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朔云没能拦得住任绎。
他因为任绎那眼神有一瞬间的迟疑, 等再想拦人的时候却来不及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后者一步步往前, 身上的气势也随之升腾。
妖兽的直觉要更为敏锐一些, 原本在飞舟周围游弋的巨大身躯陡然停了下来, 它的身体缓缓逼近、硕大的蛇头停在了飞舟上方, 试图从下方那一个个沙粒似的小黑点中分辨出那让他感觉到威胁的存在。
随着任绎一步步往前、身上的气势节节攀升,这妖兽也很快就锁定了目标,它看了过去。
庞大的体型和冷血动物的竖瞳带来了空前沉重的压迫感,但本该作为捕猎者的这一方反而生出了一种浓重的危机感。随着任绎一步步往前, 那妖兽下意识地将蛇首后缩,但这本能的避让举动,让已经生出些灵智的妖兽出奇的愤怒了,它发出愤怒的嘶叫。
蛇类的巨口张开,尖利的獠牙上滴下的毒液被飞舟的护阵阻隔, 但仍在其上发出腐蚀的滋啦响声, 又有几个符文的光芒彻底湮灭。
透过云层的间隙向下, 能看到巨蛇身后的长尾剧烈地摆动,带起的劲风直接让原本平静的海面掀起了滔天巨浪, 有几个倒霉途经的海兽被这夹杂着妖力的风浪生生搅了碎, 血肉洒在了海面上, 被下面静待时机的猎食者一口吞下。
数千丈远海面上的波浪暂时影响不到上方, 但是飞舟之上也并不安稳, 巨蛇的警告嘶嚎已经足够在甲板上掀起一阵带着毒雾的腥风,许多修士被吹得站立不稳,就连燕朔云也不由得抬手挡了一下。
任绎仍旧往前走。
他脚下已经不再是飞舟的甲板,而是凌在半空。像是空气中有什么看不见的阶梯、供他一步步地踏上去。
随着与那妖兽的距离不断接近,他身上本就磅礴的气势越发骇人。
燕朔云眯眼看着,只觉对方身上的压力甚至不逊宗门闭关的那几位老祖,不、比后者更甚。
燕朔云无意识开口喃喃“这可真是……”可怕。
他无端想到燕尔常挂在嘴边的那个说法,自己都忍不住怀疑这莫非真的是仙人转世?
任绎自不知道身后人那复杂的想法,仍旧稳稳地踏着步子。
他往前走的速度并不快,就算在场修为最低的人都能无比清晰地看见他的动作,但是随着距离的缩短,那盘聚在舟侧的妖兽却像是被什么无形之物锁定一样,动都无法动一下。
任绎已经快要走出飞舟上的护阵范围,刚才那几个被罡风掀翻修士的前车之鉴仍在眼前,但是他只是平平的、以和先前无二的速度往前踏出了那一步。
乌发飞扬,衣袍为罡风席卷、猎猎作响。
青年的神色却依旧平淡。
巨蛇似乎终于被这蝼蚁激怒了,它有了动作。
巨大的蛇首向着上空,随着这一声嘶嚎,它下颚处出现了一个明显的凸起,庞大的混杂着魔气的庞大妖力在其中酝酿。瞬息之间,一个漆黑的、足有小半个飞舟大的黑色圆球从巨蛇的口中吐出,直直向着任绎而去。
可任绎的动作比它更快,他的手已经按在剑柄上。
下方飞舟上,仰首呆呆注视着这一切的修士只看见了青年做了一个要拔剑的姿势,等再看时,那漆黑的圆球已经被一斩为二,竟无一人看清他的动作。
被斩为两半的球体擦着飞舟的首尾而过,护阵被碰触,其上的符文只极短暂地亮了一瞬就尽皆寂灭,其中蕴含的可怖能量可见一斑,那是一种令人望而生畏的恐惧。
甲板上一片死寂。
萧寒舟就是这个时候赶过来了的。
乌发飞扬、白衣猎猎。
飞舟之外凌空而立的那人瞬间抓住了他的注意力。萧寒舟立刻认出了那熟悉的身形,但那一瞬间,他竟有些不确定那是……阿绎?
明明该是最熟悉不过的身影,却让他想起了别的——传承剑诀中那道模糊的影子。
他又兀地想起那日在迎松峰上,任绎对姜照鱼的指点。
萧寒舟迟疑地想着阿绎手上、果真有另一半的剑尊传承吗?……但他为何从未提起过?
