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年前那个血雨腥风的夜晚,如今世人提起,无一不是夸赞魏国公的忠诚果敢,圣人的英明神武,说起来算是二人的风光往事。但外人不知道的是,在徐潜于皇城中奋力搏杀的夜晚,魏国公府并不太平。
——事发之前,徐潜早就做好了准备,他提前几天就已安排家人悄悄出城,躲藏到一个隐蔽的别庄,留在城中魏国公府中的都是用来误导叛党的诱饵和伏兵。
但人算不及天算,意外和巧合是谁也无法料想的。那一晚,皇城中火光冲天,作乱的诸王尽数被拿下,他们手下的叛军却有许多趁乱逃了出去,四散于野。
魏国公家眷所在的别庄其实十分偏僻,偏偏有一队慌不择路的逃兵逃到那附近。
这本不要紧,一家人在庄子里被保护得严严实实,叛军忙着逃命都还来不及,哪里会浪费时间去闯一看就防卫森严的别庄。
但一切准备都架不住徐清悄悄跑了出去。
那时他才十七岁,刚刚当了爹,却没有摆脱少年人的玩性,在庄子里憋了好几天的他总觉得父母兄长大惊小怪,别庄已经那么偏僻,总不可能还有人找得过去吧?
抱着这样的想法,心痒痒几天,他终于忍不住溜了出去。而在他溜出去没多久,在外巡逻的下人便发现了叛军逃兵的痕迹,正好这时又发现徐清失踪,这就不得不让大家往糟糕的方向联想。
一时间,一家人都慌了神,第一时间派出人手去找他。
这一连串的意外让庄子严密的防卫出了漏洞,结果,大着肚子的世子夫人李氏,便不小心被几个趁乱闯入的逃兵撞上了。
这里面有人认出了魏国公家眷的身份。
人的情绪并非永远受理智支配。本就才和徐潜交过手,死了不少兄弟袍泽,自己也如丧家之犬一般败逃,新仇旧恨让他们一时冲动,抓走了大着肚子的世子夫人。
但抓走人不久,被冲动支配的人清醒过来,意识到之前情绪上头犯了浑。
——这位世子夫人是个烫手山芋,更何况还怀着国公府的继承人,要是在他们手中出了事,怕是一族的性命都难保全!
可要他们把人送回去,又是自投罗网。
思前想后,他们只好将这烫手山芋扔给了路过的一户人家,讲明白这位世子夫人的身份,让那户人家天亮之后送人回去领赏。而他们正好趁着这个时间逃之夭夭。
这些人一走了之,却不知李氏一晚上又惊又吓,竟然早产了。那户人家的女主人同样身怀六甲,仿佛也因此受惊,在李氏发动没多久,她也跟着发动了。
幸而那户人家的男主人是个郎中,而且提前为怀孕的妻子做了诸多准备,也请好了稳婆。等天快亮时,国公府的人顺着痕迹找过去时,两个孩子已经平平安安出生了。
其中一位,就是如今的魏国公世子徐明瑾。而另一位,则是李郎。
那天晚上,一个意外接着一个意外,一切都是乱糟糟的,有太多事情需要国公府处理,因此他们只是给了一些钱财感谢那户姓李的人家,先将母子二人接走。
过了几天,待世子夫人再派人去寻李家人时,却发现他们已经搬走了——听附近的村人说,好像是因为家中长辈出了事,不得不远走他乡。
此时,太子已大获全胜,但叛党余波还未平,上京的菜市口血流成河,不知多少人被牵连进去,因长辈出事而远走他乡的人不在少数,世子夫人并没有多想,只能惋惜一番,将这件事放下了。
谁能料到,十六年后,调查那个与老国公相貌相似的孩子时,竟然会查到当初的那户人家身上?
诞生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的两个孩子、与老国公相似的容貌……种种线索都指向,当年的两家人,从一开始就抱错了孩子。
说到这里,李氏忍不住哽咽起来:“都怪我,若非我大意疏忽,我的儿也不至于在外面吃苦遭罪了这么多年……”
“不,要怪也该怪我没能保护好你们。”
提起当年之事,魏国公徐潜自责不已。
“不,该怪的是我。”徐清也开口了,“错非我不懂事,大嫂不会遭此一难……”
一时间,几人竟是争相背锅,看得老国公又是哭笑不得,又是欣慰点头。
“好了,都别争了,当务之急是把人接回来。”老国公沉吟一阵,直接拍板道,“他身份特殊,又在外面吃了这么多年的苦,派别人去未免让他以为我们不够重视,你同明瑜说一声,让他亲自去接人。”
说着,他的目光看向二儿子徐清。老国公口中之人,正是徐清的长子,也是魏国公府第代的嫡长孙,徐明瑜。
徐清觉得这个主意很妥当,他二话不说就替儿子答应下来:“那是他嫡亲的堂弟,公府未来的继承人,由他去是应该的。”
他还不忘补充:“趁着人还没到,咱们也得跟府里上上下下都交代清楚,侄儿回来之后,可不能让人怠慢了他!”
