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熙一身素衣常服,他在看完军报后,连蓑衣顾不得穿,上马便直冲而出。
骤雨虽降,但细雨还是很快把人淋透了,他的广袖在风里翻动,雨丝刮过他眉眼,他的神色是冷漠的平静。
他看起没有表情,可是他骑的那么快,催动的风势里都是凌厉。
紫鸢和卫持风紧跟在燕熙身后,他们带了轻便的桐油衣,却不敢劝燕熙穿上。
燕熙像是找不到归巢路的幼鸟,孤伶伶地疾驰在天晕的泥泞里,紫鸢和卫持风无法安慰燕熙,他们只能跟着这只幼鸟疾驰。
五十里路,“揽月破云”竟只用了半个时辰就到。
燕熙到岳西军营时,西二卫的援兵刚入主营,汉崎在营门口对他跪下去。
燕熙没有下马,他像是还要赶路,侧头短促地问:“师父还没回来?”
汉崎面有痛色,无声地摇头。
天暗下去了,雨在幕色降下之前停下,最后的一抹夕晖冲破云层,惨淡地照在燕熙的侧脸。
燕熙的眉目漂亮得像是天光里唯一的亮色,他肤色被寒雨浸得苍白,他清瘦的身子支着单薄的素衣,却并不显得脆弱,他像是高傲的神明般不需要任何人的安慰,抿紧的唇线透着狠戾。
他没有再多问什么,接着纵马,撞进了乍黑的夜色里。
在他身后,最后那抹天光也褪尽了。
揽月破云的蹄声如裂玉,燕熙盯着夜色奔驰,他背着“流霜”,那是汉临漠为他锻的汉家刀,他脑子里什么都没想,数着马蹄,死死盯着幽冷的黑夜。
直到前方出现成片的火光。
燕熙才缓缓停下,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犹如火龙一样游来的苍龙军。
直到他听到“北风惊雪”熟悉的马蹄声,才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还在人间般微蹙了眉。
随着宋北溟的靠近,他攥着缰绳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他看着宋北溟靠近,在马蹄停住时,略歪了头问:“四千苍龙军如何?”
宋北溟一辈子都没如此懊丧过,无能为力地说:“全部战死。”
燕熙脸上霎时失尽了血色,他名下的四千兵化为英魂,陌生名字的死亡,陡然给他带来痛击。
他不像自己想的那样,对无关的名字没有感情。
他像是要花很多时间来消化这个数字,在哀默间仿佛忘记了呼吸。
待终于喘了口气,他又不敢直接问出那样不吉的字眼,而是委婉又很轻地问:“师父也在里面?”
宋北溟点头。
燕熙眸光尽暗,他彻底僵住,滚下马背去,四肢颤抖得路都走不稳,颠簸地奔跑在雨后寒冷的夜里。
宋北溟跟在他身后,他徒劳地几次伸出手去,却到底没有去碰燕熙,他知道燕熙此时不需要任何人的搀扶。
燕熙跌跌撞撞地停在队伍最前的担架旁,四位战士黯然地放下担架。
燕熙跪进泥水里,手脚冰冷地掀开那层白布,看到了汉临漠被擦净的脸。
他颤抖地抚着汉临漠的脸上的刀痕,失声痛哭:“师父……”
谁说这只是一本书?这本书里也会死人的,人死同样不能复生!
燕熙是苍龙军的主君,他的四千苍龙军葬身在冷雨里,他在仙女湖畔没了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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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北溟不能当着众将士的面抱燕熙,只能蹲在他身边。
燕熙垂着头,端详着汉临漠,泪如断线的珠子般跌进泥水里,他幽幽地反问自己:“是不是因为我太冷血无情,老天才要这样惩罚我?”
这本书是不是想看我到底有没有心,才要拿至亲的死来割我的肉?
燕熙原以为自己可以无情,也以为自己不怕痛,他甚至模拟过无数遍,有朝一日连宋北溟都被他抛弃的场景。
身上背着数千人的命,到底有多沉痛?失去至亲至爱到底会不会痛?
燕熙在唐遥雪离开时,尚未与之建立起感情,痛的是原主,不是他。文斓惨死时,他把沉痛死死压抑,那时他对这个世界投入的感情还不深,他还能用仇恨来麻痹自己。
他来书里还没真正痛过,他告诫自己这些角色都只是几行字,不要太在意。
现在痛了。
燕熙抚摸着汉临漠颈上的刀口,突然疯魔般厉声喊道:“我要屠尽他们!杀了狄啸!”
