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手放在玻璃上,直达夏佐大脑的声音温和而空灵:
「我无法入睡。」
“……”无法入睡吗。
夏佐抿了抿唇,一时无言。
是啊,如果是他处在克里斯汀的位置,日日夜夜听着人们的苦难,无论睁眼闭眼耳边都是凄厉而绝望的哀嚎……
他怎么能够伴着这些苦痛,安心入眠呢?
目不能视,口不能言,只能通过其他方法代替视觉和语言,或许就是神明给予他的限制和惩罚,是他窥探天机代人受过的代价。可他不能堵上自己的耳朵,无法弃这些正在人间炼狱的普通人于不顾。
这样的人,真的不能称之为神吗?
夏佐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那些人能够信仰他信仰得如此痴狂。
神降人世,本该纯白无暇,却甘愿万罪加身。
“……荒区的普通人是过得最痛苦的,”夏佐意识到了什么,“这就是你最先来到荒区的原因。”
“你到底是什么人?克里斯汀。”褐发少年不解地看着他,目露茫然:“这样的能力……但凡落在一个不怀好意的人手里,结果会完全不同。”
那个人会更加强大,但却不会真正为普通人考虑分毫。
克里斯汀身上的光辉不在于他的能力,而在于,他「是个好人」。
黑发先知偏了下头,似乎露出一个笑容。
「这是秘密,弗莱曼。从何而来,又该往何处去,有时候并没有那么重要。」
夏佐赞同地点点头,吐出一口气,露出一个笑容:“嗯,你说得对。”
何必暮气沉沉、顾虑重重呢?
他本就是少年人,他有享受旅途的机会,只要大致的方向不出错,何必在意和纠结那么多呢?
当初西泽出现的时候,他不是也没有对他的身世追问到底吗。
“那你现在身体好些了吗?”褐发少年整个人都精神了些许,准备告辞的时候才突然想起来自己来找克里斯汀的目的:“聆听虽然是被动的,但我们都希望你能够好好休息。”
「我当然不会有事。」黑发先知笑道:「不过,沫尔应该已经在准备如何反击回去了吧。这孩子在身体的缺陷被补足后,展现出的性格足够鲜明。」
他转过身,从书架中取出几份图纸:「请将这些交给沫尔。」
夏佐爽快地答应了。
而漫画意志则沉默了一瞬:「……这图纸不就是你给伊斯维特疯人监狱里的班的那份吗?你怎么还有??」
……以及,等夏佐进入伊斯维特时,他真的不会觉得奇怪吗?
第65章
夏佐并没有擅自翻看这些图纸。
他将它们交给沫尔, 而沫尔在双手接过它们,并认真翻看后,双眸猛地亮起, 发出了真心实意的感叹:
“这般天才的设计……果然是冕下啊。”
她并没有避讳夏佐,但可能是出于某些微妙的嫉妒与攀比心理,她将图纸内容挡得严严实实。
夏佐:“……”
他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许复杂。
……克里斯汀的信徒们, 还真是可怕。
不过, 倒是让他莫名想起了……之前的厄休拉。
等她实力达标之后应该就会从深海中出现,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次见到她。
褐发少年微微垂眸。
沫尔对情绪的感知极为敏锐, 几乎是瞬间就发现了夏佐情绪上的不对劲, 眨了眨眼睛, 说道:
“弗莱曼先生,我并不是防备您。您如果想看冕下的手绘图, 我很乐意供您借阅。”
——不过如果弄微瑕了, 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夏佐有些哭笑不得,对方似乎把他刚刚心情的低落,理解成了只有克里斯汀的信徒们才会出现的奇怪心态。
不过这么一打岔,那点不太好的情绪就烟消云散了。夏佐深吸了一口气,主动问道: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沫尔矜持地点点头, 将图纸递给他:“冕下的意思是,教堂的普通人占绝大多部分,他们必须学会自我防御, 而不能总是祈求他人的援助。我想,大多数人都是愿意自己掌控力量的。”
夏佐好奇地问道:“力量?克里斯汀有办法让普通人获得天赋了?”
“天赋本就是神明沉睡的那一瞬间力量的外泄, 是不该存在的东西, 是人类对神明力量的掠夺——所以人类的天赋才会日益衰落。”
沫尔在极为冷淡地说完这段话后, 语气又重新柔和了起来:“但是——武器不一样, 弗莱曼先生。”
夏佐动作一顿。
沫尔继续说道:“我们的科技发展并不顺利,而且大部分还掌握在联邦的手里。但我们要让没有任何天赋的普通人,有朝一日也能够拿起武器,保护自己和家人。”
夏佐却只是沉默着,没有说一句话,褐发盖住了那双璀璨的金瞳。
他握住纸张的手微微用力。
——很久以前,西泽尔也这么和他说过。
黑发少年用平静的语气告诉他,只要给他点时间,他能让普通人,也有彻底杀死天赋持有者的可能。
他会制造出普通人也能使用的杀器。
为什么克里斯汀的说法会和西泽相差无几?
