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从应声去了。
梅筠一回头,见父亲梅辂正站在游廊拐角瞧他。
梅筠顿了会,走到梅辂跟前说:“父亲,儿子要去一趟岳东郡。”
梅辂没有回答他,却问:“你今日在户部把人都守住了么?”
“今日散值,儿子召集开了户部的清谈会,儿子亲自守在门口,想要中途逃会的人都叫回去了,都记在名单里了。” 梅筠快速地答完,转而说,“父亲,这会宋大帅还在城门,还能赶上求她放我出城。儿子这便走了。”
梅辂却道:“你知道这名单有何用么?”
“大抵与今日事变有关。”梅筠虽急,思路仍是非常清晰,“接下来还要清查这些人的关系,儿子知道此事很急,可是父亲,我必须要去一趟岳东郡。他遇刺已经一天了,可我还在这里。”
“你既都懂,何不趁热打铁把主使查出来。此时靖都正是用人之际你正是大有可为之时。” 梅辂道,“你若去岳东郡,日夜兼程来回也得两日,加上在那边耽搁的时间,待你回来,许多事都要变了。”
梅筠压低了眸,沉着脸半晌才道:“父亲 ,可是他身受重伤,我担心去晚了会出事。”
“可你去又有何用?你带去的孙大夫,就能比派去王府的御医管用?况且,秦王肯见你见吗?”梅辂语重心长地说,“你素来识大体,何时变得如此拖泥带水了?”
梅筠被父亲训斥得脸上通红,可他没有改变主意:“父亲 ,我从前负他良多,他五年不肯见我,便是还在气我。此次他在岳东郡性命攸关,我如何能安心在靖都筹谋仕途?人总该有所取舍,父亲,我不想再负他了。”
梅辂知道儿子早早立志,克己自省,事事分得清轻重,心无旁骛。便是遇到什么喜欢的,儿子也会极力控制,绝不耽误读书做事,从不叫父母操心。
这此年来,儿子事事都出类拔萃,可父母看他越发老气横秋,既不结交朋友又不肯议婚,便知道他心中有苦楚。
从前儿子当着伴读时,即便每日烦扰又时常生气,到底还有些少年人该有的气性,如今他已经许多年没见着儿子松快过了。
梅辂叹了口气说:“既然如此,你再等一等,至少等早朝过了。”
梅筠焦急道:“父亲!早朝怕又是许久,儿子当真等不了了。”
“父亲并非反对你去找他。你若肯信父亲,便等着去上早朝。”梅辂道,“到时,你自我知晓父亲用意。”
-
裴府。
深夜时,裴青时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府。还有许多事情未料理,他到家了也没去休息,拿着一打折子,径直去了书房。
意外地看到老父亲坐在书案后头等着他。
裴青时立时行礼喊道:“父亲。”
裴鸿道:“今日工部的人都守住了?”
裴青时道:“儿子亲自守的门,没放一个人出去,也没让内外接应,所有来寻人的,都请到偏殿,现在人都交给锦衣卫了。”
“那些想要偷溜或是与外头接应之人,全部都要彻查。”裴鸿道,“你可知要查何事?”
裴青时沉吟道:“儿子瞧着此事与先帝有些干系……”
裴鸿点头:“那为父便不多言了,你且往细了办。”
裴青时应了。
裴鸿盯着自己这个一路平步青云的儿子,倏地沉了脸色道:“你晋升工部尚书时,曾受过大长公主恩惠?”
裴青时一愣,有些窘迫地道:“是。当时只是权宜之计。父亲也知道,若没有萧家支持,当时绝计无法升至尚书之位。朝政混乱,若固守陈规,蛰伏日久,于是无补。”
“你已当家作主,为父早管不了你了。”裴鸿面色沉郁,“只是一样,你是不是有意内阁次辅?”
“儿子……”裴青时沉默了片刻,终是诚实地道,“是。”
裴鸿敛色道:“为父劝你打消了念头。“
裴青时听此,手上一紧,折子被他捏得变形,他猛地抬头道:“经今夜事变,萧、吕必被清算,韩家亦是自顾不暇,儿子料想,今日早朝内阁必定换员,萧宏、吕标已被锦衣卫逮入诏狱,温演受韩家连累必被弹劾。如此,内阁只剩下梅首辅和我,再入新员,论资也该排到我后面。父亲,儿子知不可过于贪进,可如今势已至此,儿子若不进,岂不可惜?”
“阿时……你还是没瞧明白。”裴鸿叹气道,“你以为今夜之事因何而起?”
裴青时思索道:“我在内阁多少知道一些,传有先帝遗子尚在,旧臣和三姓狗急跳墙,见今上子嗣凋零,便想要逼宫封先帝皇子为太子。”
裴鸿肃然道:“你且看今夜旧臣和三姓大败,为父问你,皇子尚余谁?”
