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沈听澜也聪明地没有接话,把头偏向一边,将话语权交给了裴昱瑾。
裴昱瑾知道他的意思,当即又上前了一步,“刚刚殿下与臣去看了今年会试的榜单,会元是苏阁老的爱孙,陛下知道臣素来惜才,不知可否看一眼他的策论。”
贸然询问主考官未免不妥,或许本来就是迟砚技不如人也尤未可知,总还是要先看过苏墨的卷子才能公允评判。
按照常理来说,主考官判完卷定过名次后是会将名单连同卷子一起呈递给君王过目的,不过历代都是看过便算批准,因为毕竟还有殿试,日理万机的皇帝不会认真去看每一份策论的。
今年元帝也没有例外,只是粗略地扫了两眼,看见了迟砚的名字却并没有去看卷子,但这会元苏墨的策论他特意抽出来看过,见解独到,确实不错。
裴昱瑾的要求并不算过分,身为百官之首,这些人将来都会是他的同僚下属,他想提前看看也在情理之中,不过这么急着赶来要看未免有些太不像他了。
不过等元帝转头看到身侧一会儿抬头看屋顶,一会儿又低头看脚下的沈听澜的时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多半是他这个弟弟想看,只怕想看的也不止苏墨那一篇,横竖也不是什么机要的东西,想看那便看吧,元帝在遇上沈听澜的事情上一向是没什么原则可言的,“杜峰,去将苏墨并迟砚的策论一起取来。”
御前总管太监的办事效率那是一流的,没过一会儿功夫,两份策略就都被放到了元帝的龙案上,为了保证科举的公平性,所有呈现在考官眼前的卷子都是经过誊抄的,所以两份策论上的字迹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这也从侧面证明主考在判卷时不太可能带有私人情感。
因为元帝先前已经看过了苏墨的,所以此刻他拿起了迟砚的策论开始从头看,让杜峰将另一份递给了裴昱瑾。
沈听澜虽然觉得古人写东西既文绉绉的还十分艰涩难懂,可此刻还是偏着脑袋凑到元帝跟前与他一起看着眼前薄薄的纸张。
说句实话,他不太能看得懂,还是系统在脑海里一句一句将古文言翻译成了通俗易懂的大白话给他听。
迟砚这篇策论与他先前的那些相比,言辞已经收敛了许多,至少元帝此刻读来没有第一次时那种怒火攻心,想把人拖出去砍了的冲动了。
不过即便言辞不那么犀利,他的思想还是能清晰深刻地透过纸张墨痕传递给阅卷者,策论不用读完元帝的心里就已经分出高下了,而沈听澜心底也是在不停地哇塞,他不知道要怎么夸,只能说不愧是主角,看问题的角度就是与众不同。
而裴昱瑾那边一目十行大致地看完了苏墨的这篇文章,中规中矩,迎合上意,逻辑清晰能自洽,可以被划到上等,可是还是不够出彩,不足以夺魁。他见识过迟砚的文字,那样的才是真正能与人思想产生摩擦,有深度有意义的见解。
很显然,元帝也是这么想的,“杜峰,传文岳进宫,朕有话要问他。”
两份策论的思维深度天差地别,根本就不能用主考官的偏好来解释。不过元帝对于文岳还是倚重信任的,所以才让人叫他来给他个解释的机会。
文大人进宫的速度很快,沈听澜一碟子瓜子还没嗑完呢人都到了。这有外人在他就不方便继续在龙椅上坐着了,更何况这龙椅硬邦邦的一点都不舒服。
于是他下去站到了裴昱瑾的身侧,手里还握着一小把瓜子,怕他累着了裴相还特意站在他身后方便他靠着。
见他们这般,元帝原本想让人搬个软凳进来的话都没说出口,这样也挺好的。
“臣文岳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文岳进门先是跪地行礼,一开始都没看见站在侧边的沈听澜和裴昱瑾,等看到后又都见了礼。
“文爱卿平身,不必多礼,朕找你来只是想问问你觉得苏墨的策论有何处特别,能被评为第一。”元帝并没有一上来就责问,他还想听听文岳的说法。
文岳瞥了一眼元帝手上的那张策论,余光又扫过裴昱瑾手里还捏着的,心下大致是清楚元帝为什么会召见了,于是刚刚才站起身的人又笔直地跪了下去。
“苏墨的策论确实有可取之处但算不得特别。”他抬首看向元帝,言语间并没有怯意亦或是遮掩。
“哦,既如此那文爱卿为什么会将这篇文章断为第一,是今科举子大都平平,无人能出他之右了吗?”沈云逸好似并不奇怪文岳会说出这样的话,他这个臣子为人刚直并不会为利益所驱,这背后一定有原因。
“非也,会试中有一名学子名迟砚,臣以为其有大才,堪为榜首。”文岳在第一次阅卷的时候就为迟砚独到的见解所折服,只是,说到底他还是被私心左右,牵绊住了。
“那你为何这样排序?”问出这话的是一直站在旁边听着的沈听澜,文岳既承认迟砚的才华,那就说明迟砚的文字是能打动主考官的。
文岳并没有回应珩王的问题,而是以首触地请罪道,“臣有负陛下圣恩,请陛下降罪。”
听见这句话元帝的神色也变得阴沉许多,科举舞弊是抄家灭族的大罪,有志有才之士是国之栋梁,唯有公平公正地取士才是国家稳固的根本。
“这件事有苏执的手笔在吗?”元帝并没有第一时间降罪,受益者是苏家人,那苏家多半也不清白,只是苏阁老在朝中一直风评尚佳,识时务知进退,不像是会为了后辈而自毁清名的人。
更何况苏墨的才华即便不算最为出挑也能算是上乘。
文岳听帝王这么问猛地抬首解释道,“此事是臣一时想岔了,苏公子只是恰巧该为第二,并非是苏阁老的授意。”
恰巧?
