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邑没接:“我不渴。”
江萧林随便饮了几口,撩开袍子坐在他附近。
热浪狭裹的风吹来,有种让人昏昏欲睡的力量,姜邑后背靠着粗壮的树干,歇着歇着,眼皮耷拉下去,他慢慢拉下斗笠,问:“什么时候走?”
男子嗓音不知何时变得柔和:“再歇一会儿。”
姜邑嘟哝道:“那你走的时候喊我。”
对方应了声。
姜邑只想眯一会儿,他睡得并不死,很久后,隐隐间察觉脸上一轻,好像是斗笠没了,但也没管,只顾着睡。
风持续吹来,眼睫忽然痒痒的,他以为是蚊虫,伸手一拍,结果拍到了一只修长而温热的手。
姜邑唰地睁开眼睛。
江萧林不知什么时候离他离得这样近,垂首看着他,那双浅淡的瞳仁似乎在失神,指尖轻碰着他的睫毛,又在他骤然直起身的同时收回手,唇角压下去。
姜邑:“你做什么?”
江萧林转过脸:“有蝴蝶。”
姜邑转着眼珠四处去看,入目皆是树木花草,哪还能找得到一只小小的蝴蝶,他胡乱抹了把脸,木木地站起来:“回去吧。”
江萧林还像之前那样,一把将他举到驴背上,这次没走在前面,而是一路跟在毛驴身侧,看姜邑身子歪的时候,伸手扶一扶。
姜邑嘀咕:“我自己知道坐正。”
江萧林不回话,沉默着走在一边,可下次看他身子歪了,还是上前扶他。
姜邑:“……”
离村口没多远了,姜邑被他扶得快没了脾气,便没话找话地说:“王老大下个月要结婚,你知道吗?”
江萧林道:“早上听说了。”
姜邑瞄他几眼,想起这人也曾在莲花村生活二十年,应该知道一些,就问:“王老大以前是不是和哪个姑娘谈婚论嫁过?”
江萧林:“不曾听闻。”
姜邑继续追问:“也不是非要谈婚论嫁,比如稍微有些关系的姑娘……我早上听刘二狗说他以前似乎与哪个姑娘有故事,挺好奇的。”
江萧林不是很感兴趣的模样:“我离开莲花村前,王老大还未与谁家姑娘走得近过,以往托人说媒,也没成。”
姜邑:“好吧。”
他知道江萧林早在还钱前后就几乎没回莲花村住过,那时到现在至少有三个月的时间,再除去他来的两个月,中间有一个月,恰好他们都不在莲花村……若是这期间发生些什么事,两人确实一无所知。
可莲花村若真有姑娘死了,怎么可能一点儿消息都没有?李麻可是说了,别说怪事,莲花村间近年来都没死过人,普通丧事都没办过。
思至此,姜邑又问江萧林:“你这次回来,有没有发现村里少了谁?”
对方脚步微顿,再次看向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间不答反问:“你那两次自尽自伤,是不是另有原因?”
就算没能彻底熟悉了解,可江萧林和他待得越久,越不觉得姜邑会是选择自尽的人,哪怕说不出具体的理由,也第一时间生出这样近乎本能的判断。
姜邑目光移开,哼哼:“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是自尽了?你们自己浮想联翩,还要反过来问我,真好笑。”
江萧林目光一定,不仅没因他嘲讽的语气生气,还微微笑了声,也不反驳。
姜邑继续问:“村子里的人真没少?”
江萧林道:“少了。”
姜邑猛地看向他:“谁?!”
江萧林道:“朱大牛以前有个妹妹,名叫朱香梅,平日不怎么出门,大多时间在家织布,傍晚会在院子里唤鸡鸭回来。可回来后几次路过朱家,我没见过她。”
姜邑下意识道:“朱家门口晾晒的衣服,自我来后就没见过里面有任何女人的衣裳,你不说,我都不知道朱大牛还有妹妹。”
江萧林沉默。
姜邑没再多问,江萧林和莲花村的人关系已经在落榜那次彻底断裂了,他以为对方不会再说这些人的事,正颠在毛驴上思考,忽又听江萧林说:“我问过,他们说朱香梅两三个月前得了一场重病,没熬过去。”
姜邑微怔,看向他。
已经到了村口,江萧林没让他下来,反而牵着驴继续往前走,他声音很低:“莲花村有邪祟,我既然为这个而来,异常之处自然要查……朱香梅的死不简单。”
姜邑看了他好一会儿,问:“你说你被咒杀了,难道没怀疑的人吗?”
