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邑什么都没问,婴灵身上的煞气低微,他甚至不用超度,只在对方颅顶轻轻一扫,就化去那些阴煞之气。
婴灵不太会说话,他也没让对方开口,直接用神力进入对方的意识里,用小鬼的眼睛去感受对方这段时间的经历——
那夜的船上,他看到赵允平用邪祟之力掐死姜邑,哭着逃出幻境,拼命往秘境边界跑去……
黑暗的江面很快又变苍茫大地,耳边全是风声,还有小鬼惶恐的哭声和比划。
他看到了风吹草动,看到东方透出刺眼的白,看到起身的赵允隋摇晃着走了几步,忽然停下,呕出一口血……
忽然间,入目之处都被血雾遮掩,神医仓皇跑了,小鬼还在不停哭着。
一声惊雷后,秘境之门缓缓打开,可纷涌而出的修士全都停下了,为首的老道满脸骇然:“怎么会这样?”
有修士在喊:“他、他在吸纳天地煞气,是入魔的征兆,快阻止他!”
……
画面一转,血雾里那道身影风驰电掣往前,倏地又回过头。
姜邑看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赵允隋。
那一头让他喜欢又嫉妒的乌黑长发不知何时变得霜白,男子一掌扫开痛心阻挠他的师父,踏入秘境,发了狂一样将藏书阁翻了个底朝天。
远处是别人的声音:“没有!世上根本就没有复生之术!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那道满头华发的男人摇头:“有!有……”
又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轰然倒塌的声音,有修士惶然喊道:“神、神树倒了!”
脱离小鬼神识的那一刹,姜邑听到那老道怔了怔,忽然哀哭起来:“先祖之梦,毁于一旦啊!”
……
屋内微弱的烛光闪烁着。
姜邑一语不发,缓缓行至床前。
床幔没有合上,高大的人影蜷缩着上面,怀里紧紧抱着一堆衣物还有破魂剑,衣服里有他上船时穿的那一身,还有曾在王府做仆役那些年来回换的几件粗布衣裳。
那双苍白瘦削的手里,紧紧捏着一把木梳。
姜邑上前,本能地伸手去搂住他。
似乎有所感应,那道身影一颤,猛地抬头,可床幔外什么都没有,他屏息坐了会儿,又慌忙下床,在屋内来回渡步着翻找。
尽管入了魔,可赵允隋依旧是人身,看不到他。
姜邑看着那人反反复复地四处翻找,哪怕小鬼把他引到自己眼前,也只是微微侧首,迷茫地伸出手,又慢慢地垂下去。
姜邑也有些着急,眼角扫到熟悉的白狐裘时,立马想到了个办法,他连忙用神力织罗出幻境。
幻境内的一切都和室内一模一样。
唯一不一样的,是他能完完整整站在赵允隋身前了。
赵允隋却没第一时间走过来,他站在原地,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姜邑上前解释道:“我回来了,只是没想到会这么久。”
这一个月,对他而言真的就是一会儿的功夫。
男人华发凌乱地垂落在地上,恍惚看着他,还是没有说话。
姜邑凑近过去,在他唇上亲了亲,他没有问赵允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什么都没问,只说:“这个小屋子确实住起来比较舒服,你选的很好。”
赵允隋像是忽然就醒了,猝然伸手抱住他,勒得死紧。
烛光摇曳,姜邑被他抱到了床上,嘴唇也被他咬得殷红。
赵允隋发起疯来很恐怖,一整夜过后,姜邑的身体几乎要失去了感觉。
姜邑对他说了很多话,说自己没死,说那天邪祟一除就突然飞升了,说再回来,凡间已经过去一个月。
可赵允隋始终没说话,只是眼也不眨地死死盯着他。
昏睡前,姜邑甚至怀疑他失去了言语能力。
等再醒来,幻境的小屋外已经出了太阳,姜邑身上那阵酸痛早被神力缓解,他一睁眼就看到赵允隋拿着沾了热水的布巾慢慢地给他擦脸。
好像一切从未改变。
除了那头白发,赵允隋和曾经完全没有什么不一样,甚至擦到他眼角会放轻的习惯都还在。
某一瞬间,姜邑险些以为小鬼神识里的那个犹如魔头的赵允隋只是个梦,直到他起身要下床,被一刹那变回魔头的男人箍着肩膀狠狠压回去。
