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身。”燕熙摆手,叫人都退下了,他坐到圆桌边,似笑非笑地说,“作者大大适应封建社会适应得挺彻底的啊,不愧是写这本书的人。”
刀刀起身,不好意思地望着燕熙。
她发现燕熙变了,不止瘦了,而是整个人有了掩盖不住的睥睨天下的气势。
燕熙实质上已经是大靖的皇帝,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就可以翻云覆雨。
果然权势是最养人的补药,也是最催人的春药。
刀刀竟不敢再像之前那样寻常地与燕熙说话,她远远地站定,手不由自主地互攥着,小声地喊:“燕——”
面对燕熙,实在不敢直呼名讳,她赶忙改口唤:“殿下才是厉害,只听只言片语,便能认出我来。”
燕熙看出了刀刀的局促。
上次他向刀刀示好,对方拒绝了他的帮助,此番刀刀这般比上次更甚,想来是更加不敢靠近他了。
这又加深了燕熙在这个世界的孤独感。
这本书,只剩下宋北溟会把他当普通人那样来相处,甚至还敢狠狠欺负他。
他与宋北溟分开十日,血丸服至第三粒,思念与日俱增,他在万万人之上又如何,想见的心上人在千里之外。
念而不得。
若能带在身上,带走就好了。
燕熙出神了一会,转而对刀刀说:“你坐。我们一起说说系统。”
刀刀隔着一个座位坐下。
燕熙没有点破,也没有再邀她坐近,自己拿了茶壶倒了两杯茶,推了一杯过去,自己举起一杯一饮而尽。
宫人们知道他要来,屋里头炭烧得足,热茶也备得水温正好。
燕熙放下杯子,见刀刀只抿了小口,便问:“方才喝足了?”
“是。”刀刀看燕熙举手投足之间行云流水的尊贵,越发不敢乱说话,谨慎地开口,“你也知道有系统了?你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吗?”
“我感受不到,但我能猜到。”燕熙沉思片刻,慵懒地摸着茶杯说,“看来,作者大人能感觉到了?”
刀刀被叫作者大人,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她都快忘记自己曾经是这本书的主宰了,腼腆地说:“我这一世,对系统、对你的存在,感知都更加强烈。现在已经十分确实,这本书在自救,我能清楚地感知,这本书的修复只差最后一步,系统马上要成熟,只等你任务完成。”
“是吗?”燕熙波澜不惊地说,似乎早就料到如此,“那真是太好了。”
“是啊。”刀刀憨憨地笑说,“只等你登基,世界完全修复,系统就能生成能量,主神就会生出神格,这个世界便会有主神的庇护,不会再被意外力量摧毁了。真好——”
刀刀说到此处,忽觉四面侵寒,她猝然一惊,止住了话。因为,她望见燕熙不知何时变得冷若冰霜的脸。
“你——”刀刀讷讷张口,她又感到上次对燕熙的恐惧了,不,比上次还要恐惧百倍,此时她遍体生寒,脸色发白地说,“你怎么了?”
“更怕我了?”燕熙看刀刀这副像是见了鬼的神情,心里恍若被凉水淌过,他没像上次那样刻意温柔劝说,反正全天下的人最后都会怕他,他已经不期待了,于是也不掩藏自己的野心,径直说,“辛辛苦苦做任务的是我,九死一生清四姓的是我,以命相搏杀敌的是我,危在旦夕命不久矣的还是我,凭什么我殚精竭虑、赴汤蹈火,成全别人当主神?”
“主……主神是……”刀刀在燕熙压迫的目光之下字句断续,“……是控制系统的人,系统由书的意识凝集而成,你是书中的角色,我是书的作者,你我都只是过客,我们都不能代表这本书。”
“不能吗?”燕熙别有深意地笑起来说,“我觉得能。”
燕熙在灯下的面容昳丽,美得叫人惊心动魄,刀刀不敢久看。她仓促地垂眸,脑海里拂不去燕熙那渗人的笑意,她愈发害怕,惊疑地:“你想做什么?”
“系统生成能量和主神神格形成,都以我的任务完成为前提。那么我不完成任务,系统就没有能量,主神便无法凝练神格。” 燕熙漾开笑意,眼底却是翻涌的阴翳,“所以,在系统和主神成熟之前,这本书其实是由我说了算。如今任务只差一步,这一步是否迈过去,皆由我说了算。”
“是的,可是……”刀刀只觉灯下的燕熙如鬼似魅,她觉得心都被攥住了,用力呼吸才能说出话,“可是,你不是一直想回家吗?你好不容易走完九十九步,剩下这步就这样放弃吗?而且,你的身体……也已经支撑不了多久,再不把握机会,你死在登基之前,就功亏一篑了!”
