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洄抿着双唇,脸上阴沉沉的,盯着他不吭声。
姜邑试探道:“在我之前,是不是还有道士来了这里?”
少年这下终于有了反应,很生气:“没有,没有!我才不会把那些讨厌的东西带回来!”
……还真套出话来了。
姜邑很满意,看来就是这家伙带他到的这里。
“是吗?那衣服到底怎么来的?”他故意咄咄逼人,“你在外面偷的?”
少年脸色大变,眼底是难为情和恼怒,居然动身要下床。
姜邑一看,心里就有了答案,既然能在外面偷到道士的衣服,说明此地并非什么遥远的世外之地,很可能还在原来那座大山之中,毕竟有莫正初带领,自然也会有其他进山的道长道士。
他抓住即将远去的胳膊。
……如同黏液,一碰就重新贴过来。
姜邑:“……”
洞外的光暗下去,檀洄抱住他,那双手蛇一样缠紧他的上身,附耳道:“不是偷,是抢的。”
姜邑:“……”
有些好笑,姜邑坐直了,让他屈腿过来。
那条腿犹豫片刻,缓缓伸过去,看他要揭开裤腿,又想起对方不久前看到自己伤口后的反应,顿时拽走他手中撕开的缎带,自己背过去缠上。
“……不需要用药?”姜邑问。
“嗯。”少年低着头,打上结,转过来又重新紧挨着他。
如果忽视体格,还真像个脾气很好的孩子。
周遭寂静,远处有雀鸟悠远的啼鸣。
许久后,姜邑重新躺下,外面的光被一点点吞噬,他盯着眼前的面孔,直到周围变得漆黑,突然问:“你是赤鱬吗?”
那道身影没动。
姜邑伸手,触摸到了檀洄的下颌,少年似乎点了头,又摇了摇头。
很温顺。
姜邑想起昨晚看到的壁画,心有所悟,道:“那你是赤鱬和人类的孩子?”
对方不出声了。
是默认。
姜邑恍然,怪不得那道黑影的鱼尾与画中赤鱬差距极大,赤鱬和人类结合所生的后代,自然会有些不一样。
他忍不住坐起来,少年就像他的影子,也跟着坐起来。
姜邑感觉他对着远处吹了吹。
洞内油灯亮起。
看着眼前极近的脸,姜邑眼睫簌动一下,他没有看错,几乎在光亮起的一瞬,少年就敛去眼底那股令人毛骨悚然的阴鸷。
“那你的……”顿了下,姜邑还是说出心中所想,“你的父母呢?”
“咔嚓嚓——”
外面骤然传来巨大的响动,姜邑瞬间抬头,那边像是什么树的分枝被吹断了,狂风席卷而来,就连有着琉璃罩的灯芯都因此晃动几下,随即灭了。
洞内重归黑暗。
一股滑溜溜的潮湿感此刻从脚尖扫过。
肩膀难以克制地抖一下,漆黑的视野里,姜邑清楚地看到身旁的躯体一下变长变大了,他心中骇然,手却本能地伸过去……
只触到了一片空气。
窸窸窣窣的声音断断续续,很快往远处去了,直至消失。
等那阵狂风停下,姜邑摸着黑重新点燃油灯,床上那道黑影已经不见了。
檀洄跑了。
……
这天夜里,姜邑什么都没吃,尽管洞口还有很多晾晒的死鱼,可每每看到那些鱼,眼前就会浮现檀洄腿上血红的伤口,到最后,半点儿胃口都没有了。
少年离开后,他哪儿都没去,除了喝水和小解,一直躺在床上不动。
夜里很危险,尤其在不知道另一条雄赤鱬在哪儿的情况下。
他想过檀洄突然跑掉的原因,想了很久,最后只能归结于自己问到了对方父母。
一时好奇得抓心挠肺。
壁画上,雌赤鱬和人类的故事,究竟是什么结局?
脑子动久了,开始犯困,姜邑都没意识到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再醒来时,周围空气变得寒凉许多,洞口处泛起幽幽的光。
是晨曦前的微光。
天快亮了。
撑着床坐起来,他之前每次做这种会牵动上身的动作时,胸口一定会传来针扎似的疼,可这次,竟什么感觉都没有。
姜邑有些疑惑,他甚至怀疑自己处于梦中。
身上那件有些脏乱的素衣不见了,下面换了一身干净的水蓝色裙子,上面是白色的窄袖短衣,绣着梅花,外面是一件对襟褙子。
这套衣服不算陌生,系统传来的记忆里,他在家里就曾穿过……难道还真是做梦?
姜邑掐了自己一把,疼得皱眉,随即警觉,问系统:“谁给我换的衣服?!”