赵允隋双眼血红,身上漫出一股又一股的煞气,那些煞气化作一条条犹如锁链的东西,将姜邑的四肢完全扣押在床上。
“……”只要使出几分神力,姜邑就能轻易获得自由,可是他没有,一动不动地躺着,想看看他要做什么。
赵允隋瞧他走不了了,眼底的不安立马褪去大半,继续给他擦脸,擦完了又转身出去,很快端来了一盘切好的西瓜,拿着一块来喂他吃。
幻境里的一切都是根据现实演化而成,赵允隋能拿出西瓜,说明小屋里真的储存了西瓜。
姜邑吃了一口,说:“我想坐起来。”
赵允隋垂眸搂着他坐起来,继续喂他吃西瓜。
西瓜被井水冰过,凉丝丝的,很甜。
姜邑吃得很大口,没一会儿就吃完了,他说:“好吃。”
赵允隋一动不动地盯着他,过了会儿,又重新端来一盆水,给他擦洗满是西瓜汁的下颌,擦干净了,重新上床将他抱在怀里。
外面的日光越来越烈,放在往日,姜邑早就出了一身汗,可是如今,连半滴汗珠都没有。
赵允隋还是习惯似地抬手去他额角擦汗,可触摸半天,那里干干净净的,莹润温暖,丝毫湿润都没有。
他一下不动了。
姜邑说:“赵允隋,我没有死,但确实不是人了。”
赵允隋翻过身,用力含住那双唇,他亲得很急很重,亲完离开后,由上而下地看着他,不多时,那张脸终于有了变化。
姜邑看到有东西从他眼里掉下来,开始是一滴两滴,之后就是成片成片地往下淌。
他死死抱住姜邑,头埋在他耳后,喉结滚动几下,竟像个小孩那样哭出声来。
姜邑攥着他的手,什么话都没说。
赵允隋哭得几乎失声,抖着睫毛问他:“你还会走吗?”
姜邑更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可很难得的,赵允隋居然没有继续追问,看了他几眼,突然哑声说:“我已经买好了铺子,你以前说要开棺材铺……什么时候开张?”
姜邑一愣。
赵允隋又道:“明天就是个好日子。”
姜邑沉默片刻,说:“那就明天开张吧。”
幻境可以模拟人间的情景,也可以模拟人间的岁月,姜邑平静地想,他其实也可以模拟出一辈子来,现实中一年的时间,完全够了。
他如此想着,便也将幻境里的范围扩大,不仅有了景和物,连花清镇以往的居民也被他幻化而出。
棺材铺顺利开张,一切都和曾经的想象一样,钱赚得正好,日子不算忙也不算闲,他们一个算账一个跑去神医那里打听哪儿死了人,然后一起制作棺材。
赵允隋什么样的棺材都会做,姜邑最喜欢看他做木活儿,明明很普通的活儿被他坐起来像是雕琢什么美玉,最后的成品也确实堪比美玉。
小鬼在幻境里有了一对好爹娘,偶尔会在他们门口玩闹一阵才离开。
幻境里的时间过得飞快,一年眨眼就到了,除夕当天,姜邑买了很多糖,喜滋滋去找赵允隋,可一到院子,脚步就停下了。
赵允隋正在给院子里的花浇水。
小园子的花大部分花期都很短,冬天几乎就没有花可开了。
可那些花,全部好好地开着。
这是幻境的缺陷,会模拟现实中的情境和时间,可里面的生物却是按照现实里的时间来走,幻境里过去了一年,现实种不过几天,怎么可能就顺应幻境的季节枯萎凋零呢?
明知道这都是假的,赵允隋视而不见,还甘之如饴。
……
姜邑回了屋子,他看着那些赵允隋为自己准备的手炉,看着看着,就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他很生气,但又不知道自己是气什么。
赵允隋进屋的时候,他抱着手炉回了床上,不睡,只窝在被褥里发呆。
可窝着窝着,脑子里想了太多事,就禁不住睡了过去。
姜邑隐隐感觉有人过来,拿着木梳给他梳头发,梳顺后又悄悄把他的头发和自己的白发打成结,一缕一缕都打成结,玩得不亦乐乎。
姜邑想睁眼去看,可还是忍住了,慢慢低下头,任由自己陷入梦境。
神仙做梦和凡人不同,后者不可控,前者做梦却是基于现实,任由自己控制。
姜邑走到那片白茫茫的雾里,他问系统:“现实中过了多久?”
系统:“十来天。”
姜邑垂眼继续往前走,他走入那片白雾中,看到了不同的时光画面,这应该就是神仙梦境的选择。
看到其中有个画面闪过的是赵允隋年幼的模样,他一顿,问系统:“神仙可以通过梦境改变过去吗?”