“你能感知我活不长了么?那系统必然知道。”燕熙对此似也早已笃定,他的侧脸沉在温暖的烛光里,可外界的热温暖不了他,他面凉似水地说,“我之前想不明白,既然系统要我完成任务,又为何要把我设定成病弱的身子?难道系统不怕我中途死掉,前功尽弃吗?直到我走到今日的位置,才蓦然明白,原来系统就是用这副破烂身子逼我快点完成任务。正常的主角在死期将至时,肯定恨不得明天就登基。系统不用催促主角,主角自然会兢兢业业、起早贪黑地赶进度。可我,不是正常人。”
刀刀猝不及防被燕熙眼中狂哮的疯意抓住,她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咙,竟是发不出声。
燕熙起身,推开窗子,望向那轮霜白的下弦月,挑衅地大笑起来说:“我不愿受制于人,于大靖如此,于系统亦是如此。我早在服下‘荣’时就说过‘不自由、毋宁死’。主神想要这世界的生杀大权,那得看我肯不肯给他。”
靖都近日的夜寒能封冻住河面,窗子灌进来的冷风把刀刀冻的瑟缩起来,可让她感到更冷的是燕熙的癫狂。
她怕极了,又在那怕中生出心疼。
这是她拉进来的主角,她给予的身份和设定,然而燕熙被她的设定束缚得那么痛苦,在疯癫边缘苦苦挣扎。
刀刀之前一直沉浸在自己转世的痛苦中,觉得全天下都欠她的,此时终于意识到她于燕熙是给予痛苦的人。
她在惭愧中生出接近燕熙的勇气,努力大着胆子问:“可是,你能怎么做?”
燕熙在窗边回首,看到刀刀竟然敢与他对视了,不禁温声说:“我要和主神谈条件,如果他不满足我的条件,那么我就不登基。”
燕熙顿了一下,灿然绽开笑说:“大家一起毁灭罢。”
一起毁灭。
燕熙的笑意转瞬即逝,他那些决绝冷酷的意志,嚣张地浮出来,露出他不死不休的狠戾。
这样的燕熙像是恶魔。
能够噬神的恶魔。
刀刀在燕熙的目光中感到寒意砭骨,她又变成那只弱小的虫子。
可是这次她不想推开燕熙。
她对燕熙的害怕被心疼取代,看着这个羸弱的主角被逼入绝境,刀刀好难过,她不想要燕熙走到不可挽回的那步,泪水不禁滑下,泣声劝道:“可是,这世界是你千辛万苦修补好的,你怎么舍得?”
燕熙被寒风吹得咳了起来,他掏出帕子捂着嘴,用力地闻着宋北溟的味道。
这味道让他更加坚定,他重重地凝视着刀刀说:“这不就只是一本书吗?这里的每个人、每个事件、山川河湖、草木生灵都只是一行行的字。我不过是撕毁了一本书,不算罪大恶极,对不对?”
“可是——”刀刀不想燕熙万劫不复,她承受不住燕熙压迫的目光,可她还是要劝,“可是这是一个好不容易修补好的世界,这里有许多人与你有情义,还有许多平凡的人依赖你,他们是活生生的人啊,燕熙你不要冲动。”
刀刀终于改口叫回燕熙了。
“你叫我不要冲动?现在开始觉得我是‘恶’人了?”燕熙捏着那方帕子,眉间是无人能撼的决然:“而你,当初把负面情绪写进书时,强行把书反转成虐文,难道不比我更加‘恶’吗?”
刀刀被问住了,这是她一直回避的问题,她本能地想要掩饰:“我——”
燕熙瞧多了人心,刀刀这种脸上藏不住事的,根本没法逃过燕熙的眼睛,燕熙问:“为何这本书是恶的?”
刀刀神色复杂地沉吟许久,才慢慢说:“大约是因为,原著的底子就是恶的,我给它的设定就是破烂又令人绝望的世界。”
燕熙追问:“你为何要写这样的世界?”
