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娘低声哎一声,表示自己知晓了,然后才微微抬头,指着另一个食盒道,“这是裹了细黄泥放炉子里烘烤的甜菜根。”
“烤的?”秦朔眉头微挑,心道,人民群众的智慧果真不容小觑,华夏百姓在吃食一道上大约是有天赋技能的。上辈子的烤红薯是秦朔的冬日最爱,这辈子是没见过红薯这种粮食作物的,没想成今日竟然吃上烤甜菜根了。
心中没有抱有太大期望,秦朔捏着小调羹轻轻挑了一块儿烤甜菜根送进嘴里,下一秒立刻眼睛一亮——滋味儿竟然不错!并不比冬日里那热腾软乎、金黄流油的烤山芋差!
“不错!”秦朔称赞着又挖了一大勺吞下,绵密的口感,焦糖般的甜味,那恼人的土腥味竟然无影无踪了。
“真的假的?”秦清和却是不信,如今她对自家小九弟的味觉很没有信心,于是她也取了调羹开吃,这一吃便停不下来了,那流沙一般的口感、蜜糖一般的滋味让人欲罢不能。
“就裹着黄泥烤的?没有别的添加?”秦朔心中存疑,心想,倘若这烤甜菜根是如此美味,那么早该变成老百姓们的主流口粮才是。可是如今这甜菜根对老百姓们而言只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不是饿得不行,都不会去吃这甜菜根。
“真没有!就只是放在炉子里烘烤。”一旁的厨娘连声保证,恨不得指天发毒誓。
秦朔又细细问了烤甜菜根的烘烤细节,一问之下,心下了然。这绵密软甜的烤甜菜根虽然只经过了烘烤这么一道程序,可是却一点也不容易。通过高温慢烤的方式让甜菜根的糖粉慢慢释放出,直到焦糖化,届时吃起来便没了那土腥味了。
普通小老百姓根本不会花上一个时辰去细细烘烤一块甜菜根。一来没有这个闲情逸致,二来柴火对普通百姓而言是非常珍贵的家庭生活用品,容不得浪费的。
老百姓不会花心思去烹饪甜菜根,富贵人家瞧不上甜菜根这等贱粮。阴差阳错之下,甜菜根这种可与红薯比肩的农作物在大凤朝竟然籍籍无名。
如果将甜菜根普及,代替产量不高的粟、豆、菽,那么......要知道,甜菜根的生长非常迅速,大约五六十天就能成熟一波。且无论是寒冷干旱的北方,还是土地肥沃的南地,这甜菜根都能长活!
秦朔一下子心中火热。仓禀实而知礼节,如果老百姓们能够吃饱肚子,那必然会迎来人口大爆发,紧接着是生产力过剩,千百年来被土地所束缚的人口终于可以从农地里解放,他们会走出去,流动起来,宛若一支活水为这古老的大地注入新鲜的血脉.....再然后、再然后.....会是革.命吗?
秦朔不敢继续深想,连忙按住心中的惊涛骇浪,垂眉敛目,遮掩去眼中的火光。清清嗓子,声音平静道,“做的不错,秋桂给赏。”末了又嘱咐厨娘再烤制两块送去正院给秦侯爷当做今日晚膳的主食。
那厨娘喜不自禁,连连谢恩,就连离去的步伐都带着轻快的喜气。瞧着对方消失在月洞门外的身影,秦朔目光暗沉。
“小九?”一旁的秦清和敏锐察觉到了秦朔身上的气息变化,不禁轻声低唤。
“唔。”秦朔应了一声,然后没了下文。秦清和也不好多言,一时间姐弟二人竟然陷入了相顾无语的境地。
直到秋桂给厨娘封了赏,再度折返回小园子的时候,姐弟二人依旧是一言不发的状态。
秋桂轻轻瞥了一眼秦清和,用眼神询问如今这是怎么了。秦清和撇嘴耸肩,微微摇头,意思她也不知小九这是怎么了。
见状,秋桂只得走到小炭炉前,原想照看着锅里的汤汁,却发现锅里的汁水早已熬干结成了一块黑褐色的焦巴。
“唉啊!”秋桂低呼一声,心中责怪自己疏忽大意,坏了一锅的好糖汁。
“没事。”秦朔不在意地挥挥手,“反正汁水还有很多,咱们可以慢慢试,而且咱们还缺了一个重要步骤呢。”看着黑褐色的焦巴,秦朔这才想起来自己还缺了“过滤”这一个重要环节。
直接从甜菜根中挤榨出的汁水杂质太多,经过蒸发熬煮是难以得到洁净的糖块的。
反正甜菜根已经有了,秦朔心里也不焦急了,此时他还有另一桩事情要急需解决,“刚刚那厨娘是卖身进府的,还是签契来做工的?”
