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直还经絮絮叨叨:“我原先也如你所想。毕竟自宣隐夺魁以来,不乏高门显贵向他示好,他皆是冷然拒绝。如今看来,他之前的清高,不过是装装样子,无非是瞧不上普通的权贵。这靖都里头,没个郡王往上,怕是他一眼都不肯多瞧的。你看他眼光多高啊,北原王府功勋卓绝又兵强马壮,才算是大靠山哪。”
商白珩冷下脸来:“张大人,闲谈莫论人非,同朝为官,留点口德吧。”
这张直是新近才提拔到翰林院的,和商白珩一样是从五品的侍讲学士,位次排在商白珩后头。
他仰慕商白珩有三元及第才干,又钦佩商白珩孤身一人到皇陵教了五年皇子,加上商白珩平日性情温和,是以张直平日和商白珩走的挺近。
这是张直第一次见商白珩发难,他被训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好在张直性子平,又听惯了商白珩的话,竟也没觉得商白珩如何不对,只是到底有点生气,便气鼓鼓地说:“哎,商道执你这人,怎么说变脸就变脸呢!五年前你因着这副臭脾气被贬,好在大学士念在你甘于清苦给你请功升职,你才回得来。你对我吼两声还好,若是又找别人吵架,再被贬谪了又如何是好?”
商白珩自嘲地说:“往哪贬?如今哪里还有待教的皇子?又能把我贬到哪去?”
张直被问得哑口无言,竟是觉得商白珩说得没错。他讷讷张口,实在接不上话,叹了口气说:“无欲则刚,我算是服了你了道执。好了,咱们不看旁人的事了,快走吧。”
商白珩杵在拐角,瞧见那边燕熙举着伞走下玉阶。
又看到文斓钻到伞下,与燕熙有说有笑,他忽然觉得那伞连同那伞下的无关人等皆是十分刺眼。
商白珩眸中沉沉暗暗,如有悍波。
可他没有立场,他连一丝不合时宜、不合身份的情绪也不能露出。
商白珩指甲掐断在掌心,站得笔直,用力调了几个呼吸,才压住了胸中翻滚的酸痛之感。
这一番心神压制,比冗长的朝会还叫商白珩疲惫,他情绪低沉地对张直说:“走罢,今日朝会争议颇多,裴学士回到翰林院肯定会主持议事,莫叫大家久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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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熙走在汉白玉大道上,官员们都散得差不多了。
皇城布局宽阔,又为着便于守备,宫中草木稀少,这一段出午门的路,无处躲萌。
这伞确实管用。
他捏着宋北溟的帕子,闻着那药香,心绪慢慢放凉,身上燥意止住了。
方舒了一口气,忽听背后有人小步跑来唤他:“微雨!”
燕熙回首,应道:“文兄。”
文斓热得直抹汗,一下钻到燕熙的伞下,笑嘻嘻地说:“方将军好生仗义,把伞送你用。”
燕熙见文斓一副理所当然的坦荡神情,一时失笑。满朝上下已是议论纷纷,也就文斓这种粗线条还往正直地方向去想。
可能,在某些方面,文斓的脑子真的异于常人。
燕熙不喜应付那些风言风语,加上又实在不好向文斓解释其中原委,便略过此节,转而问:“文兄何事如此高兴?”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有人问是否有定时更新?说实话,对我来说挺难的。
第一,文的世界观很大,人物非常多,权谋部分剧情复杂,构思的难度很大、很费时。
第二,三次元挺忙的,为了让大家少等,一般是写好了就发出来。
不好意思,大家久等了。
这周二、三我休假在家哦,可以多写一点啦~
第35章 同年同袍
文斓因是户部都给事中, 和燕熙从前一样,品级虽低也要来参加早朝。又因六科监管的特殊职能, 六科都给事中可以直接参加天子朝会。
是以文斓官职虽在燕熙之下, 今日却是在大殿里全程听了朝会。
散朝出殿后,文斓便守在玉阶下,等着燕熙。
他兴奋地说:“今日早朝参劾了半数三品以上官员, 实在是大快人心!”
燕熙手上捏着帕子,闻着药香面色渐渐放松, 久热之后,他的声音有些懒:“听说里面也有你的折子?”