萧寒舟很快就没工夫细想下去了,因为任绎再一次动手了。
在任绎将那到漆黑的球体斩开后,原地早就没有了巨蛇的身影。
原来是那妖兽见势不妙、果断借着这道攻击逃之夭夭。
但是单就这妖兽身上沾染的那丝魔气,任绎就不可能放它离开。
巨蛇过于庞大的身躯,此刻反倒成了累赘。它已经逃遁出足够远,但是因为躯体的缘故,这会儿目标仍旧明显。
任绎用出了第二剑。
不同于那悄无声息的第一剑,这一次飞剑上的人终于看清了那剑势的轨迹。
剑芒斩断了层层叠叠的厚重云层,天光自空隙出洒下,原本暗淡的海面兀地多出一线光亮,在水面上反射出了粼粼波光,在这道笔直通路的尽头,刚才还带来巨大威胁的蛇妖被拦腰斩断,腥臭的血水哗啦啦落下,将下面一片海域都染上了偏紫的赤色。被斩成两段的尸首仍旧在空中悬立了瞬许,才轰然砸下,在海面掀起两道十数丈高的赤浪。
这仿佛劈开天地的一剑让目睹的所有人都失去了言语,只怔怔地看着半空中的那个人,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震撼。
萧寒舟自然也在其列,只是他的震撼中混杂了更多的困惑不解。
如此剑势、阿绎为何以前从未用过?
——从未在他面前用过。
萧寒舟顿了顿,在心里重复后半句。
他看着上空的那道人影,明明是最熟悉不过的人,但这时候却显得陌生极了。他不那么愿意,却又不得不承认,他好像并没有自己想的那样了解阿绎。
在半空中吹风的任绎可没有飞舟上的人心里想的那么游刃有余。
说实话,他现在的状态很不好。
他现在披的这个马甲本来就是皮薄血脆的辅助定位,再加上曾经的伤势,基本挂上了永久性的debuff。刚才强行提升修为、用出那招式的后果就是,他现在动一下就要呕出血来。
动手一时爽,事后火葬场。
任绎压住了胸腔中翻涌的气血,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恢复了行动能力。
他正准备回到飞舟之上,却注意到飞舟侧边有一块木料终于不堪重负断裂下去——这情况也并不奇怪,刚才和那巨蛇对峙间,飞舟上的护阵早就被毁了个七七八八,舟身也受了不少冲击,有些损毁的地方很正常,只要核心还完好,这个天品级的灵器便可以称作“无碍”,余下的都是事情结束后的修补了。
但断裂的那地方却站了个人。
——是燕尔。
任绎反应极快地给自己塞了一把丹药,强行调动那点所剩无几的灵力,一闪身到了燕尔的身边,一把捞住了掉下去的小姑娘。
察觉到下坠的速度一缓,吓得有点懵的燕尔终于缓过点神来,她惊魂甫定叫了一句“任大哥”,但余下的话却卡在了嗓子眼儿。
任绎透过那蒙着一层血雾显得有些模糊的视线看见了燕尔惊恐的表情。
猜到自己这会儿的样子大概吓到她了,他安抚的笑了笑,刚想说句“没事”,一张嘴却先呕了一口血出来。
任绎“……”
怀中燕尔都开始有点发抖了,任绎干脆放弃了这弄巧成拙的做法。
要他说,他现在的状况虽然看着可怕一点,但是其实并不那么糟,起码比他刚刚被拉回小世界那会儿好多了。
辨认出飞速接近的灵力中有一道属于燕朔云,任绎手上使力,试图把怀中的燕尔抛过去交给他。
任绎本来的想法很简单他现在的状况捞着一个人用御风术还是有点儿负担,让燕朔云带着亲妹子,他则是自己回到飞舟上,这安排非常圆满。
但是显然,他这会儿七窍流血的状况很引人误会。
这场景比起“能者多劳”来,更像是“临终托孤”。
燕尔在感觉到任绎动作意图的一瞬,整个人跟着八爪鱼似的、手脚并用的扒到了任绎身上,声音中都带了哭腔,“任大哥!我不!!”
任绎?
他这会儿灵力使用过度,脑子有点迟钝,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燕尔的意思,还是试图说服这个一向乖巧的小姑娘,“听话……”你任大哥真的抱不动你了。
刚才燕尔使劲一扒,任绎一个气息不稳,两个人直直往下坠了一截,直接错过了过来捞人的燕朔云。
意识到再僵持下去,两人真就这么掉海里去了,任绎也顾不得突然闹起脾气的小姑娘,强行把人从身上拉下来。
所幸刚才服的丹药还是有些效果,任绎又从经脉中压榨出一点灵力,将燕尔往燕朔云的方向一扔,自己则是在反作用力的驱使下,坠落的速度又快了几分。
听着燕尔那撕心裂肺的嚎哭,任绎露出点纳闷的表情。
——这声音怎么听得、好像他快死了似的?