系统好像也没想到他会突然想起自己,磕磕巴巴道:“就、就那小子……”
“……”
这里除了檀洄,还能有哪个小子?
姜邑好气又好笑,更多的是不解,抢山里捉拿自己的道士衣服还能做到,可姜府里的衣服,他怎么能弄到手?
他将衣服用力扒开,目光略过胸膛时,微光下的脸愈加剔透。
那道被莫正初刺穿搅弄的骇人伤口,不见了。
微热的手指抚摸着上面的皮肤,平滑,细嫩,新长好的那一块,犹如婴儿肌肤般稚嫩白软。
赤鱬之肉,可治伤病。
姜邑呆滞地看着自己的胸膛。
系统忽然道:“宿主,本统有个提议……”
姜邑:“说。”
系统:“这地方除了那个檀洄,也没其他古怪的东西出现,而且他都承认是他带你到这鬼地方了!依本统看,这檀洄就是任务里说的背后灵!因为和你命运一体,才不能让你死了!所以会割肉救你!”
姜邑嘴角抽动:“没那块肉,我也死不了。”顶多负伤难受一阵子。
系统:“可、可能你受伤他也会受到影响!反正本统觉得他就是!”
姜邑却问:“之前的世界里,任务都是让我充当炮灰辅助神明杀死邪祟,为什么这个世界不一样,你可别告诉我莫正初就是神明。”
系统:“为什么你觉得不是?你在赵允隋那一世动用神力将他一起带到下个小世界后,他就会失去小世界相关记忆,这些本统明明告诉过你。只有没有过去的记忆,那几乎就是一个全新的人,做出什么都不奇怪。”
姜邑笑了:“你要不自己看看神明定位?”
系统一愣,没想到他的重点在这儿,疑惑地打开神明定位界面。
红点依旧消失中。
系统顿时磕巴道:“这、这也不能说明什么!他是除妖的人,进了什么幻境秘境都是极有可能的!”
姜邑道:“你说的是可能,可这里,却是真的异世之地。”
系统顿住,随后不可置信:“你不会觉得神明会在这个地方……”
姜邑面不改色,微微笑道:“檀洄就是他。”
先是一阵安静,接着,系统发疯似地尖叫起来:“你疯了!你居然说邪祟是神明!你疯了!你真的疯了……”
姜邑:“闭嘴,真吵。”
系统不甘心地闭上嘴巴,末了,还是怂怂道:“宿主,你不要被一条鱼冲昏了头脑!你相信本统!本统永远和你站在一边!”
姜邑没搭理系统,过去开始烤鱼,自从心底那股不确定一夜后变成了确定,之前的那阵不适全都没有了。
大嚼大咽地吃了一条烤鱼,他抹了抹嘴,扑灭了那堆火。
天外白光只泄出些许,还没完全亮起。
提起油灯,姜邑再一次朝洞内的迷雾深处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诗经.蒹葭》
二更还在捉虫,稍等
第61章 认错5
姜邑手上拿着用鱼叉做的武器, 顶端绑着坚硬的尖石,顶端还磨过,还算锋利。
以他此时不再虚弱、精力十足的身体和力气, 不管后面遇到什么样的怪物, 他都有信心将对方捅个对穿。
倘若真有另一条雄赤鱬或邪祟, 但凡有迹可循, 他便不觉得自己会处于弱势。
鞋底踩在青石板上的余音在洞内悠悠回荡。
这时,一滴水落在了青年耳廓,冰凉刺骨。
冷风穿过洞穴, 姜邑登时仰头, 锐利的目光直刺岩壁上的水珠。
氤氲水汽弥漫,什么都没有。
他垂下眼帘, 神色如常, 继续前行。
意外的是,再次走到那段壁画附近,那里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壁画所处的石壁, 像是被什么凶残的巨物剧烈狠狠拍打过, 表面石壁掉落了七八分,剩余仅存的画面行,则多了一层触目惊心抓痕。
抓痕很深, 有细细的水流沿着沟痕往下淌,可见那怪物爪子有多锋利。
壁画被毁了。
更深处的白雾爬行似的在空气里游动,仿佛以此提醒来者前方的危险。
姜邑拧起眉,毫不迟疑地快步走进雾里。
……
越往前走, 熟悉的压迫感越强, 姜邑这次忍住了, 凝视前方, 耳朵谨慎听着四方动静,脚步极轻。
也不知走了多久,久到他都要以为自己迷路了,滴答一声,随着水珠的落下,姜邑的视线里总算多出了不一样的东西——骨架。
潮湿的气息将他完全笼罩,步伐迟疑后,继续大步上前,姜邑盯着那两具骨架开始观摩。
一具是人类男性的白骨,而另一具,则是发黑的奇异骨架,鱼一样的形状,骨刺崎岖,长而凶悍,头部则是人的骸骨。
……是传说中的上古赤鱬。
悠远的风声呼哧呼哧,隔着石壁也能听到。
地面更湿了,姜邑提起裙子,他在骨架前的小水潭里看到了自己的脸,苍白异常,落在肩膀上辫子散开了几个,水滴在他眼睫上,湿哒哒往起翘了翘,和周围诡异的背景完全不搭。
抹去眼睫的水滴,他木着脸继续往前走。
为什么壁画故事里的人类和赤鱬会死在这里?