江萧林只朝远处看了眼,神色莫测,没回答他这个问题。
大中午的时间,很多人都在家午睡或继续去田地里干活,村里倒也没什么人晃荡。姜邑弯腰薅了把路边的狗尾巴草,在手里摆弄着玩,摆弄一会儿,又去看旁边的江萧林。
江萧林见此,也在路边折了几根草,往前走的同时,双手不停地动作着,没一会儿,就将那几根草捣鼓成了一小团,抬手递给毛驴上的人。
姜邑拿过来一看,居然是只草蟋蟀。
活灵活现,很是巧妙。
“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江萧林低声喃喃,“我第一次读这诗是在寒冬,那时候想就捉一只蟋蟀,捉不到,就想得到了这个方法。”
“等回了云京,吩咐一句,会有无数人争着为你捉,何必费这个神?”姜邑道。
那双长而有力的腿骤然一滞,江萧林牵着绳子的手握紧了,脸绷起来,继续前行。
姜邑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不知他此时情绪,到了门口,翻身就跳下去,落地那一瞬前面的人转身要接他,看他已经轻盈下地,随即顾自走开,微愣一下。
随即轻轻别过脸,放下竹篓又去把毛驴系在没有太阳的荫凉地方,江萧林头也不回地走了。
姜邑早就看到那人沉下去的脸,以为是自己这假少爷把真少爷“奴役”了一个来回,态度还不恭敬,就把人家给“奴役”恼了。
姜邑毫无心理负担地把东西拿回屋,最后又看看手里的草蟋蟀,再次想起江萧林那念的那句诗。
他把草蟋蟀摆在了床下边:“假的入我床下,真的可就别来了。”
门外,走到一半又折回的江萧林:“……”
姜邑走了出去,瞥到远处那抹熟悉的背影,有些奇怪:江萧林不是早就走了吗?
还念着刘二狗没说完的话,姜邑动作飞快地锁了门,去了和江萧林背影相反的麦田方向。
万亩良田都是镇上员外的,刘二狗家负责的麦田比较偏,过去还要翻一座小山,因此,每次刘二狗出门都会带上一天的粮食和水,傍晚才回家。
到了地方,一眼就能看到喘着气割麦子的黑瘦汉子。
姜邑脚步很轻,从后面走过去,出声叫刘二狗名字时,对方吓得不轻,差点儿栽倒。
“姜邑?你他娘的有病!要吓死谁啊!”
姜邑任他脸红脖子粗地大骂,走到背阴的地方坐下,问他:“你早上话没说完,我想听,你继续说。”
刘二狗听他为的就是这事儿,气得直喷唾沫星子:“你谁啊你?当我说书先生呢?没看忙着呢,赶紧滚!”
姜邑也不急,从山沟摘下一片大绿叶子扇风:“你早上说王老大时,聊到一个姑娘,后来被朱大牛打断,那姑娘是不是朱大牛的妹妹朱香梅?”
刘二狗动作僵住,接着双目发狠地瞪他:“关你屁事!真当全村人都怕了你?老子要不是最近忙着干农活,早把你打服了!就你这小身板,真疯了老子也能一拳头把你打晕,别他娘的在我这儿逞威风!快滚!”
谁知姜邑一笑,扇着风继续问:“你说那姑娘宁死都什么?难道是宁死都不愿嫁给王老大,可我问了在你们村从小长大的人,没听说朱香梅和王老大有什么明里暗里的关系,更别说婚约了。朱大牛那人也不太可能把妹子嫁给王老大吧?你为什么说宁死呢?王香梅真的是病死的吗?”
似乎被什么刺痛了心事,刘二狗整张脸都起了火,完全没了早上说那些话的调笑意味,举着镰刀就朝姜邑冲过去:“老子今天撕了你的嘴!敢在老子面前猖狂,老子现在就让你知道什么是爷爷!”
半刻钟后——
镰刀断了。
被烤干的田地渗入几滴血,刘二狗被一脚踹开,滚到了麦子堆边,他用力捂着自己被打出血的嘴角,恐惧地往后缩,先前的恼怒和戾气褪得干干净净。
姜邑一步步朝他走近。
刘二狗连忙四下张望,呜呜地喊救命,可这里地方偏僻,又是最热的时候,哪会有人出现?
姜邑在他面前蹲下,睨着他:“我没想打你,你自己非要往我手上扑,要是当时没控制好力道,直接把你打哑巴了,我还怎么问你事儿?”
刘二狗全身哆嗦,只觉得眼前是个索命的鬼差,不!鬼差或许还能讲讲道理!这人狗屁道理不讲!
一想到姜邑徒手折断镰刀的画面,刘二狗就冷汗直流,他真怕这人被惹恼会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直接解决了他,一时间慌得眼泪都要流出来:“别、别过来了!我家里虽然就我一个,可我如果突然死了,官府一定会来查!你就等着吃牢饭吧!”