也是,文岳在阅卷时并不可能事先知道哪张卷子是哪个人的,如何就能够做到精准定位帮苏墨夺魁。
“那你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小王爷觉得他是真的不太懂这些文官脑袋里装的都是什么,绕来绕去说了半天了也没把话说清楚。
而裴昱瑾站在一边听着似乎是抓住了什么关键词,有种灵光一现的感觉,“你说恰巧,你是先前认识迟砚,不,换个说法,是熟悉迟砚写策论的风格,知道是他,所以并不想让他夺魁吗?”
第84章 旧案
文岳听了这话却是罕见地沉默了片刻, 就是这片刻的时间让在场的几人心中大致有了答案。
“臣并不认识迟砚,但是他构思的框架,对于文字的运用方式臣太过熟悉。”文岳在说这话的时候好像陷入了一种回忆。
“熟悉?可是迟砚刚进京没有多久而文大人是京官, 不对, 你说了你不认识他, 那让你熟悉的人是谁?”
沈听澜一下子想到了在现世听过的欧阳修与苏轼当初会试的故事,不过这种可能性很快就被他排除了, 文岳在朝中孑然一身, 没有要扶持的后辈,自然就没有避嫌一说。
“说说看, 朕也想听听是谁能让一向公正严明, 刚直不阿的文卿用仕途来赌。”这事情背后似乎是有隐情,元帝自然是要追根究底,找出真相的。
“当年臣与一人同窗数年, 引为知己, 他的行文脉络写作方式都与迟砚极为相似, 臣的那位挚友叫迟颂。”文岳在说这话的时候垂在身侧的手攥得紧紧的, 情绪也有些外露,极不稳定。
迟颂, 迟砚, 两人都姓迟还那么像, 很难不让人多想。不过最近系统似乎是活泼的过分, 很快就给出了答案。
【迟颂是迟砚的父亲, 是尧启二十六年的举子】
尧启是先帝在位时的年号,尧启二十六年大约是十一年前的时候, 那时候元帝刚被封为太子, 所以他对那一届的科举记忆犹新。
更何况迟颂在当年并不算寂寂无名, 那一科的会试魁首正是迟颂,只是可惜当年并没有能在殿试上看见他的身影。
这么多年过去了,元帝对这个名字还有些残存的印象算是被文岳的话给彻底唤醒了。但到底时隔太久他当年年纪也尚轻对很多细节都记不清楚了。
“朕记得当初会试名单公布后,相隔十日是殿试,可是迟颂却在这十日内因病暴毙,父皇当初看过他的策论,赞不绝口,后来还感叹过天妒英才。”
听到这样的话文岳面上最后的一丝平静也被撕裂,“不,他不是因病去世的。当初我与迟兄朝夕相对,虽同是文人可迟兄每日晨起读书前都会在院中稍做活动,他的身体状况一直很好也没有旧疾,不可能那么巧就在那段时日内突然暴毙。”
后来文岳为官后也尝试着要去探寻真相,可是他找不到任何哪怕一点点的蛛丝马迹。迟颂死前是一介布衣,他的死是天灾还是人祸根本就无人在意,但文岳人微言轻,孤立无援,真相也就无处可寻。
是以这就成了一桩陈年旧案,无人提起,被掩埋在时光的灰尘里,只有那些见过或交往过那个踌躇满志,心怀天下的人才会在心中留下些许不甘。
“你的意思是他是被人害死的?”沈听澜这会儿已经靠在了裴昱瑾的身上,用一种极其舒适的姿态站着。
“是,迟兄之死背后必有隐情。”这也是他多年来不与人结交孑然一身的原因,朝中多权贵,当初未必没有他们的推波助澜,他不屑与这些人虚与委蛇,负了与迟颂相识一场的情谊。
“文大人入朝为官不是一日两日了,有这样的怀疑为何不早日说。”裴昱瑾的手悄悄环过沈听澜的腰,虚虚的搂住让他靠得更舒服些,然后才抬头问了这么一句。
其实无论是按年龄还是按资历这话都轮不到裴相来问,可谁让他是百官之首,地位超然呢。
“时过境迁,当年先帝偏袒氏族宗亲,他怎么可能会为一个逝者去跟那些还有利用价值的人撕破脸皮。陛下,臣等是有自知之明的。”文岳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中有太多的悲凉,先帝不是一个昏君却也着实算不得清明。