……是檀洄的父母吗?
裙摆沿着腿脚的动作荡来荡去,不多时,姜邑走到了尽头。
比起外面的洞口,这才是一个标准的动物巢穴,墙壁筑着密密麻麻的鳞片,是各式各样的鳞片,五颜六色,磷光闪烁。
空气极尽潮湿,多待一刻,便隐隐有种溺在水中的错觉,几乎让人透不过气来。
姜邑没再往前走,他悄悄屏住呼吸,看向前方伏在水潭边缘的少年,不对,准确来说时一条人鱼。
咀嚼撕咬的声音在空旷的巢穴内分外响亮。
血腥味似乎沿着白雾钻进了姜邑的鼻子里,他拧着眉,看着那条颀长的人鱼如何生吃兔子:尖利的爪子扒开皮毛,牙齿刺进去,撕咬、吞咽……末了,还将一条小鱼扔进嘴里,品尝糖果般慢慢嚼动。
“咔吱咔吱……”
水潭上,墨绿色的鱼尾只露出三分之二,剩余的三分之一全在水里摆动,从肌肉线条分明的小腹开始,往上全是人的模样,腹中、胸膛连带臂膀,肌肉虬扎,垂下的青丝也丝毫遮不住那可怕的力量感,肌肉随着进食缓缓起伏,而紧窄的腰下,泛起闪烁的磷光……
少年侧对着他,姜邑看不清脸,可心里很清楚这是谁。
对方吃得正兴起,耳朵忽然一动,随后身体到鱼尾都激灵一下,猛地回头。
姜邑坦然迎上那双恐怖的视线,可下一刻,注意力就全被对方怀里那件脏兮兮的素衣引走了。
少年嘴角全都是血,不过一瞬,满脸的凶悍转变成一种措手不及的惊惶。
姜邑就在这一瞬间,完完全全确认了他的身份。
第一世做完任务后,姜邑曾经依靠神力回到了年少和赵允隋马车初遇那一天。
他凶巴巴抢走少年手中的书,对方当时,就是这样的神色。
……丝毫不差。
姜邑抬步,可还未靠近,水潭里的人鱼突然将岸边的“罪证”全部一口吞掉,转眼发现自己干了一件蠢事,慌忙抱着衣服钻进水里!
水花溅起,水面很快变得平静。
姜邑:“……”
他不走了,心里那股沉甸甸的警觉悄然荡去,饶有兴致地漫步到水潭前,撩开裙子坐下,油灯放到一旁,耐心等着。
不多时,水面泛起涟漪。
姜邑盯着那片涟漪:“再不出来,我就走了。”
水下,一条黑影急速朝他靠近,他垂眸之时,少年的脸也从水中惶急冒出来,深邃的轮廓湿漉漉的,直直盯着他看。
几乎同一时间,姜邑身子往前,淌进水里。
“是你自己不走的!”少年话落,巨大的鱼尾就将姜邑缠住,勒得人动弹不得。
“……”姜邑也不气,少年身躯贴过来时,脸上浮出一丝说不清的眷顾,伸手抱住了檀洄。
哪里像鱼,在水里还热腾腾的。
迷雾散去,石壁上的磷光如星。
少年幽深的眼眸瞪大了些许,似乎不敢相信,转瞬尾巴将人缠得更紧,紧抿的薄唇微动,溢出纯粹的笑意,接着,又像个霸道的孩子,桎梏着青年面颊相贴,贴得这么近,盯着人看,自己反而脸上绯红,颤着声道:“你这是……你这是……你这是……”话不成话,念叨半晌,最后忽地低下头,嗓音变得阴恻恻:“本来就是我的!”
尾巴骤然掀起浪来,显然为此激动不已。
姜邑:“……”
青年鬓发被水打湿,缭绕的水雾中,眉间往下的疤痕若隐若现,宛如一条有着磷光的水痕,两排湿润的睫毛垂下,很长,很黑,最长的那一撮睫毛半掩着内里潋滟的瞳光。姜邑伸手就在鱼尾上掐了一把:“别发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