刀刀想要躲起来,但她也隐隐知道这对燕熙重要,她沉默片刻 ,这一次,她选择对唯一的同伴敞开心扉,说:“因为我是一个失败的人。我高考考得很一般,上了一个很差的大专,后来努力专升本,以为有本科就有盼头了,结果找工作时再一次被社会毒打。我找不到像样的工作,家人觉得我没用,朋友也没几个。我活得很潦倒,我家里也没办法给我更多支持,我母亲还生病了,我也拿不出钱。我一直很努力,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一路上面对的都是困难,好运总是不光临我。我憎恨这个世界,所以我就写了一个很恶的世界。”
燕熙略怔,轻声说:“但你写了一个纯真善良又美好的主角。”
“毕竟我也知道客观上就是自己太差了,我原生家庭负担太重,而自己又不够优秀,天下没有掉下来的馅饼,我怨天尤人并不能改变什么。”刀刀泪流满面,她第一次直面不堪的自己,泫然道,“而且,毕竟每个人心底都有良知。我再发泄情绪,《太子秘史》也是我花了无数精力写的书,我若对书没有爱,根本不可能坚持到完结。对太子的设定,是我心底里对这本书仅剩的“善”和对人性美好的剩余幻想。我对这个世界的‘恶’,比你多太多了。”
窗子未关,夜风把屋子灌得冰冷,燕熙又轻轻咳了起来,他静静听着,忍了片刻才把喉间的腥味压下去,说:“你高看我了,我也不是“善”的。还记得我上回说过的话吗?‘以善良自宽,实则是自诓’,我并非善类,也不致力于当正人君子,我只是一个想要完成任务回家的人。然而,这个世界叫我受尽苦楚,又叫我溺于情爱,我恨这个世界,又爱这个世界。恨爱相抵,我愿意平和地坐下来,与这个世界谈判,给这个世界一个善终。但前提是这个世界得先答应我的条件。”
刀刀看着燕熙病弱的样子,她微微沉下心来,便能感知到燕熙的生命在流逝,她愈发心疼燕熙,愁眉紧锁地说:“你说你是恶的,其实不然。在我看来,你才是这本书最大的‘善’。你不胡乱杀人,也不欺凌弱小,你一直在为这个世界主持正义。你上次所说‘信奉是非分明’,这就是最大的善啊。我写的‘恶’与你带来的‘善’,在这本书相遇,善恶相抵,这个世界才有机会修补并诞生主神。”
燕熙沉默着,他似乎有些动容,又似乎无动于衷,末了平静地扯了扯嘴角,神色平淡地说:“这都不重要了。”
“那什么是重要的?”刀刀茫然问,“你想和主神谈什么条件?”
燕熙眸光流动,短暂的温和被锋芒代替,他忽地挑眉,漂亮的眼角里似蕴春风,话音里浸的却都是老谋深算:“不如你先告诉我,主神是否以人物形态存在?”
“是。”刀刀知道此事严肃,坐直了说,“但我也不知道是‘他’,还是‘她’。我能感知到系统和主神的存在,结合我自己不断变强的意识,我能猜出‘他’大约也一直在这本书里历练。‘他’或许像我一样,不断的转世,不断地经历认识这个世界,不断地强化意识;也可能‘他’一直不死,一直云游四方审视这个世界,不断地总结精神。‘他’在等待,等你登基后系统成熟、神格形成,‘他’就有了俯视这个世界的权限。”
“呵——”燕熙的瞳仁深不见底,他把帕子凑在鼻尖深嗅,在这天寒地冻里,终于露出灼灼烧人的笑意说,“那我知道他是谁了。”
第136章 希君生翼
天子之丧, 七日出殡,国丧紧锣密鼓地筹备着, 礼部忙得脚不沾地, 内阁忙得焦头烂额。
国不可一日无君,燕熙在天玺帝走的次日,案头便被奏折堆满了。
他每日都按时把奏折批完, 碰到拿不定主意的,便与商白珩商议。
内阁议事, 也会请他去旁听,他大多时候不说话, 只认真听着,赞同时点头。
早朝时,燕熙没坐奉天殿的龙椅,只让望安搬了椅子在侧旁, 每日朝会政事议罢,朝臣们照例苦劝燕熙登基。
旁的燕熙都答应, 只这登基, 燕熙日日都不松口。
若按前朝惯例, 一般新帝登基,朝臣变着花样劝个三回,储君拒个三回, 到第四回 时, 储君就该痛哭流涕地应了。
可一连五日, 燕熙都没松口。
隔日就是冬至, 要行祭天礼, 此乃国家大祀之首, 要有皇帝率宗族、百官及百姓拜冬。
可是大靖只有储君, 没有皇帝。
礼部和太常寺急得跳脚,百官连跪在宫门外,把不吃饭的招都用上,结果没等来燕熙,商白珩出面,苦口婆心地把人劝回去。
于是大家就围着商白珩闹。
燕熙有老师在前头顶着,总算得了清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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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两日,是大行皇帝出殡之日,要有人主持,新君在这日要诏告天下。
这下不止礼部和太常寺坐不住,六部、五寺、各院、各司、各监都急了,百官们在午门外长跪不起,求储君立即登基。
商白珩以帝师的名义来劝,百官们根本不买账,只好内阁一起出面。可内阁一出来,就被百官痛骂“想要没有皇帝内阁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