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忠苦劝:“至少,殿下还能念着皇爷的的好。”
“不用他念着朕的好,”天玺帝道,“他如今一门心思想登基,要摒弃杂念,才会下手果断。”
明忠惊诧地喊:“皇爷!”
“朕等着他来。不止他,该来的都来罢,”天玺帝道,“朕总归是要下修罗地狱的,时候到了,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一并清算清楚了。”
英珠不知内情,听得云里雾里,微微抬头去看天玺帝。
而明忠却是知道的,他倏然跪直了,愣愣望着天玺帝,露出惊异不已的神色。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天玺帝阴恻恻地笑起来,“是不是燕氏的血统,又有何要紧?我燕楠在此位,扫清了燕氏祖宗的困缚;我儿燕熙高中状元、清理朝堂、扫荡漠狄,哪一样不是不世之绩,千古之功?!”
英珠听得目瞪口呆,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他有些失态地望着天玺帝。
“我身上的血姓不姓燕,实在是不足挂齿。”天玺帝意味深长地盯住英珠,“闹罢,我要看看,大靖到底还有多少破烂!”
英珠被天玺帝的眼神摄住了,他的意识仿佛被一只大手擒住,在无意识间冷汗湿透了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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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靖都起风了。
有人推波助澜,在黑暗的涌潮里,有人两三密议,在灯下奋笔疾书。
次日清晨。
平时起早贪黑做生意的铺子还没点灯,靖都的官道上就有人开始奔走。
他们鬼鬼祟祟地在各处张贴纸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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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大亮,靖都霎时炸开了锅。
街坊们看着那些纸张,交头接耳地说:
“当今天子血脉不纯,并非皇燕子嗣?”
“这不可能罢。这种诬蔑圣上的话,也敢乱说!”
“这可是要杀头的!”
那些到处可见的纸张像是烫手山芋,百姓们慌张地丢掉。
稍有些见识的人严肃地提醒:“天家血脉,乃是大事,岂是我等庶民能议的!”
“赶紧的把这些纸烧了,这些纸,光是看到都掉脑袋的!”
“谁家敢有一张,满门抄斩都够了!”
百姓们慌张地收拾满地的纸,点火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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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言不长脚,却走的最快。
不出半日,靖都都在议论此事,便是锦衣卫在大街上巡逻,也堵不住悠悠众口。
百姓们都在观望,大家以为天玺帝必然震怒,一定会狠查此事,接着恐怕是要血流成河。
然而天玺帝除了派锦衣卫加强巡查之外,并没有处置谁。
这就微妙了。
难道是天玺帝底气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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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宫捉摸不透的态度,纵容了流言飞起。
隔天此事甚嚣尘上。
街上的纸张不减反添。
纸上写的话,愈发不能看:
“熹平帝暴毙而亡,是拜天玺帝所赐。”
“长公主其实是男子,被天玺帝处了宫刑。”
“天玺帝嫉妒燕氏血脉,绝了燕氏香火。”
每一件事,都犹如一记重雷,轰炸在靖都。
长公主是男子?!
百姓们简直不敢相信。
百姓们先是迷茫,而后是窃窃私语,也没心思挣钱了,都伸着脑袋看宫里头的动静。
话说到这么难听的地步,仍然没见锦衣卫抓谁。
百姓们开始狐疑了。
这等非议之事,惊动了靖都的学生。
学生们知晓此事厉害,先是按捺着性子看事态发展,国子监祭酒更是亲自盯着监里头的学生们,再三叮嘱不许妄议,莫要参与,自毁前途。
可是学生们又等了一日,乾清宫还是没有表态,市井里头越传越难听。
学生乃天子门生,他们无法坐视君父被如此构陷。
学生们义愤填膺,自发到午门外请命,要天玺帝澄清事实,斥责非议之人,并起誓要与流言斗争,还天子清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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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玺帝无动于衷。
这下可好。
学生们从激昂不忿到不解怀疑。
有人开始怀疑流言莫非都是真的,否则天玺帝为何不作声?
是做贼心虚吗?