倏然间,宋北溟闻到了荣炸开的味道。
心弦在这一息间被拽紧,宋北溟猝然去握燕熙垂在身侧的那一只手。
只见那只冰凉的手攥得死紧,燕熙阴沉沉地转过头来,眼里没有光,像是找不着他般,绝望地说:“梦泽,有一天你也会死么?每个人都会离开,是不是?”
宋北溟正想说不会。
下一刻,燕熙难受地仰头,呛出一口血,双眸紧闭,滑倒在宋北溟的怀里。
第108章 破碎撕扯
岳西军营五里地外, 有一座小镇,名曰临冰镇。
此镇专做过往行商和休沐军士的生意, 宋北溟给燕熙置的两座院子就在这小镇的东头。
骑马从主营过来, 只要半盏茶的时间。
今日小镇东头的两个院落陡然繁忙起来,将士们进进出出,还有些文官模样的人也出现在这里。
镇上百姓没瞧过这阵仗, 探头探脑地张望,巡逻队对他们摆手, 叫他们别看。
百姓又都缩回脖子,有人道:“连巡逻队都来了, 想必是个大官。”
“能有这么大排场的,得是特别大的官吧?”
“方才我见好几个穿从二品副将军服的人进去,还有穿四品以上的绯色官服的人进去。”
“那住在里头的,必定是总督大人了, 别人绝计镇不住这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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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进的院子,垂花门外站了一圈文官和武将, 方循从里头出来, 领着大家往外走, 边说:“今日大家辛苦了,都回吧,总督大人有副都统照看, 大夫也来了, 不会有大碍的。我随大家回营去处理汉都统的后事, 大人们还要着手给京里去信, 牺牲战士的抚恤也要安排。事情都堆着, 今夜要劳烦大家熬夜了。”
将领们这才有了主心骨, 随着方循一同离去。
外院安静下来, 内院里灯火通明。
周慈从正房出来,宋北溟跟着走到檐下。
从屋里出来,夜色一下就将他们拢住了。
宋北溟的铠甲都没顾上脱,此时站在风灯下,缓慢地解着系扣,压着声说:“周先生,请说罢。”
周慈见宋北溟脸上的沉郁之色,知道宋北溟今日不好受,没绕弯子说:“殿下身子底子不好,多年煎熬于‘荣’,又伤了元气,今日郁结攻心,才吐了血。”
宋北溟解扣的手一顿,一把将铠甲扯下来,丢在檐下的栏台上:“今日为何‘荣’突然爆起?”
‘枯’没有爆起的症状,这一次宋北溟无从对照枯来判断燕熙的情况。
周慈的衣裳原本也是湿的,他追着燕熙赶来主营,才到门口,便被人请来这院子,之后便是手忙脚乱地看诊,忙到现在,衣服已干了大半。
他还要照顾病人,不能生病,捧起给燕熙多煎的去寒药,给自己灌了一碗,抹净嘴边道:“这不是荣第一次爆起,殿下刚用荣时,稍有不慎,便会控制不住荣的药效,发起气血翻涌的症状。且荣爆起时,会放大欲望和情绪,殿下为此多年忍耐,十分辛苦。殿下这些年受了诸多苦楚,除了靠药石压制,再就是靠心性压抑。殿下心性坚忍异常,今日实在是悲痛难当,才一时心神失守,荣便失控了。”
宋北溟想听燕熙从前的事,可听了又心如刀割,他隐在阴影处的手握得骨节咯响,声音愈发沉地问:“荣爆起是会否伤身?”
周慈忧虑地道:“必然是会伤的,人的元气总归就那么些,这里用多了,那里就少了……”
宋北溟心头钝痛阵阵,他用力闭了闭眼,觉得这夜色太浓了,化不开似的,叫人心中苦闷异常。他凝视着夜色问:“我的枯除了能帮他化解‘荣’,也能帮他控制‘荣’,是吗?”
周慈并不意外宋北溟会有这样的判断。
他观察宋北溟与燕熙的相处,宋北溟是有意无意的贴近,燕熙是自然而然地倚靠。两人在一起时,燕熙身体明显放松。
周慈道:“论理只要荣还存在,殿下的身体消耗就不会停止,殿下与三爷……咳……在一起的这些日子,虽说荣有被化解部分,但荣经年日久,有部分极是顽固难化,这部分仍然会消耗殿下的身体。不过,我观近日殿下身体没有败坏之象,许是三爷给的助益。”
宋北溟与燕熙最亲近,他熟悉燕熙身体的每一处,每一处他都爱不释手又铭记于心,细小的变化也被他如数家珍。
他自然也瞧出燕熙这些日子身体没有往坏的地方发展,于是问:“何解?”
周慈道:“譬如有些病,得过一次便不会再得。许是三爷身体条件好,生成了能抵御枯的东西,那东西叫枯不能消耗三爷,反叫枯为三爷所用。而枯荣本是一体,殿下得了三爷的助益,便也有了能抵御荣的能耐。”
宋北溟不解,道:“可微雨为何近来一直消瘦?”
