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原地的两个弟子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少顷,那个年纪明显更小些的师弟耐不住性子,先抵不住开口“家主今日心情不错?”
武方迟疑“兴许是?”
要不然也不至于突然关心这些俗事。
这边两个弟子因为家主这突如其来的关心心里犯起了嘀咕,但另一边的萧寒舟这会儿的状况却不怎么好。他甚至没来得及回自己的寝间,只刚刚走出了两个弟子的视线范围之外,就忍不住踉跄了一下。他抬手扶了一把侧边的栏杆,直到靠在一根木质的立柱上才勉强稳住了身形。
那突然清晰起来的记忆汹涌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见过的、见过这种同心玉。
他还能清楚地记得那玉上的图案,以至于在看到刚才那枚还未完成的同心玉的一瞬间,就知道完整的花纹该是怎么样的。
那并非街道上匆匆一瞥,而是有人将心意诉于玉中、珍而重之地交给他。
……阿绎。
那朦胧模糊的情感终于找到了一个确切的定义,他终于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不是“朋友”、不仅仅是“朋友”。
他想更进一步。
可是那时候,那一次、他是如何回应的?
……那会儿他正为尽流的伤势操心。
白尽流在秘境中重了火毒,待到发现时已经迟了,毒素顺着经脉侵入丹田,甚至纠缠到了灵根之上,不管是经脉还是丹田都有法可解,但是灵根受损却是大事,此后说不得无缘道途。
白家的家风,萧寒舟早在当年就有所耳闻,这些年间更是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嫡支一脉将旁支庶子视作奴仆,肆意驱使。白尽流作为庶子,在白家的处境艰的,只是因为资质出众,所以才勉强过的好些,也因此他修行越发刻苦。
萧寒舟不敢想倘若对方失去修为会如何。
他想到白尽流自昏迷中清醒,脸色惨白却勉强撑出一个笑来的询问,“萧大哥,你同我说实话……我……”
他竟连问都不敢问不出来。
萧寒舟只能说些安慰劝解的话,却眼睁睁看着青年的眼神越发空洞。
他意识到,不能修行这件事对于白尽流的打击比他想的大。
好在来诊断的医修提出了一个法子——换灵根,将他人的灵根地移植到白尽流身上。
有了完好的灵根之后,自然能够继续修行。
萧寒舟自然是答应的,就算是为了偿还当年的救命之恩,他也愿意将自己的灵根换予白尽流。
但奈何属性不合。萧寒舟是单系金灵根、天生的剑修,而白尽流是水木双灵根,灵根属性更偏于水,所以便是更换灵根也需得偏向水属性。又因为白尽流身中火毒,就连普通的水灵根都不行,得要是变异水灵根——也就是常说的冰灵根。
有灵根的人才有踏入修行之途的资格,这些人本就是万里挑一之人,而灵根中的变异灵根更是天道眷顾,是万里挑一中的万里挑一。
萧寒舟几乎动用了手头上能用到的全部势力去寻,却一无所获。
变异灵根本就少有,千百年间不见得有一位,哪里是这么容易寻到的?
变异灵根未能找到,但是白尽流那边却不能再等了。
火毒的侵蚀还在继续,再这么拖下去,可就不仅仅是修行被废,而是性命之危。
医修那边几度催促,萧寒舟却保持了沉默。
他其实知道一个冰灵根的。
——阿绎。
萧寒舟更清楚的知道,只要自己开口,对方也会一口答应。
他又想,阿绎身怀道骨,即便没了灵根也并不影响修行。
至于那些失却灵根造成的损伤,他会千倍百倍地补给他的。
……
萧寒舟想了许多,他为自己找了一个又一个的理由,但却始终无法开口。
等等,再等等。
阿绎前些日子接了散修盟的任务,现下人不在天環城内,尽流那里又还有些时日,说不定这段日子就找到了其他冰灵根。
萧寒舟这么说服着自己,却不想对方偏偏就在这时候回来了。
“寒舟,你上次送我一块暖玉,正好我还没有回礼,这次去玉云乡,我得了块成色极好的血玉,回程路上左右没事,我顺手打磨了打磨,这会儿总算能送的出手了。”
萧寒舟这会儿心里藏着事,任绎的话落在耳中,却并没有太往脑中去,他随口道“不必了。你我之间,何必言这些虚礼。”
却不料,任绎这次以一种少有的强硬态度给出了回应,“要回的。”
萧寒舟一怔。
纵然这会儿心事缠身,萧寒舟还是意识到了任绎态度的异样,对方很少这么强硬的反驳他什么,多数时候都是顺着他的。
他忍不住抬头,却对上了一双灼灼看过来的眸子。
那双眼生的极漂亮,眼头微微下陷、眼尾拉长,周遭的皮肤晕着一层浅浅的红,这会儿定定的看过来的时候,好像注视过来时满心满眼都只有他一个。
萧寒舟并不是第一次被这么看着,但心头还是忍不住跳了一下,不自然地错开了目光。
阿绎这次回来,似乎心情极好?
