稀记得,日光照射在澄黄的花朵上,总能让人忘记天空和地面的区别。
那些无所事事的日子里,他时常躺在花田当中,看着微紫的穹顶,被花朵分割成许多杂乱无序的形状,分不清一秒还是一天,一天还是愿意就此延续的一生。
在他走过的地方,蝴蝶哗然惊飞,恰如升起再落的缤纷雾气。顾星桥拾起一朵脱落在泥土中的花,看蝶群好奇地围着他上下翩跹。
这里的蝴蝶也非常巨型,巴掌大的翅膀来回呱哒时,就像掀起了一阵小旋风似的。顾星桥正凝神欣赏它们身上极光般的幻彩,不防有只蝴蝶从侧边低飞过来,挟住他手上的花朵,飞快地抢走了。
顾星桥吃了一惊,这是什么品种的蝴蝶?不光力气大,领地意识还这么强。
他尝试着伸手捞了一下,那只大蝴蝶忽高忽低地在前面飞,居然还挺会躲,没让他捞到。
顾星桥被激起了胜负欲,他随即抓了第二下、第三下、第四下……不知不觉,已经深入了花田中心。正当他玩心大起,准备认真的时候,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幼稚,探胳膊的动作便僵在了半空中。
多大的人了,干嘛和一只蝴蝶计较?他在心中斥问自己,赶紧端正姿态,把手收了回去。
只是收手的时候,姿态未免仓促,他的掌心从旁边的花蕊上擦过,摸到了一个毛茸茸的东西。
顾星桥下意识抓到手里,翻过来一看——
一只黑黄相间的,沉甸甸的大胖蜜蜂,正仰面躺在他的手心里,与他动也不动地对视。
顾星桥:“……”
顾星桥急忙张开五指,向上托了托,示意自己没有别的意思,你赶紧走吧。
蜜蜂等了半天,不见他有别的动作,遂慢吞吞地翻了个身,拧着胖胖的毛屁股,晃晃悠悠地飞远了。
这下,他可发现新天地了。顾星桥抛弃了先前的大蝴蝶,专而蹑手蹑脚地跟在蜜蜂后面,想看它到底能往哪飞。跟踪了一阵,望见蜜蜂左躺躺,右趴趴,又跟几个同伴碰了碰头,进行了一番社交活动。
他一路跟着,花海也被他分出了一条鬼鬼祟祟的曲折小径。期间,他还踩到了一根笔直的光滑树干,粗细适宜,非常合手,也欣然捡起来当开路杖。
顾星桥站起来,惊异地望着前方,他终于看到了蜜蜂的老巢。
“喔……”他握着一根树枝,从花田中直起腰来,“这么大的蜂巢,人住都够了……”
这是实话,一个圆形的巨大巢室,犹如一座独栋的别墅,垒在花田的边上,先前那样胖大的蜜蜂就在其中进进出出。他蓦地意识到,天渊在做饭时用到的蜂蜜,产出地是不是就在这里?
此刻想起天渊,顾星桥心头就是一虚,有种如梦方醒的感觉。
只能说,太空中的花田太有迷惑性了,就像大海底的旅馆,天空上的麦田一样,有种时空倒错的迷惑性,很容易就能让人暂时忘记身边的现实。
自己这又追蝴蝶,又跟踪蜜蜂的幼稚行为,他没有看到吧……?
顾星桥颇有几分赧然地转头,瞄了眼天渊的方向。
隔着太远的距离,天渊的身影就像一粒浓缩的白点,顾星桥自欺欺人,就当他没看见了,继续蹲回去,全神贯注地盯着蜜蜂的一举一动。
天渊背着手,面无表情地把全程录像拖进名为“顾星桥”的档案空间。
他心口的电流无序混乱,扰得他无法安宁,但这不是不好的安宁,而是……
天渊疾速匹配自己的词汇库,想要挑选出一个恰当的词汇,来形容自己当下的情况,可总是无果。
看到顾星桥试探性地抓向那只蝴蝶,又凝视手掌里的蜂子,完全不复往常不苟言笑的冷淡模样,天渊又新奇,又失措,仿佛无意间看到了宝石的另一面,有着和往常截然不同的光华。
他的核心震动发热,并且那热量同时混杂地传递到了他的四肢百骸,任意器官。他的身体既痒且麻,一种咕嘟作响的冲动,毛绒绒地酝酿在他的胸膛里。
温暖的感觉,甚至传递到了他的唇角,使他很想露出一个笑来。
于是,天渊真的笑了。
他生疏地弯起嘴唇,只是脸孔上半部分的肌肉纹丝不动,给他的笑容蒙上了一层恐怖电影的惊悚色彩。
我要如何记录这种身体反应?
隔着长远的距离,他的瞳孔精准锁定了顾星桥的一举一动,在青年身边,蜜蜂嗡嗡、彩蝶飞舞……天渊忽然就转向了那些成群结队的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