秋桂不明秦朔的背后深意,只微微一愣神便将那厨娘的来历娓娓道来,“田厨娘是军士遗孀,他的丈夫前些年死在了北疆,留下她们孤儿寡母在村里被族人欺辱夺了田地。后来三爷晓得了,便为她们母子撑腰,夺回了田地不说,还安排了田娘子进府做工,田家小子如今还进学了呢。”
“也就是说,田厨娘既不是卖身的奴仆,也不是做工的帮佣。”了解了田厨娘的身世背景,秦朔又交代秋桂去小厨房里盯着,将今日小厨房中发生的所有事情,无论大小,一件不落地回来禀告自己。
秋桂虽然想不通秦朔对于小厨房突如其来的在意,但还是领了命,脚步不停地往小厨房去,一边走一边回忆着今日发生的一应事情,心中琢磨着自己疏忽遗漏掉的重要细节。
小园子里便又剩下了秦朔、秦清和姐弟二人,秦清和瞧着自家小九弟拧眉沉思的模样顿时觉得没趣,可也只撅撅嘴,并不抱怨。自打上一回在江南岸食肆里出了那档子的事情后,秦清和就再也无法将小九弟当做那小屁孩儿对待了。在不知不觉之中,秦朔在秦清和的心目中已经成长为了如同父兄一般,应当郑重对待的成年男子了。
秦朔再一次陷入了天人交战之中,上一次让他如此纠结的事情还是“私盐”,这一次却是“甜菜根”。不仅仅是甜菜根制糖的大业以及甜菜根代替粟米为主食的想法,更是因为小厨房里的那一群人该如何安置呢?
秦朔并不想甜菜根的事情流传出去。事到临头,秦朔才知道自己其实是个极其自私自利的小人。自己一面蔑视皇权阶级,鄙视吃人的封建制度,可是当自己的利益被触及之时,秦朔发觉自己与那些曾被自己所蔑视的特权阶级没什么不同。
要将小厨房里的所有人打发到庄子上看管起来吗?或者把他们送到南方去?在音讯难通的古代,一道江,一座山,便能隔开一辈子。
秦朔苦笑,终究自己也成为了封建特权阶级的一员,什么人权,什么平等,都被自己踩在脚下踏得个稀碎。
就在秦朔自我唾弃之际,小厮石头喜气洋洋地小跑进来。
第17章
“什么事?”秦朔抬眼看向石头。只一眼便让石头收了脸上荡漾的笑意。
石头缩缩脖子,感觉后脖颈有些凉凉,心道这秋天是一日冷过一日了。
“威武候府林少爷派人送了东西来给小九爷您。”石头收敛心神,连忙回话。
“林锦?”秦朔已然多日没有想起林锦了,月前在外头一起打架的事情仿若是好早以前的事情了。
“正是,来的是林少爷的小厮墨砚,小九爷您要见见么?”石头回话。
秦朔沉思片刻,想起自己还是“戴罪之身”,不仅被皇帝关了禁闭,更是对外宣称被家法伺候的下不得床来。
为了稳住自己的人设,秦朔便道,“人我就不见了。石头你去我书房里取几块好墨,还有先前大哥送我的那支白玉雕花笔筒,跑一趟威武候府送回礼。”
“哎,晓得了。”石头点头应下,正要躬身退下,又被秦朔叫住。
“大冷天的,你们来回跑不容易,去我院子的账上支了半贯钱,你们两小的买茶吃去。”秦朔又道。
“哎!谢小九爷!”这下子石头的应声高了八度不止,脆亮亮的透着欢喜。
瞧着小孩儿因为半贯钱的赏赐而欢欢喜喜、一蹦一跳的身影,秦朔沉重的心情总算是好转一些。这世间总有些简单的小快乐。
不多时,另一个小厮便捧着林锦的礼过来。两瓶金疮药,还有些零碎的小玩意儿,像是羊脂白玉的促织笼、阴铁木做的小弹弓之类的。
“这个好玩!”秦清和一把拿起精巧的小弹弓,随手捡起花坛边上的一块碎石,对着远处树枝上的一只小雀便射了出去。
破空声响,小雀惊起,意料之中的没有射中。
一击不中,秦清和也不气馁,欢喜地把玩着小弹弓,笑道,“我再试上两把就能找到准头了。”
“行,这弹弓就送给八姐你了。”反正秦朔对这些小玩意不感兴趣,大方道,“其他有看上的尽管拿走。”
“我就要这小弹弓!”秦清和对这漆黑泛着油光的小弹弓一见钟情,拿在手上细细把玩。
“行吧。”秦朔又随手翻了翻林锦送来的东西,顿时觉得自己刚刚让石头送去的墨块、笔筒有些不合适——林锦怎么看也不是个会喜欢舞文弄墨的,毕竟是个学渣来着,不学无术的名声在国子监是出了名的。
沉吟一下,秦朔又唤来丫鬟夏荷,“去岁我三哥不是送我一把落日弓么,快去取了让石头一并送去威武候府。”送礼可不得要投其所好么。