这事暂时就算了了,老国公又想起还有一桩麻烦事,他不由看向大儿子夫妻俩:
“还有明瑾,你们打算怎么办?”
众人一时沉默。
最后,徐潜开口道:
“无论如何,李家人确实于夫人有恩。我与明瑾亦有多年父子情分,如今院试在即,且让他在书院中安心备试罢。”
“我会继续调查当年之事。若是意外一场,也便罢了。其中若有蹊跷……”
他眼底掠过一分厉色。
正在说话的几人并没有注意到,窗外的花丛中,一道驻足聆听的人影已转身离去。
……
马车的到来惊动了整个上林村。
深青色的丝绸制的窗帘在阳光下好似泛着水一样的波澜,拉车的骏马更是高大健壮,漆黑的毛发一丝杂色也无,一对大眼炯炯有神……至于那位自马车中走下的少年,更是从头到脚都透着与这小小村庄格格不入的贵气,便是县城里那些大户人家的公子,在这位面前也被比进了泥地里。
上林村的村民们远远看着,竟不敢凑上前去,好像他们身上沾了什么秽物,凑得近了,会玷污这位贵人周围的空气似的。
直到这位贵人主动上前,挑了一位在村口大树下休息的老人问话。
“敢问老丈……”少年文质彬彬地拱了拱手,口吻却有几分生涩,好像并不习惯如此,“这里可是上林村?李郎可在?”
“——贵人要寻李郎?!”
偷偷在周围围观的人立刻破案了!
几个平日里无所事事的混混立刻看准了讨好贵人的机会,一个嚷嚷着:“在呢,在呢,李郎这几天都在家里,小人愿意带路!”,又一个嚷嚷着:“哪里用得着贵人屈尊降贵,我这就去把那小子带过来!”
还有看热闹的人,早就往村尾去了。
一时间,道路上都是殷勤奔走的人影。
苏赢正准备去检查兰心今天的喂猪大业完成情况,就听外头传来一阵喧嚷吵闹声。
“李郎!李郎!人在不在?有人找你来了!”“快点出来,有贵人召见!”
乱七八糟的叫嚷声中,一身粗布麻衣的少年推门走了出来,手上还拿着一把扫帚。
他神情诧异:“找我有什么事?”
“当然是好事!”有人笑嘻嘻地上前来,拉着他就要走,“快快快,有贵人来了,指明了要见你,可别让贵人久等了!”
“嗐!我早就看出你小子不是池中之物,真要是被贵人赏识飞黄腾达了,可别忘了咱们啊……”
麻衣粗布、拖着扫帚、乌发凌乱、眉眼茫然,被一群流氓混混拉拉扯扯、笑嘻嘻地簇拥着出现在徐明瑾面前的,就是这样一个从里到外都透着鄙陋之气的少年。
像是一块在山里长年经受风吹日晒的顽石。
而站在他面前的徐明瑾,却如打磨好的美玉,仅仅站在那里,就让人自惭形秽。
挥退了其他人,只剩下两人独处。徐明瑾看着眼前的人,手掌缓缓收紧。
“……原来就是你啊。”
——从出生起就和我交换了命运的人。
——即将夺走我一切的人!
身为魏国公府世子,上京勋贵圈里一等一的人物,他生来就拥有人人艳羡的一切。却从未想过,自己顺风顺水的人生,会因为另一个人的出现而濒临毁灭。
要不是那天意外听到一家人的对话,只怕现在的他还傻傻地呆在书院里,一无所知地为院试做准备。全然不知即将取代他一切的人已经坐上了堂兄派来的马车……
好在,他没有错过老天爷赐予他的先机!