姜邑踹他一脚,彻底不耐烦了:“我数三,把你早上的话说完。”
“……呜。”
“三,二……”
刘二狗瞪大眼睛,心神骤乱,当他在为王老大伸张正义,“一”字尚没念出来,忙结结巴巴地呜咽:“我、我也没有乱说!朱香梅确实许给王老大过,最后也确实是自尽的!那不就是宁死不嫁吗?!”
蚊虫飞过,姜邑脚踝被叮出包也没管,径直把人拽起来:“不是说朱香梅是病死的?许给王老大是怎么回事?!什么时候、又是在哪儿自尽的?!”
刘二狗被他吓得不轻,吞咽着口水急忙道:“病死是、是假的!这事儿也没有很久……是两个月前,那时候你还没来,江萧林也早就离开了我们村,全村人都不让对外说,你、你当然不知道……”
姜邑手松开,刘二狗又倒回了麦子堆上。
他说:“那就把这件事给我说清楚。”
刘二狗嘴角抖了抖,仰头,被天上刺目的白光照射得睁不开眼,泪水糊得满脸都是脏污,他余光瞄着上方黑发蓬松的青年,咬着牙,难堪地陷入了那段回忆……
那时候是盛夏。
村子里的江萧林终于还完了钱,只不过再也没回来过。
大家偶尔干农活遇到,还是会聊到这么一个人,莲花村读书人少,能读到江萧林那种地步的,更是从来都没有过,他们会坐在一起想象江萧林如今的际遇,有的说他得罪了大人物,就算明年还能参加科举,也是一样落榜的命;有的说他说不定已经被官爷抓进大牢,死里面去了;有的说他给衙内做了代笔,那就是一辈子当代笔,一辈子不能见光;也有人从云京那边打探了具体消息,说他怪可怜的,只是在考后拦住了一个要调戏街边小姑娘的公子哥,就遭遇了这一回……
刘二狗也喜欢聊这些,他说:“有什么可怜的?以往把他捧上了天,他还真当自己是圣贤,天子脚下那些公子爷都是些什么人?他又是什么人?不自量力!活该!”
没人反驳,倒是给哥哥送饭的朱香梅路过听到,忍不住说:“萧林没有错,你们也别说那些难听话了,明年他就能参加科举,到时候肯定能高中。”
刘二狗被当众驳了面子,很是气愤,尤其这朱香梅他心里一直暗暗喜欢,如今听那话,还以为朱香梅对江萧林有意,冷笑道:“江萧林得罪了云京权贵还想再进官场?我看明年科举他不被人害死已经算是烧高香了!你要是真为他好,还是去劝他离云京远一些,说不定还能平安过活!”
朱香梅被说得又羞又愤:“你说的是什么话?我与萧林又无私交,哪去找他劝?你说这些话,想让谁难看?我说那么一句,也是瞧不过眼罢了,村子里一个个的,家里有孩子的,当年与萧林同年读书的,哪个没被萧林教过?让我不说好话是吧?那我便说,你们当初出的盘缠钱,怕是还不够交给人家这么多年给你们当自家孩子夫子的酬金!”
刘二狗被骂得傻了眼,他心里虽然不停骂娘,却又不好意思继续还嘴,可周围的一群男人从没被女人这样指着脸骂过,立马气势汹汹上前,一个比一个不堪地回骂、揭短:
“嚯,骂得好厉害!不知道还以为是谁大小姐来了。这不是朱家那位十八了都还没来癸水的石女吗?”
“嫁都嫁不出去,还操心别人的事儿!”
“你别说,要不是她上次被隔壁村老李家退亲退得莫名其妙,我也打听不到朱大牛的好妹妹连孩子都没法生……想起我婶婶以前还想给她和远房亲戚做媒就后怕!”
“怕是被退亲,今儿个来我们出气呢!”
“不瞧瞧自己算个什么东西!”
……
朱香梅平时待人好,大家也都待她客气,何时见过这种阵仗?被骂得眼泪直掉,抹着脸就要走,那些男人还不依不饶堵着她。
刘二狗到底还有些喜欢朱香梅,看不过去,便劝说:“算了吧算了吧,都是同村的……”
那些人压根不听,不知是谁绊了朱香梅一脚,一声尖叫后,大家再看,朱香梅怀里的食盒已经摔破了,饭菜泼了一地,原本干干净净的姑娘也弄了一身油渍和灰尘,手也被破碎的瓷碗割开了,流了不少血。
朱香梅趴在地上抹去眼泪,像是感受不到疼,继续收拾那些残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