秦朔虽然力量不足,使不动弓箭,但也能欣赏那落日弓的美貌与力量。那落日弓通体鲜红,宛若烈日一般耀目。还配有一支雪白的象牙箭筒,红与白的搭配端是鲜亮好看。
“对了,顺便问问林锦的伤势如何了,可能下地了?”秦朔迟钝的同学之谊姗姗来迟。自己假装卧病在床,依照威武侯那刚正不阿的性子,林锦很可能是真被打断了腿下不得地。
处理好林锦的事情,稍稍打了个岔,秦朔心中的暗流涌动也总算平静下来。不再犹豫,秦朔换了褐色小厮服往正院疾步走去。
抵达正院的时候正巧是小厨房给秦侯爷送上了烤甜菜根,秦侯爷正心满意足地品尝着小幺儿的孝敬,吃一口便要朝自家老妻嘚瑟一句,直烦得秦夫人大翻白眼儿。
瞧见秦朔进屋,秦侯爷将手中调羹一扔,趿拉着鞋子便要来把秦朔搂在怀里掼一掼。秦朔连忙一个晃身躲开,幼年时期被他爹用胡渣搓脸的童年阴影涌上心头。
秦朔的童年阴影之多简直“罄竹难书”,秦侯爷对秦朔这个老来子那是真疼爱,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是真含在嘴里,秦朔的童年阴影之一就是被他老爹啃脚丫。真不晓得小孩儿的肉馒头脚有什么可亲香的。
“爹~”秦朔抵住秦侯爷的脑门,下巴一抬指向桌上的烤甜菜根,问道,“味道如何?”
“人间美味!”秦侯爷笑眯了眼,这段时日他被严格控制饮食,没酒没肉不说,每天就是粟米粥配胡瓜,嘴巴都能淡出个鸟来了。也就自家小乖乖肉会惦念着自己这个老头子,三天两头的给自己送些新鲜吃食。
“这是什么果子,竟然比蜜还甜,而且小半颗下肚,我竟是觉得饱肚了!”秦侯爷的触觉还是敏锐的,立马察觉出了这甜菜根或许能够替代主食。
说起甜菜根,秦朔随即脸色微便,然后环顾了一下四周,眼神轻轻扫过一屋子的丫鬟婆子。
秦夫人最是了解自家孩子了,见状便挥挥手,让下人们都退下,“你们且下去歇歇松散,这儿暂不用你们伺候着。”
待到所有的丫鬟婆子都退下,屋中就剩下了秦朔一家三口,秦太太仔细瞅着自家小儿子,问道,“可是遇上什么难事了?”
秦朔嘴巴抿抿,不知该从和说起,这事儿说到底还是自己不够谨慎的缘故,如今却要来找爹妈给自己找补收尾。
“唔。”秦朔手指微曲扣扣鬓角,思酌一小会儿后道,“今日我在小厨房弄了些重要东西,能不能请阿爹阿妈帮帮忙,那个....那个....”秦朔组织着语言。
秦侯爷和秦太太也不催促,静静等着秦朔把话说完。
“嗯....就是把他们暂时看管起来,莫要与外人接触,被泄露了信息。”说完这话,秦朔感觉心口一松,心里的大石头终于重重落下。自己终究是入乡随俗了。
“很重要的事情?”秦侯爷拧眉。
“嗯。”秦朔点头,“过几日便能出结果了,届时我再禀告阿爹。”按照秦朔的预估,从糖汁里结晶出白砂糖大约需要个三四日的功夫,倒时候自己就可以说服父兄放弃杂货铺,制糖大业搞起!
秦侯爷见状也不追问,瞧着自家小幺儿稳重成熟的模样不禁乐呵一笑,脸上的褶子便如涟漪一般地荡漾开了。然而,笑容不过顷刻便顿住了。
秦侯爷想起了王太医的医嘱,不禁叮嘱道,“小九,你还小呢,合该每日玩乐快活,可别心思重,那....那多不好....累呢。”
“嗯嗯,我不累。”秦朔胡乱应了两句,并不答应自家老爹做个吃喝玩乐、万事不愁的小纨绔。
秦夫人拉过秦朔,伸手摸摸秦朔的肚子,果然干瘪瘪的,皱眉道,“就知你今日没有好好用饭,快坐好,有什么大事也要先填饱肚子。”
秦朔被从头到脚摸了个遍,心中无奈笑笑,哪怕自己芯子里是个三十多岁的老男人了,可是在这辈子的爹妈眼中,自己就是个经不得冷饿的小屁孩儿。
一家三口和和美美地吃完晚膳,秦朔被灌了一肚子的暖汤,紧绷了一整日的精神总算松散了些,挺着小肚腩斜斜靠在软塌上消食。
正在这时,一众婆子进屋收拾碗筷,花嬷嬷凑在秦夫人耳边低语了两句。只见秦夫人微微颔首,挥挥手打发了下人们离开。
秦朔嗖一下就从软塌上做起,一种直觉告诉他,刚刚花嬷嬷禀告的事情和自己有关,和小厨房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