得知国公等人的打算后,他表面上还在书院里念书,却抢在堂兄出发之前出发,于是也先一步来到了堂兄的目的地。
现在,他要找的人就站在他的面前。
徐明瑾静静打量着眼前的少年,没有错过对方身上的每一个细节。
寒酸的衣着,结了茧的手掌,皮肤上风吹日晒的痕迹,行走间毫无礼仪教养的随意,营养不良瘦削的身板,还有对方身后这间狗都不住的茅草屋……他好像在短短片刻看到了对方过去十多年的生活,那是他所无法想象的。
一想到这竟然是自己本该承担的命运,一想到过去自己所享受的一切都将被另一个人夺走,他心中生出难以形容的恐惧。
恐惧像毒蛇一般啮噬着他的心,让誉满京城的魏国公世子难以保持往日的从容。
迎着少年的目光,他强迫自己硬生生挤出一个和颜悦色的笑容:“……在下徐明瑾,自上京来。郎,你不介意我这样叫你吧?我是特地来寻你的。”
徐明瑾打量着别人的时候,并没注意到被打量的人也在打量他。
听他开口,苏赢只是点头“哦”了一声,便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仿佛在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袖中的手掌收紧,徐明瑾脸上的笑容也有几分苦涩:“抱歉,接下来我要说的这件事,你可能还不知道,我也才知晓。十六年前,我们出生时意外弄错了……”
他觉得自己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好像毒针,刺痛了他的心。于是,他让自己吐出的每一个字彻底化作毒针,去刺痛另一个人的心。
“——我在国公府长到十六岁,享尽锦衣玉食,荣华富贵,爹娘待我百般好,即便我日日苦读,博了些微不足道的美名,仍觉回报不够,只怕丢了国公府的名声。”
徐明瑾微笑着,他的动作、言语、神态,乃至这美玉般的外表,都好像在极力彰显出另一个人与他之间天渊之别的差距。
这样的他,尤担心丢了国公府的名声。远远及不上他的人,又岂能配得上国公府?
他出现在这个人面前,就是为了活生生地告诉对方——你不配!
但他等了等,却没等到对方的反应。
既没有突然听闻身世的惊喜,也没有自惭形秽的卑微,更没有对他的怨恨、指责,或者毫无体统的谩骂。对方只是安静地听着,见他停下来,才疑惑地抬起眼,朝他投来一个“怎么不继续?”的眼神。
一瞬间,徐明瑾有一种自己在台上唱戏说书,而对方在台下看戏听说书的错觉。
徐明瑾微微皱眉,难道是这乡下人太迟钝了,根本领会不了他话中透出的含义?或者他的话太隐晦了,得说的更直白些?
……果然是不学无术的乡野鄙夫!
他只好继续:“我是瞒着家里人来找你的。从小我便想着光大魏国公府的门楣,不堕父祖声威。想不到世事弄人……”
说到这里,徐明瑾唇边的笑容愈发苦涩。
斜阳洒落在少年忧郁的眉眼间,让他的脸笼罩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伤怀。
苏赢却一开口就破坏氛围:“……所以,你说了半天究竟是想说什么啊!”
“——我是魏国公府世子,而你不是?”拖着扫帚的少年迷惑地看着他,“这我已经知道了。所以你是来和我换回去的?”
当然不是!徐明瑾差点脱口而出。
——不仅要夺走他的一切,竟然还想让他一辈子做个泥腿子,真是阴险歹毒啊!
他忍了忍,微笑:“……我来找你,是想接你回去。”
“爹娘养育我十六载,我舍不得他们为难……”
话没说完,对面的少年已经一拍巴掌,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下一秒,少年抄起了手边的扫帚。
“——果然你的目的就是要拐骗我吧!”
像是挥舞起一杆长长的红樱枪,劲风扑面间,扫帚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圆润的弧度,重重朝着徐明瑾扫了过来,在他受惊的眼神里不断放大。
徐明瑾:“!!!”
砰!
“住手!你在做什么啊——”
砰砰!
“别打了别打了嗷!!”
砰砰砰!
“当年之事只是意外,我也是无辜的……”
砰砰砰砰!
“啊啊啊啊你这乡野鄙夫——”
砰砰砰砰砰!
“呜呜呜你不要过来啊!”
富有节奏的声音不断响起,拖拽着泥土的扫帚以横扫千军的姿态挥洒而出,之前还宛如无瑕美玉般的贵公子顿时被打得满地乱滚,像是一个来回滚动的保龄球。
“呼……这具身体的力气还不错嘛。”
彻底把人打懵后,苏赢才扔开了扫帚。
“就是打人有点累,还要多多锻炼呀。”
他回家转了一圈,总算找到两根麻绳,把人结结实实地绑了起来,然后就拖着人一路来到了猪圈——没办法,他就一间茅草屋和一间猪圈,总不能把人放进自己的屋子里嘛,还是让他和可爱的猪猪为伍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