“放肆,文岳,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敢在朕面前胡言乱语,妄言先帝。”砰的一声,元帝拍案而起,给沈听澜吓得一哆嗦。
啧,皇兄发火还是这么毫无预兆,说变脸就变脸,而他身后站着的裴昱瑾也是一脸的平静,显然是看的够多,已经习惯了。
至于被发火的对象,此刻跪的笔直,面上毫无惧意,大有一种今日就算死也要给他兄弟讨个公道的架势。
不得不说有些同窗之情,同袍之义是真的感人。
而元帝此刻也是进退两难,人命关天的大事既然已经捅到了他的面前那就不能不查,可若是真牵扯到前朝尤其是先帝所信赖倚重的人那又会是一种极大的麻烦。
所以沈云逸看了裴昱瑾一眼,眼神中传递出来的意思大概是想让他赶紧递个台阶,而裴相能独得圣心数年,当然是懂得帝王那些未说出口的意思。
“文大人,你所言之事暂且不谈,这与你故意给迟砚判第二名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总不能因为当初父亲因为得了这会元之名而亡所以怕儿子也重蹈覆辙吧。
文岳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一些,开口时也没有刚刚那么激动了,“裴相是否关注过,科举每三年一届,先帝在世时,十几届科举会试的头名,无一不出自世家,唯一的那个例外就是迟颂。”
可这唯一的例外也没有机会站到皇帝面前去争取状元的名头。
“那你是怎么确定那张卷子是迟砚的呢?”科举为了公平所做的措施很多,沈听澜觉得他还是想不通。
“回殿下的话,臣并没有十分的把握,但臣一直都有私下里关注过这个孩子,知道他是今科举子,您若是见过当年迟兄的文字可能就会明白了。”
迟砚家中的书籍很多,而迟父当年留下的手稿更多,他们的写作方式简直就是一脉相承。
“所以文卿是怕迟砚步了当年迟颂的后尘,成为一些人的眼中钉才刻意压低他的名次?”元帝这话不算是个问句。
“是,臣怕这孩子太过出彩,所以故意将一二两名颠倒,但他的才华不逊其父。陛下,臣恳请陛下为当年案情做主,还逝者一个公道。”解释清楚这一切后,文岳再度叩首,额头重重地撞在光滑的地面上,碰撞的声音听着就疼。
见过不识时务的没见过这么不怕死的,话题本都被岔开了他还要再引回来。
“文爱卿,这件事容后再议,你先退下吧。”元帝的声音里暗含警告,提醒他适可而止。
“陛下……”文岳抬头,显然是还想在说些什么,这容后再议又是要等到哪一天才能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沈听澜站在一侧偷偷瞧了瞧他家皇兄越发阴沉的脸色,觉得这时候要是还不赶紧把人带走,一个不好可能真就成死谏,还是死的透透的那种。
“文大人,你先下去吧,皇兄既说了容后再议那就肯定会给你个答复的,不要心急,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又何必急于这一时三刻的呢!”沈听澜好言相劝,又在元帝看不到的角度用口型比了一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也正是这最后一句劝服了文岳,是啊,若是连他也不在了,这世上记得迟兄的人就更少了。想通之后文岳又磕了一个头,“臣告退。”
等人彻底退出殿后元帝将桌上的东西悉数拂到了地上,沈听澜跟裴昱瑾对视一眼,知道这是火还没发完的意思。
于是小王爷又支棱起了一个职业假笑凑到了哥哥身边在他背后摸了摸,像极了是在给自家的猫猫狗狗顺毛,也就是沈听澜才敢这么的上下其手,狮子嘴边拔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