周慈愁眉锁起道:“一是荣的消耗;二是肠胃受损,饮食难当;三是殿下心思过重,不思饮食。肠胃我近来一直在治,这几日瞧着好些了,但殿下不思饮食,只能从旁多劝。”
宋北溟记在心下,想到更要紧的问题:“若微雨的荣被完全化解或控制了,会如何?”
周慈想到了燕熙恳求他不要将身体恶化的情况告诉宋北溟和商白珩的事。他既答应了,便不能食言。
但周慈身为大夫,也不能什么都不说,他希望燕熙活得好的愿望并不比宋北溟弱。于是他迂回地答道:“会呈现殿下本来身体底子的样子,会比五年前还差。”
宋北溟眉峰紧聚道:“微雨五年前身子很差吗?”
“不太好,否则也不会被形势所迫用了荣。”周慈不能往深了说,转了话锋道,“若任荣一直消耗下去,殿下的身子只会越来越差。”
“我要微雨活下去,纵是病弱了些,娇养着便是,人得在。”宋北溟其实早有预判,他的意见早在上次和周慈在军帐外谈话时就隐约地提过,此时他仍是坚定地说,“既然我能控制枯,荣就一定也有某种控制的方法,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要微雨好好活着。”
周慈道:“殿下先前有说过会配合治疗,殿下的意思也是不要表面的繁荣,而要努力停止荣的消耗。”
“往后我每日都来陪微雨用饭。”宋北溟看檐上的风灯轻晃,刮了一日的风终于小下去了,他侧头瞧向正房的窗子说,“先生也在这院子住下吧,微雨这次来了,就不走了。”
周慈点头。
宋北溟转身朝向房门,又顿住问:“微雨还要多久能醒?”
“只要没有气息不畅,便不是大事。我已经为他施过针,从脉象上看,殿下已经从晕厥中缓过来了。之所以没醒,大约还是心思郁结。”周慈捏着病案道,“人在遇到重大变故,丧失意识也是一种身体的自我保护。殿下心底有强烈的求生意识,他在努力地保护自己的身体。殿下答应过我们会爱惜自己,他信守承诺,一定会说到做到,他此时就在尽力地兑现自己承诺。”
周慈说到这里,心疼燕熙不已,想了想又说:“殿下太累了,若是能睡,便让殿下多睡会吧。最多到子时,殿下必会醒来,我先去给殿下煮药膳。”
宋北溟点头:“我去陪他。周先生辛苦。”
“他是我的殿下,照顾他是我的职责,谈不上辛苦。”周慈说这话时很郑重,他走出檐下,看天上团云散开,一轮满月从云层里跃出来,他很轻的说,“今日是中秋啊。”
宋北溟今日忙得焦头烂额,燕熙有恙,他坐立难安,根本没注意天色。
此时闻言瞧向那轮圆月,见月旁一片薄云缓缓散开。
宋北溟想起他和燕熙在满月夜里格外浓列的结合,可他的微雨今日却躺在病榻里。
宋北溟一时悲意涌来,竟是不知今昔何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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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北溟回到正房,侍从悄声退下。
宋北溟坐在床沿,俯身细看燕熙,曾经轻轻一按就红的眼角以及不用点朱也嫣红的唇,此时浅淡得有如细瓷,叫人不敢碰,怕一碰就碎了。
燕熙明明就在眼前,却叫宋北溟无端觉得燕熙好似方才那片薄云,风一吹就能散开。
宋北溟心神不定,取了小刀来,割了一回血给燕熙喂下,又凑近去闻燕熙身上荣的味道。
荣比方才弱了些,宋北溟略定了心,翻身上榻,把燕熙拥在怀里。
这样满满地将人抱住了,宋北溟终于觉得燕熙是真切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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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熙陷进了挣扎不出的梦。
梦境里雨下得好大。
他浑身疼痛地在追赶着什么,跑了许久,终于看见远处汉临漠骑着战马疾驰而去。
他在梦里混乱又懵懂,这才想起自己到这里来做什么,大声喊:“师父!”
汉临漠充耳不闻,继续远去。
燕熙在梦里也急得要命,施展功夫去追。
大约是汉临漠看他追得太快,便勒马停下。
燕熙伸手要去扯缰绳,汉临漠却驾马踱出几步,和他保持距离说:“微雨听话,回家。”
燕熙猛地一怔,竟是听不明白,讷讷地问:“师父,我的家在哪里?”
汉临漠没有回头,直挺挺地坐在马上说:“你喜欢哪里,哪里就是你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