“秦王。”裴青时正色道,“眼下无论秦王身体如何,朝野上下也只有此选。内阁已拿了主意,今日早朝就要上奏立秦王为太子。而秦王入主东宫,正是利好裴家,父亲您还是秦王太傅,儿子也曾作为师兄教过秦王几年。如今天时、地利、人和皆利裴家。儿子想要更进一步,亦是为酬心中抱负,又有何错处?”
“你多算了‘人和’,阿时——”裴鸿痛心疾首地道,“为父当年叫你去皇陵教你师弟,你嫌那里耽误仕途不肯去。为父问你,如今,你可后悔?”
裴青时怔忡片刻,而后想明白了什么,手上一松,折子散落一地,他失落地沉默了许久,才缓缓的道:“商白珩?”
“看来,你还清醒。仕途如风筝,并非全靠自个努力就能飞高,还得瞧风势,更得瞧线扯在谁手中。你能自己想到商白珩,说明你懂其中之义。”裴鸿脸色稍霁,“商白珩是秦王老师,随教皇陵五年,回朝后一路升迁,已是冉冉升起的新臣。如今秦王即将入主东宫,商白珩必定被封为太子少傅,他入主内阁势不可当,莫说你,便是梅辂很快也要退位让贤。此人无可限量,阿时,你要辨明时务。”
裴青时脸色变幻,难以掩饰失望与不甘,他长久的沉默,蹲下身云,慢慢地一本一本地收拾起折子。
再起身时,他脸色已恢复如常,他对裴鸿深深弯腰行礼道:“青时知道了。”
裴鸿手枯老的手掌轻轻盖在儿子头顶:“我知你少时便立志要治朝政之乱,而天下之治乱在六部,六部之乱又在内阁,你当初想当尚书,想进内阁,不算错。然,人随势走,商白珩敢于沧海横流之际,投身无权无势的七皇子,他又有三元及第加身,此得胆略才能,无人能及。阿时,时势造英雄,你错过了便是错过了,要学会接纳自己的失误,仰望更高的山峰。”
裴青时缓缓跪下道:“儿子,知道了。”
裴鸿看裴青时强忍了泪的样子,也跟着沉默了。
他听到外面响起了更声,已是丑时初,再过一个多时辰就是早朝。
裴鸿很轻地说:“为父有件事一直没有告诉你,你师弟的表字是……微雨。”
“微雨——”裴青时猛地抬头,他飞快地思考着,瞪大眼睛道,“还有一人也叫微雨,宣微雨?”
“你知道就好……今日早朝,必定擢升宣隐和商白珩。”裴鸿点头,“你这个当师兄的,照顾着些。”
裴青时面上五颜六色,许久才消化了此事。
他想起几次与宣隐的接触,也想起了少时带教的那个天真少年,这两个人影渐渐在他记忆中重合在一起。
商白珩能教出这样的“宣隐”,裴青时想,我确实于勇于谋皆不如人。当年他不敢赌燕熙的未来,商白珩却拿身家性命去赌,这让他这个师兄感到羞愧。
他心中的不甘在悄然地消散,
这一次,他真心实意地道:“儿子,知错了。”
第64章 冷热两重
东西南北的城门在子时前就换了主官。
大半夜里, 哗啦的倒水和洗地的声音冲刷在人心头,锦衣卫飞奔的马蹄声踩着每个人的神经。
这一夜, 靖都无人安心入睡。
只有一辆不起眼的马车, 于子时前趁着换防的混乱,由乔装了的锦衣卫驾着,亮出了御赐的通行令, 在人心惶惶的寂夜里出了城。
马车里头拢着浓重的药味,双喜抹着老泪, 小心翼翼地扶起主子喂药。
可药灌进去,又吐出来一大半。
饶是双喜见得多, 也吓得险些打翻了碗,向旁边的大夫求助。
周慈伸出手,试了病人的脉,取出金针, 飞快地扎满了大半个身子。
双喜紧张地问:“周院判,楚王还能活吗?”