系统:“这个世界是可以的,但有所受限,不会让你穿梭到非常重要的人生转折点,所以也改变不了太多。”
姜邑并不需要去很重要的过去,他只想重新回到和赵允隋第一次见面的那天。
他一直在想,自己主世界和赵允隋并没有交际,可赵允隋却因为年少时的幻境一遇就记住了他,那所谓的“熟悉感”,是不是只是来自童年的那一次初遇?
如果他自己起先没有把赵允隋错认为天道,哪怕他能够抢先一步铲除邪祟飞升,赵允隋就算晚一些,大概也会成仙,最起码,永远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头突然一阵钝痛。
姜邑捂着额角不再去想,抬头径直选了赵允隋幼年的时期,踩着神力一脚踏进去。
眼前情景大变,时间转瞬就回到了十几年前。
姜邑慢慢爬起来,他瘦小得如同干尸,被爹娘抛弃在逃荒的路上,踉跄朝前走着,走了很久,身后传来马蹄声,是浩浩荡荡的车队……
他跟着那车队,如记忆里一般,傍晚时被领上了最豪华的那辆马车。
少年一身华贵衣裳,小小年纪就尤为稳重,靠着窗安静看书。
现实中的这一天,姜邑自上车后就没怎么搭理这个矜贵的小世子,对方除了瞧他几眼、发现他臭美后送了把梳子,也没与他多说。
那样的初遇算不好,也算不上坏,犹如陌生人短暂一遇。
系统似乎知道他想做什么,拍马屁道:“宿主真聪明!如果赵允隋一开始就对你印象很坏,后来回王府可能真的就不怎么搭理你了!”
姜邑并没想那么多,那年他才五岁,只想活下去,所以在马车上那些天眼里只有吃的,就算注意道那个尊贵矜持的小世子,他为了活命也不会招惹。
可如今,什么顾虑都不需有了。
他吃着糕点,看那小世子转眼瞧向自己,想也不想就凶回去:“看什么?!”
旁边丫鬟一怔,忙拉他衣服:“你怎么能这么跟世子说话呢?!”
姜邑不仅不收敛,还野人一样冲过去抢走了小世子手中的书:“给我看看是什么……什么东西,看不懂!你也就比我大两三岁吧?老抱着这玩意儿干嘛?看得懂吗?”
丫鬟已经气得要七窍生烟了,完全不敢看那边世子的脸色,伸手就要推这坏小孩下去,谁知刚一动,身后就传来世子抱歉的声音:“别生气,我不乱看你了。”又咕哝一声,“我以为我已经很小心地悄悄看了。”
姜邑一愣,又立马嚷道:“你有病!干嘛看我?”
少年略低下头:“抱歉,只是觉得哪里见过你……我给你梳头赔礼道歉吧,我看你一直想梳。”
丫鬟没想到是这么个展开,已经张大了嘴巴。
姜邑也呆呆的不动了。
和预想的不一样。
记忆里寡言矜持的小世子拿着木梳向他靠近,姜邑猛地回过神来,他心里一阵烦躁,直接抢过那把梳子:“不用!我自己来!”
明明又坏又蛮横,丝毫不讨喜的举动,少年却看得不错眼,许久后抿直的唇角微动,竟就这么朝他笑了:“那会儿你一直不理我,我还以为你不喜欢我,现在抢走我的东西,应该是不讨厌我。”
姜邑梳头的动作僵住。
他没想到,也没想过十几年前与小世子初遇的几天相处彼此无话,会是这个原因。
窗外热浪滚来,梳顺最后一缕头发,姜邑捏紧了木梳,手中溢出神力,将眼前的一切都震碎了。
从那个梦境走出来,姜邑几乎筋疲力尽,他撑开沉重的眼皮,只觉得眼眶剧烈地发着热,在彻底睁开眼后,那些从未有过的东西烫着他的眼珠,滚滚而下。
明明心里只有不知如何是好的空白,可眼泪就是止不住。
枕边的人连忙抚着他眼泪擦拭,可怎么都擦不完,只能无措地贴着他的脸颊亲他:“没事了,没事了……阿邑以后不会做噩梦了。”
说的那样坚决,似乎一句话就能决定别人做不做梦。
姜邑用力抹着眼眶:“赵允隋,我在人间还能待十个月的时间。”
那道身躯一怔,死死抓住他的手。
姜邑说:“我们离开幻境好吗?待满这段时间,你跟我走吧。”
明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却痴痴看过来,随即笑得脊背微颤,似乎得到了天下最了不得的福祉:“真的?”
姜邑看着他:“真的,比幻境外的金子还要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