萧寒舟想着对方看过来的目光,灿亮的双眸像有星辰坠落其中,内里是满满的期待。
他不由回忆了一番对方刚才的话。
阿绎他、大抵是真的很喜欢那块血玉吧?
……
回忆突兀地中断了片刻,萧寒舟使劲闭了一下眼——
他不知道。
那个时候、他并不知道。
第24章 只是朋友24
在最开始坐上飞舟的新鲜之后, 小燕尔很快陷入了即将进入秘境的焦虑,她并没有表现得很明显,但是任绎还是察觉出来了。毕竟要是往常, 这小姑娘虽然会跟着他,但还是安静的时候居多,不像现在这样明显活泼过头、坐不住的模样。
这一次, 任绎总算想起了现在正披着的马甲的正经职业,他看了一眼那边只稍微坐了一会儿又忍不住起身在房间里打起转的小燕尔, 问“要听琴吗?”
难得任大哥有兴致抚琴, 燕尔一脸惊喜, 连忙点头如捣蒜地答应下来, 这一次倒是终于能好好坐下了。
琴声如山间潺潺流水、又仿佛空中拂过的流云。
任绎并没有刻意用上灵力, 但是韵律本身就可以引动情绪。
在这样舒缓又温和的乐音之下,人好似化身汩汩溪流中的一滴水珠、随着山涧的沟渠流淌, 又好像林中的一片树叶、随着清风微微摇动。燕尔心头那些微的躁意也随着琴音飘散远去, 整个人都沉静下来。
任绎瞥了一眼那边正襟危坐,明显意识到自己先前的问题、正在反省的小姑娘,轻轻捻弄琴弦, 从指间流淌出来的琴声越发和缓, 好似无言的安抚。燕尔也确实被这乐声安慰到了,像是只被揉了毛的猫儿,渐渐从一开始的正襟危坐放松下来,不多一会儿, 甚至都整个人趴到了桌子上。
一曲终了, 屋内短暂的沉默了一会儿。
燕尔仍旧保持着趴在桌上的姿势, 惆怅地叹了口气, “我哥说得没错, 我果然还差得远呢。”
任绎去不这么觉得,作为一个第一次进秘境的小姑娘,去的还是这种刚刚现世、谁都不知道内里是什么情况的秘境,燕尔的表现已经足够镇定。
这么想着,任绎也确实如此开口“秘境中的情况谁都不知晓,有些畏怯的心思也是人之常情。况且你又是第一次入秘境,像现在这般已经极好了。”
燕尔好像被这话安慰到了,脸上那明显发愁的表情也一下子散了不少,不过转眼之间她又像是想到什么,撑起脸看向任绎“任大哥呢?任大哥第一次入秘境的时候也会像我这样吗?”
任绎“……”
任绎只稍微顿了一下,就给了一个肯定的答案“进之前也会有点担忧。”
毕竟是跟天命之子一块儿下副本的剧情点,要操心的地方多了去了。
“唉?!!”
燕尔对这个回答似乎十分惊讶,甚至忍不住惊呼了一声。
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点太过了,她涨红了一张脸捂嘴,隔了一会儿才支吾“我、我……就是觉得,任大哥好像干什么都又冷静又从容,从来不会有什么大的情绪波动……”
燕尔还在支支吾吾,任绎则是强忍下拿出块镜子照一照脸的冲动。
他自问自己的表情还是挺丰富的,绝对不是个面瘫,怎么就落的个“没有情绪”的评价?他不理解。
燕尔说话声音越来越小,她也注意到任绎脸上那显得困惑的神情。
小姑娘稍微抿了抿唇,不知道怎么解释那种感觉。
她想起了刚刚和任大哥一起去飞舟的船头看的云海。
飞舟置身于云层之中,柔软的白云就在身侧,近得好像一伸手就能碰到。但是等到当真试图碰触的时候,却又发现它又那么遥远,远到永远也无法抓住,
那一瞬间,燕尔下意识的抓住了身侧人的衣袖。
任大哥给他的感觉就像是这云一样。
明明就在身边,但当真要伸手的时候,却无论如何都碰触不到。
……仙人。
那是燕尔所能想到的最贴切的形容。
再一次的,燕尔对“任大哥终究会离开”这一点产生了无比确切的认知。
燕尔试图留下点什么,在这情绪的驱使下,她有点突然地开口,“任大哥有什么觉得很高兴很开心的事吗?”