但此事实在干系重大,没有哪个学生敢出头去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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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第四天,突然冒出几个人自称是老晋王府的人,言之凿凿地说天玺帝的生母是个不守本分的女人。
还说胡氏在老晋王府要陪客,不陪客的时候,还往外偷人,借腹生子。
说得绘声绘色,有板有眼。
胡氏因着没有任何封位,是天玺帝都不认的生母,民间说起她来肆无忌惮。连她几岁卖艺,几岁陪客,以及在入王府前卖过多少客人都被挖出来了。
甚至还有胡氏从前的客人出来现身说法,那些人唾沫横飞,把自己如何阳刚说得天花乱坠,把胡氏如何卑微承欢说得细致入微。
言语污秽,不堪入耳。
事情闹成这样,宫里头还是没有人出来管。
靖都府尹生怕事情闹到不可收拾,派了许多衙役出来驱赶聚集的百姓。
五城兵马司也加强巡防,几日里抓了不少人,只是不敢大张旗鼓地说是因言获罪,都是抓的都是有作奸犯科前科之人,是以并没起到什么威慑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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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生们彻底失望了。
乾清宫没有表态,在天下人眼里就是默认了。
他们拜的君父,竟然是个缩头乌龟?被市井如此抹黑,也不敢出来扶正名声?
其中也不乏人开始更加怀疑,莫非天玺帝当真是个血统肮脏且手段卑劣之人?
学生们在市井上与百姓对骂,文绉绉的说辞被淹在信口胡说胡搅蛮缠的口水里。
学生们有理无处讲,怒发冲冠,不少人坐在午门外,慷慨陈情,不肯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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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境每日都有八百里快马的急报送来。
竹宅每日都把靖都的文书呈给燕熙,燕熙看后什么都没说,只把文书一封封压在案头。
西境愈发冷了。
“这雪怎么下个没停?”卫持风冷得跺脚,看紫鸢披了件紫色的大氅出来,忙凑过去说,“鸢姐,你怎么出来了?你伤未愈,当值不急在这一时。”
“你们天天让我躺床躲风,我都快发霉了。有两个神医的照料,我内伤已无大碍,手伤也快好了。近来不太平,我身为暗卫长,不能再躲懒了。”紫鸢懒懒地说着话,她的长相其实很妩媚,因着平日里杀气极重,以致没人把她当个芳龄女子看待。
此次她大伤一场,面色比从前苍白不少,脸瘦得不及巴掌大。她没有提剑,紫衣白绒站在雪里,像是邻家的姐姐一般,笑起来温和又明媚。
卫持风突然不敢再看她,仓促地错开目光说:“今儿天冷,鸢姐你先别上屋顶,在檐下守着便好。”
紫鸢没有逞强,领了卫持风的好意说:“西境这雪且得下呢,从现在起,这雪一直得到明年开春才能化。冷?这才刚开始。”
燕熙在正屋里把外面的对话听了个全,他侧头时发丝擦着宋北溟的脸,说:“西境到了最冷之时了。”
宋北溟把那发勾在手心说:“大雪再下几日,路更不好走,你想好何时启程了吗?”
燕熙任那发丝被宋北溟把玩,倾身靠近,衣襟滑开,慵懒地说:“我的伤还没好,我要躲懒。”
“靖都近日风大,”宋北溟将人揽在怀里,他细细描着怀里的美人,从燕熙的眉目里,看懂了太子殿下高深的谋算,十分赞同地说, “好戏上场,隔岸观火才好。”
“是了,靖都风助火势,大有燎原之势。”燕熙听着外头的风雪声,靠在宋北溟健硕的胸膛上,感到无比安心,“老师来信也改口风,让我且等几日。待牛鬼蛇神出尽了,才是神魔上场之时。”
第128章 惊蛰明月
言论风波已到第五日, 内阁里一片愁云惨淡。
这日夜里,内阁成员又都没有回家, 守在文渊阁。
梅辂坐在首座, 揣着袖子,半阖着眼,像是入定了。
商白珩作为次辅, 眼观鼻,鼻观心, 首辅没说话,他也缄口不言。
裴青时几次想开口, 拿眼去瞟商白珩,商白珩都跟他充瞎子,他只收默默收回视线。
他知道商白珩曾夜访自家父亲,他在家中观察老父亲, 在内阁观察商白珩,见这两人都不动如山, 心里便稳了几分。
于是忍住了, 也不吭声。
礼部尚书孙昌年纪最大, 资历最老,虽然入阁晚,但他倚老卖老, 阁员们也给他们几分颜面。
这位老尚书脾气火爆, 今夜议事是他主张的, 阁员们倒是如他提议坐到一起了, 结果竟是干坐着, 排在他前面的个个装聋作哑。
孙昌可不管那么多, 当下一拍桌子就开吼:“这风波闹到如今, 也没个出来管事的,外头越说越难听!陛下是个什么主张?你们到底有没有问!”