第27章 只是朋友27
任绎为这个年纪小姑娘的丰富感情迷惑了一瞬, 但是很快就将这个不甚要紧的疑惑抛到了脑后。
他合上了眼,尽力调整着身体的姿态,以延缓下降速度。
刚才服下去的丹药还在起效,随着药力一点点化开、已经干涸的经脉中又有丝丝缕缕的灵力流转。任绎祈祷着这丹药起效速度够快, 让他在半空中就能积攒出足够的灵力, 他可不想泡了一身海水,再湿淋淋地上去。
正想着, 却觉侧边的手腕突然被抓住, 他身体一轻、整个人的下落之势一止。
任绎却是心下一跳, 只觉自己从刚才吃过丹药之后就脑子昏沉, 现下居然连警惕心都降到了这地步。他下意识地想要出手反击,却听到一句声音微沉的,“是我。”
任绎睁眼看过去,原来是不知何时过来的萧寒舟。
他心底稍松, 怪不得自己刚才没有反应,这完全符合马甲人设啊!
要知道他当年为了对萧寒舟的气息脱敏,还专门针对性地训练了好一阵子。
就是没想到天命之子居然会专程下来捞他,任绎有一瞬的迟疑自己这会儿是不是该露出感激的神色。但还没等他想明白,那边接住了燕尔的燕朔云也赶了过来, 后者脸色沉得可怕, 任绎几乎是被他强行扯过去的。
任绎错愕看过去, “燕兄?”
燕朔云“……”
燕朔云的表情飞快地变了几个来回,最后还是定格在松口气的模样, 他道“没什么, 我还以为……你没事就好。”
看任绎这个反应, 他哪里还不知道自己误会了?
刚才燕尔那表现, 真是叫人不得不多想。
旁边被她哥瞥了一眼, 还哭得打嗝的燕尔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她也是担心啊!任大哥脸上现在还沾着血呢!!
这地方已经离海面很近了,隐约可以看见水下的道道阴影,腥风混杂这妖兽的气息,单就能察觉到气势就知道,那些暂时蛰伏水面下的海兽绝不是好对付的。
不过由于刚才那一剑的威势,被波及到的海面都平静得很。只是稍想想便知,这种平静不会维持多久。
这里可不是久留的好地方。
燕朔云也看得出来,任绎的状况虽然没有预想中的那么差,但也绝对不好,在最初的那口气松下来之后,他就要带着人回飞舟。这么一来,他视线就自然而然的放到了另一边、一直没有松手的萧寒舟身上,两人无声的对峙了一会儿,谁都没有妥协的意思。
任绎却没有注意旁边这两人无声的较量,而是皱着眉看向燕尔。
小世界内有“气运”的说法,比如说他现在身边作为天命之子的萧寒舟,就是当之无愧的“气运之子”,总能逢凶化吉、死里逃生。这个说法并不新奇,就连在这个世界里,修行相术一脉的修士也有“望气”的说法,他们能看出人接下来一段时间的运势。
任绎在这个世界没学过相术,但是他去过的任务世界多了、各种杂七杂八的技能学了不少,有类似作用的也并不少见。他早先便看出来,燕家兄妹的气运虽然比不上天命之子,但是在常人之中也是极为不错的了,但是这会儿仔细一看,燕尔的运势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衰颓了下去。
也怪不得飞舟上那么多人,掉下来的偏偏只有燕尔一个。
任绎又想起了自己临走前的嘱托,燕尔一向听话,不会无缘无故离开有阵法保护的房间,只能是屋里出了什么意外。
想到这里,任绎只觉得从吃过丹药之后一直昏昏沉沉的脑子更疼了。
他拧紧了眉,试图集中注意力。
燕尔这情况并不正常,要知道一个人的气运虽然也会有起伏变化,但是却不会像现在这样陡然跌到谷底,她身上绝对发生了什么。
任绎嘶哑着嗓音开口,“燕尔,你……”最近有没有碰什么奇怪的东西?
任绎这话没能说完,他的脑子突然空白了一瞬,居然忘记了自己即将出口的话,非但如此,他记忆也混乱起来,甚至使劲辨认了一会儿,才意识到眼前的人是燕尔,但……他们是如何认识的?
到了这会儿,任绎终于意识到,他这头疼的状况并非是因为灵力使用过度。
两只手都被人抓着,任绎连碰一下额头都做不到,那眩晕又剧烈了许多,他忍不住闷哼了一声,旁边正对峙的两个人瞬间看了过来,急声,“阿绎小绎?!”
任绎转向燕朔云,艰难出声“……丹、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