周慈冷了神色, 厉声纠正道:“没有楚王了。”
双喜吓得险气顺不过气来, 被周慈盯住了, 才理解了意思,连忙磕头。
周慈沉着脸等着。
大约一刻钟之后,原本一动不动的人先是动了动手指。
双喜惊喜交加地去扶人, 缓过来的燕煦猛地咳了一声, 呕出一口满是血丝的痰。
双喜手忙脚乱地擦净了。
燕煦微仰了头, 呆愣地瞧着某一个点许久, 才从马车的摇晃中, 恍然大悟自己还活着, 他缓慢地偏头, 看到了周慈。
周慈神色郑重地说:“燕六,此去岳东郡,你便再与靖都无关了。”
“岳东郡……”燕煦惨白的脸上艰难地勾了勾道,“果然到最后,只有小七会救我。”
周慈道:“秦王救你之举凶险,望你体察秦王难处,在大势定下之前,都要关在秦王府的私狱里了。”
燕煦又虚弱地连咳了几声,才缓过劲来道:“能活着,已是万幸,周院判,你替我谢谢小七。”
“不过……你的腿在雨里跪坏了,怕是以后行动不便,遇阴雨天也会格外难受。心肺也会落下病根,换季时要仔细着些。”周慈身为医者,于心不忍地道,“秦王已经尽力了,你多担待。”
“我知道的。”燕煦尝试着动了动腿,痛得冷汗直流,他倒在平了喘息半晌,竟是没有很意外和难过,而是明悟了说,“若非中途有人冒险把我挪到屋里去暖身子又灌了姜汤,我怕是跪不到父皇出来饶了我。我做了刺杀小七的事,小七还在父皇的眼皮子底下做这些事,已是拿命在帮我了。”
周慈点了点头,没再多言。
燕煦又沉默了许久,黯然地说:“双喜,把车门推开,我想再看一眼。”
双喜推开门,燕煦挣扎着仰头瞧去,外头漆黑一片,只能看到连绵的山恋。
这里的景致已是他从未见过的,不在靖都了。
那个人从头到尾没有出现过。
他望着不知名的某一处,良久之后,苍凉地说:“燕煦已死,以后叫我秦忘真罢。”
周慈愣了一下,与双喜一起应了。
-
宋北溟背着人,才走一会,燕熙靠在他肩头睡着了。
他放平了步子,听着就耳边的呼吸声,一时胸中鼓胀,暂时抛开了今天想问的燕熙身份问题。
朱雀湖边的望北山上有一处温泉,最妙在旁边还有一处山泉,泉水冰冷,一冷一热,于健体练武极有帮助。因着位置很偏,在悬崖边上,很少有人能来。
宋北溟发现后,便叫人打理了,他时常会去。
沿着陡峭的小路,宋北溟几个跃起,轻松地把燕熙抱了进去。
浸血的绯衣被剥去,里衣也被小心的褪去,里头也是血。宋北溟将它们远远地抛到山洞口,自有人收走了。
一起沉到水中时,燕熙轻轻哼了一声,像是要醒。
宋北溟把人抱在怀里,轻声喊他:“微雨?”
燕熙缓缓掀开眼皮,隔着长长的睫毛,茫然地看着他。
血腥味被洗净,只剩下浓郁的“荣”的味道,被温水一泡,“荣”蒸腾地散开了。
山洞里萦绕的都是燕熙的味道。
宋北溟被“荣”催起来了,克制变得格外吃力,可他没敢轻举妄动。
燕熙的状态很不对,宋北溟把人圈在怀里以防燕熙呛到水,轻轻地拍他的脸继续喊:“微雨,微雨。”
燕熙烧得满额的汗,无意识地想要抓住什么。
他听到有人在叫他,可眼前白茫茫的一片,找不到焦点。他软软地伸手,抵到一副身躯,他闻到了“枯”的味道,这让他感到安全,他动了动身子,无力地说:“梦……泽?”
宋北溟环着他:“你是不是很不舒服?”
“嗯……”燕熙感到自己呼出来的气都是热的,“好热……荣的药效好像不受我控制了……”
燕熙在努力地找焦距,双手无力地拉住宋北溟。
他们泡在水里,宋北溟感觉自己被一劈为二,一半被不断催拉着,一半又揪着心担忧着。
宋北溟扳正燕熙的脸问:“你想要怎样?”
燕熙的发散在水里,黑发贴在额间和两鬓,白皙的肌肤浸在雾气氤氲里,一双眼睛湿漉漉的,从未有过的乖。
“梦泽……”燕熙努力地凑近了,终于对上了宋北溟的眼睛,煎熬地说,“我……现在需要很多枯,你……给我好不好?”
宋北溟感到手底下的温度还在上升,他不敢再多耽误,扯了岸上的棉布,把人在水里一通洗,飞快地抱人出水。
宋北溟的忧虑已经压过了其他反应,。
他把燕熙放到木榻上。才擦干的身子,又涌了汗,宋北溟用热水把燕熙新出的汗都擦尽了,又拿凉水耐心地擦了多遍。
然后抱着人沉到了冰凉的山泉水里。
有了过渡,燕熙入冷水没有不适,他轻轻地喟叹了一声,舒展地打开了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