梅辂被孙昌的大嗓门震得耳鸣,他被孙昌火辣的目光盯着,不能再装死,微睁了眼说:“市井里头的说辞,我都叫人整理成册呈到乾清宫了。陛下还没有批示,此事涉及陛下的家事,为人臣子的不好做主,也不好催。”
孙昌气不打一处来,盯着梅辂吹胡子。
他是多年的礼部尚书,数次主持科举,天下应试学生都得尊他为老师。
学生们没事之时恭恭敬敬地叫他老师,有事之时气势汹汹地喊他主持公道,他家里被学生围得水泄不通,好几天没敢回家了。
老尚书知道梅辂是什么德性,眼下火烧眉毛了,这小子还敢在他面前装世外神仙,他当即开骂:“食君禄,分君忧,如今陛下被全天下人泼脏水,你们就这样当臣子的?梅大人,你是首辅,你再当缩头乌龟,可是要被天下人耻笑的!”
坐在最末尾的周裕早就急得一脑门汗,他兼任刑部尚书,这几日刑部大牢装满了人,审出来的状子,满篇都是妄议圣上、大逆不道的话。
倘若严格按律法来处理,涉事的都得判死罪,真杀起来势必血流成河。
这烫手山芋捂在他手里,他急得跳脚,好几天夜里都睡不着,起了满嘴的燎泡。
当下看到孙昌发难了,周裕也扯开嗓子帮腔说:“大人们,这事儿追究起来,全天下有张口的都得抓了。刑部大狱里天天跟赶集似的吵嚷,快要闹翻天了。这到底如何处置?求求内阁快给个章程!”
梅辂状似认真听着,老好人般笑笑,把孙昌和周裕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看那架势张口又是要和稀泥。
孙昌已经打算要去揪首辅大人的衣领子了。
突然外面有人来报:“不好了!”
“何事惊慌?”梅辂对内阁同僚不好发作,这几天他夹在天玺帝和朝臣之间,俨然已成了大靖公认的缩头乌龟,他受着几面的气,日子那才叫难过。
这会子送来个小官挨骂,梅辂瞋目怒视,就要训人。
那满头大汗跑进来的年轻大人张口就说:“不好了!大人们,街上闹起来了,说陛下来历不正,不配继承皇燕大统。又说……又说……”
“又说什么?”裴青时的火冒三丈就写在脑门上,他也摁不住了,板着脸问,“快说!”
“又说有其父必有其子,太子殿下也不见得好到哪去。而且父子一体,陛下名不正,那太子殿下就言不顺。请愿要内阁出面提议废了燕熙太子,另立先帝嫡子燕桢为储君,还政于皇燕!”
暗地里的人终于亮出底牌——那些人想动国本,目标是燕熙。
对方知道赶天玺帝下台是痴心妄想,流言闹得再声势浩大,说到底都是虚张声势,没有实际效用。
他们真刀实枪要打的靶子,是太子燕熙。
一旦改立太子成功,就是扭转乾坤。
那股想要拥立燕桢的老臣一直蛰伏,他们曾经离成功非常之近。
在燕熙册立前,一连死了六个皇子的喜悦中,他们正沉浸在这千载难逢的时机中。
可是,长公主猝不及防地被处置和软禁,他们被兜头泼一头凉水,还来不及讨论出个营救方法,那个势头正猛的宣隐摇身一变成了重伤失宠远在岳东郡的秦王,而后在一片赞喝声中,转眼就被封了太子。
这一连串的变故,只在短短数日之内,他们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能被迫接受了结果。
如今,已到最后反击的机会,绝不能让燕熙入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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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辂和商白珩倏地睁开眼。
终于来了。
等的就是这一刻。
两只老狐狸眼中精光闪动,默契地对视一眼。
商白珩慢幽幽地准备张口,孙昌先急了,吹着胡子道:“太子经祭天和百官朝拜,严格按礼法册立,岂是儿戏,说改就改?礼部办的册立大典,一丝不苟,慎之又慎,容不得旁人置喙。”
周裕从前是燕熙的上峰,他在兵部尚书位置上多年,也入不了阁,是受了燕熙的恩惠调任刑部尚书,接着再被提入内阁,他面上不似商白珩那么明显保太子党,但他这种精于经营的人,早就认准了大靖未来的主人。
是以他一听外头那些人想要动的是燕熙,当即也愤慨地说:“妄断国本,小则是大不敬之罪,重则是大逆不道,刑部不会坐视不理,一定会依律办事,叫那些肖小无处遁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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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青时憋了一肚子的话,被那两位抢先说了,憋了一肚子火。
他管着工部,于此事上实在没什么抓手,又想着亲爹绕开自己和商白珩议事,他一片热心哪头都没把他当自己人,他嘴唇又张又阖,竟是无从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