文斓点头, 四下瞧了瞧,边走边小声说:“户部既为地官,掌财税、户籍、山林牧鱼、盐泽、产出等,其中油水极多。我在户部瞧了这些日子, 发觉那些人早对下面人孝敬的冰碳习以为常了。更有甚者,当着我的面, 也不收敛。”
燕熙听了微微蹙眉, 心中也是不喜。
工部因着主事修缮工程, 少有往外发钱,多是找户部要款,每次去户部要账都要蜕一层皮。如此, 倒是比户部少了许多银钱往来之事, 受贿贪墨之事便也少些。
燕熙把伞往文斓那边送了送, 提醒道:“文兄, 这些事, 你日常给陛下的呈报中, 可有提过?”
文斓半边身子的阳光被伞挡住了, 面色略有舒展,点头道:“我一五一十都报过的。”
燕熙撑着伞与文斓一同往前走。
大殿前广场空旷人少,走起来费些时间。
只稍压着点声音,旁人便听不到,倒是说话的好地方。
燕熙低声问:“陛下可有处置?”
文斓摇头,丧气地说:“多数是留中不发,只有些无关痛痒的批‘知道了’。”
燕熙沉吟:“若陛下有批红,你的折子就会转到内阁,之后刊发各处传阅,你参了谁,便众人知晓。陛下留中不发,是在护你。”
文斓先是点头,又是摇头:“若我所参皆无果,我所行之职又有何用?我既为臣子,不能替君父分忧,还让君父凭添顾忌,又有何用?”
燕熙劝道:“大靖二百余年,积陋成疾,治理之功不可能一蹴而就。你报之事,陛下心中知道既可。只需静待时机,一旦时机成熟,可图一击即中。”
文斓眼中烧起光:“现在就是时机!那些蠹虫大多陷于此次监察风波。今日早朝许多人因私德被参,皆被勒令散朝后在家中思过,此时正是时机!”
燕熙越听越不对劲,眸光微敛,试探地道:“文兄,你想把他们都参了?”
文斓顿住脚步,他郑重地瞧着燕熙,声音格外沉:“是的。只有一锅参了,才能叫他们无暇反应。”
燕熙也收住步子,拿伞挡住远处侍卫探究的视线,道:“可若是一参不倒,他们必定纠集反扑。”
文斓在伞下神情严肃:“时机难得,微雨,你我寒窗十余载,不就是要为民请命么?”
燕熙亦是肃声:“大事要成,得徐徐图之。你要参的人众,未有全盘谋划,极易有失。”
文斓沉面思索,踱步前行。
燕熙举了伞与他并肩前行。
他们走出很长一段路,在过金水桥时,文斓站在桥中央,河风在酷暑中,只能送来此许凉意。
文斓目光比烈日还要炽热,他说:“时不待我,微雨!你可知朝廷给边关将士发的军饷在连年减少么?现在北原踏雪军每年拿到的军饷不足五年前的一半!北原的兄弟们吃不饱肚子,在拿命打战。”
燕熙听得心中发紧。
正要接话,蓦地想到他私下见到的宋北溟出手阔绰,没有半分发愁用度的样子,不由存疑。
文斓越说越义愤填膺:“还有东面的海防线已经五年未经修葺,军饷更是克扣不发!倭寇时常滋扰,全凭林家军在苦苦支撑!可林家军如今有一半都没有编入正规军,总兵林朗至今没有封帅,大靖四帅尚缺其一。东线可是有着二千里海防线啊!眼看秋季就要来了,若时此不予支持,秋天粮食收上来就要被倭寇抢了!”
燕熙虽是听得胸中激荡,可他知道这是一本小说,竟是很难做到深刻的共情,他谨慎地按着形势走,提醒文斓小声。
文斓按音量压低,声音按捺不住地发抖:“看他们今天一通吵,私德有亏的都有难处,竟是一个个把自己摘得干净!朝会到最后,风向陡然往贪墨里转了!那些个蠹虫知道早晚会转为大举参劾廉政,竟是贼喊捉贼,率先参了河西王私营产业!监察风波硬生生转向国本之争!”
商白珩说过“我们下的是格局”,这样的局势转化,燕熙和商白珩之前有所推演。
是以燕熙心中有数,不觉震惊。
倒是文斓的反应叫燕熙出乎意料。
他心思如电,立刻意识到他和商白珩关注的“势”与具体到每个人的“势”并非完全一致。
而燕熙和商白珩既站在了执棋人的位置,便要不惜不计个别棋子的代价。
此时,燕熙正看到棋子顺着形势,走到了他的跟前。
文斓。
竟是他朝中唯一的好友,文斓。
燕熙知道不该劝,因为局势总会推出一枚击穿局面的棋子。
可他又有不忍,毕竟这是活生生的个体。是一个学子十几载的苦读,是一个家庭几代人的积累。
燕熙张口,必须说点什么。
文斓忽地提高了声调:“每每一到争国本,其他事情就要不了了之!时势紧迫!”