燕尔的话题转得有点突兀,但是这年纪的孩子本就是想起一出是一出的时候,任绎也没有多想。
不过高兴的事……
对于一个打工人来说,最让人开心的当然是“下班打卡前的五分钟”和“双休工作的周五”,就算是任绎也不例外。
他在这个世界呆了这么多年,前后披两个马甲,终于迎来了任务快要结束的时候。
只要按照剧情要求送出那块同心玉表明心意、被天命之子一句“我们是朋友”委婉拒绝,接下来再完成自己最后的冤种行为——心灰意冷地将灵根换给天命之子“真爱”,就圆满完成自己在这个世界的工作。
事实证明,人不能太得意忘形,任绎在这整个世界线的任务都完成的顺顺利利的,但送玉的那一次差点翻了车。
天知道,当时萧寒舟将那块玉接过去,还夸了一句“这玉的质地确实极好”的时候,任绎的心情紧绷成什么样子。
——他接过去了?!他怎么能接?!!!
任绎满脑子被这句话刷屏,心跳都快蹦到嗓子眼儿了。
好在后续发展总算勉强扯回来了,说实话,任绎那会儿脑子里面已经转了不下十个补救计划,甚至都开始考虑要不要直接把人打晕、强行跳过这段剧情直接到结尾。
与此同时,另一边萧氏的院落。
萧寒舟想起来了。
许是因为仪水习俗约定俗成的规矩,那日阿绎送的也是一块凡玉,但是玉的质地却要比今日那弟子手中的好上许多。玉质剔透,丝丝缕缕的红色浸润其中、或深或浅,明明是一块凡玉,却有几分道韵其中,倘若假以时日兴许也能蕴养成灵。
阿绎的眼光总是极好的。
即便是他常买一些随处可见于修行无甚用处的东西,但是却每一件都不是凡品。
萧寒舟那时候并不知道同心玉的含义,他只觉得阿绎心情像是格外好的样子,大概在外面遇到了什么好事。若是以往他或许会询问一二,再有一坛酒来,两人兴许能闲谈半夜。
但是眼下想到要开口的事,他实在没有那个心情。
就连那块同心玉,也是匆匆接过、随口赞了句便收了起来。
回忆到此处,萧寒舟侧边抓着栏杆的手用力,竟生生的捏出一道掌印来。
要知道玄清宗的这飞舟大部分地方都是用的玄铁木,是修界顶顶有名的坚固,在炼器中常用做防御性材料,不靠灵力、仅靠着肉体力量就做到这一步,可见他这会儿用力之大。
那时候,萧寒舟理所当然地以为,以两人的关系远不必再如此“普通”的回礼上斤斤计较。
但是此时此刻,他却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当时态度的轻慢。
而让他此刻如此失态的原因,却不仅仅止于此。
萧寒舟忆起了自己接下来的话——
“阿绎……前些时日,我和尽流去秘境,尽流为了救我身受火毒,毒素侵入灵根,我请了九里明的丹氏来诊治。丹道友言,若是想要救人,需得他人灵根与之相易。”
他说完这一段话之后,稍稍停顿了一下,抬眼看过去。
对面的青年脸上早就不复一开始的轻松,而是眉头轻轻蹙起,神情有些紧绷地注视过来。
对方似乎因为他这一段话怔住了,那张可以入画的面容上的神色稍滞,但像是要压抑什么一样、迅速地低下了头。
萧寒舟有一瞬看不见对面人的神情,但是后者很快就重新抬起头来,脸上的表情已经恢复了平静。
萧寒舟确定阿绎理解了他刚才那话的意思,因为对方甚至都没有让他说出来接下来的话,而是主动询问“我的灵根可以吗?”
他紧接着就听到对方平静的、好像陈述事实一样的语气,“我是冰灵根,正好克制火毒,冰灵根乃是水系变异,与他的体质也相合……况且我又身负道骨,即便没有灵根,也不影响修行了。”
任绎稍稍停顿了一下才补充的后半句话,声音放得极轻、语气也有些微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