燕熙仍是冷静的,他再劝:“这是百官老把戏了,文兄,你先莫急。”
文斓却义愤得双目通红,他凑近了,苦苦压低声音说:“河西王堂堂一个皇长子,今日在大殿中竟是直接吓得痛哭流涕,毫无体面!在那些人眼里,连皇子也不过是棋子!”
燕熙没有像往日那样躲开旁人的接触,而是忍受了这样的距离,帮文斓分析:“今日齐王也到殿上了,他又如何?”
文斓热泪夺眶而出:“可气的正是齐王!他两三句就把自己撇清了,他有姜家照拂,一群文官出言保齐王。就可怜了河西王,今日受百官弹劾,那些个产业到底是莫须有的还是确有其事,他已然百口莫辩了。可叹啊!皇长子于朝臣而言,有如玩物。”
文斓说完这句,大叹一声,甩袖而去。
燕熙知道这是一本书,可眼前的国士亦是真国士。
燕熙有些许地动容,跟上文斓的步子,劝道:“国本并非我们能参之事,文兄,你要慎重。”
文斓嗖地回身,拉住燕熙手腕,沉声说:“微雨!从前多少党争,哪一次有闹到扯上皇子的地步?这次不同以往,若无人站出来,那些人就要偷天换日,把监察风波转换成立储之争。若皇长子败下,皇子中又有谁可以与齐王抗衡?”
当前皇子间势力一目了然,燕熙无可争议之处。他拿伞遮住了文斓的脸,不叫侍卫瞧见那泪花。
可燕熙自己的眼中,已然隐隐闪泪。他竟忘了去抽开被文斓握住了手腕。
文斓颤声说:“齐王后面是姜家!我观户部的账,只要涉及姜系官员的就不清不楚!姜家才是最大的蠹虫!若齐王胜了,姜长又要操纵朝堂几十年。大靖经不起多少年了啊,微雨!”
燕熙受着文斓的注视,做最后的劝说:“可是文斓,你只有一人。”
文斓大笑一声,松开了手,急走几步,他的泪花挥尽,悲愤到尽头只余热血,他望着那苍穹,盯着那烈日道:“自苦以来,邪不胜正。虽只有一人,我亦要往。”
燕熙被文斓的正气激得胸中澎湃。
可他又格外冷静,他知形势不可逆,又知文斓劝不住。
可叹如此文弱书生,要蜉蝣撼树、以卵击石。
燕熙知道就算没有文斓,也会有其他人。
就算不是今日,也会是明日。
纷争已然在此,华夏的脊梁从未折断,时势也不能叫他们跪地求饶。
每到危难,自有人走向风暴中心。
可是,燕熙终究不是草木,他也会不忍。
他觉得还可以把局势推得更远一些,更稳一些。
伤亡更小一些。
燕熙已然陷进那热血之中。
可他的神志超脱于小说之外。
如果说文斓是走向风暴的人。
那么,燕熙的位置其实比文斓更危险,他是这本书的风暴中心。
他是局中人。
可他又是旁观者,他将每一个剧情牢记心中,不代入感情,不对任何人和事深切地动心。哪怕一时的陷入,他也可以很快的排解。
他可以握紧每一颗棋子,也可以随时丢掉棋子。
此时,燕熙冷静又激切,他在冲撞的矛盾中,终于露出几分对这本书的人情来,他恳切地说:“文兄,我在工部也有搜集证据。今日回去,我便整理了,明日我去找你商议,你且等我一日。”
“一日能等。”文斓素来知晓燕熙沉稳善忍,他没想到燕熙竟肯与他涉险,一时感慨万千,用力的握住了燕熙的手说,“微雨!你我同年,更是同袍!此战,若一战而胜,必将扬威立万;若败,也将名传千古。”
燕熙不喜人碰触,但他没有抽开被文斓握住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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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一路虽言及许多,好在中间走走停停,又有伞做掩护,倒像是说说笑笑的样子。
是以虽言语紧要,表现并不突兀,未曾引得侍卫过多关注,也没引来其他言官探问。
燕熙与文斓缓步走出午门。
便见北原王府的马车停在外面的官道上。
燕熙眉心跳了跳,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文斓探头探脑地说:“咦,微雨,你看,方将军在招呼你呢。”
“没有。”燕熙纠正文斓,“你看错了,我们往那边去。”
文斓被燕熙拉着走,扭身往后瞧,又拉住燕熙说:“方将军朝我们走来了。”
燕熙道:“文兄,我还有急事,快些走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