他们……是认识的吗?
“弗莱曼先生?弗莱曼先生?”
一句句呼唤将他从思维的深海中拉出来,努力把夏佐喊清醒的金发少女微微皱眉,问道:“你怎么了?”
夏佐缓了缓,刚想回答“我没事”,就听到张开洁白羽翼的姑娘冷漠道:
“请注意情绪,不要捏坏冕下交给我的图纸。”
其中“冕下交给我”加了重音。
重要性完全比不过几份图纸的夏佐:“……”
不过教堂外部群狼环饲,现在的确不是任由私人情绪控制自己的时间。
夏佐飞快清空自己的大脑,认真思考起了纸张上附带的方案,在看到那些比普通枪支杀伤力更高也更精妙的武器时倒吸了一口冷气,然后对着沫尔点点头:
“如果你们需要,我会随叫随到。”
他没有注意到的是,自己已经不知不觉间,将教堂的事,也看作是自己的事了。
他的潜意识,已经把自己当成了教堂的一份子。
闻言,金发少女露出一个笑容:“多谢您伸出援手,我代表教堂的信徒,向您献上最诚挚的祝福。”
……
三个月后。
唯一和荒区挨着的隐翅区执行署里,新上任的区长正在心惊胆战地制定着日后的保命计划。
他能够上任,唯一的原因大概就是上一任死了。
执行署署长兼区域长一般是不能同一个人担任的,但边缘区嘛——还是靠近伊斯维特的边缘区,自然不能按照常规看待。况且身兼数职的长官往往不会独断专权,而是死得更快。
现任执行署署长一边疯狂思考怎么活下去,一边在心底激情咒骂将他坑到这里来的某些巴不得他去死的同僚们。
骂了一会儿后,他开始翻出历年档案认真研读。
——隐翅区不是一直都特别危险和混乱的。这个动乱的周期往往和隔壁荒区的异动有关,毕竟那里才是真正的天赋罪犯聚集地,狠人和狼灭的大本营。
相比之下,隐翅区只能算是一个他们走投无路时才会考虑的临时休整地。
荒区和隐翅区是同一级别的,对人员流动的管控并不是像下级通往上级那样特别严格,可一般普通人也很难有那个路费和精力完成迁移,能在两个区域之间来去频繁的,不是有钱人就是天赋持有者。
这就导致了,一旦荒区出什么事,来的基本都会是危险分子。
执行署署长紧张地翻开近期的荒区情报。
托荒区中根本活不下来什么执行署工作人员的福,这份情报页面并不多,很快就可以翻完——
署长动作一顿。
教堂?
这是什么东西??
男人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连忙往后翻去,果不其然见到了更详细的情报。
——目前荒区最大的势力,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天赋罪犯小队,而是大部分信徒为普通人的……教堂。
教堂的中心圣殿就在靠近隐翅区的荒区东南部,据说由神明在一夜之间亲自建成。
而明面上,处理各种事物的神使名为沫尔,以她口中的“冕下”为首。那位冕下只在初期较为频繁地出现,等到教堂走上正轨之后,他就并不常出现在信徒面前了。
可就算如此,也有无数后来才得知教堂存在的普通人信仰他。
和睦友善的信徒、见所未见的武器、舒适温馨的生活,都是他们往日根本无法体会的。
而普通人杀死天赋持有者——多么强大的诱惑?
在通过层层检验、确定真挚地信仰冕下,并被教堂用各种手段限制伤害无辜人的信徒,几乎每个人都能得到一件教堂提供的新式武器。
而这一切,可都是那位冕下带来的。
无论是矿石的开采,还是从未见过的机器的面试,亦或是能够快速建起一座堡垒的手段。
——就像是神迹。
男人松了口气——既然现在荒区是这个情况,明天他的就任仪式会安全很多。
他已经把仪式极简了,可在联邦有人盯梢观看仪式的情况下,总不好把流程删减得太过分。男人怀疑上一任就是因为他们陈旧教条的观念而死亡的。
现在最要紧的,是让自己的家人再藏隐蔽一点。
然而,他刚转过身,整个人就僵在了原地。
“爸爸!”
一个眉眼和他极为相像的小女孩哭着喊他:“妈妈、妈妈晕倒了,好多血……呜呜呜呜……”
男人眼皮狠狠一跳,大脑一片空白。
一个极度糟糕的猜想在他的脑海中成型。
但他不敢轻举妄动,竭尽全力让自己暂时镇定下来,看向小女儿安抚她的情绪,然后僵硬地将目光移向她身后那个将手搭在小女孩肩膀上、离她的脖颈只有短短几厘米距离的褐发少年。
褐发少年似乎已经很久没剪头发了,发丝长长了一截垂在肩下,一双金瞳里没什么情绪,只有在触及小女孩的时候才温和些许,看起来似乎还很好说话。
但男人并没有忘记这是什么地方,根本不敢以貌取人,直到他看到褐发少年身侧的白金色纹饰挂坠时,才尝试性地说道:“……您是教堂的人?”
褐发少年果断摇头道:“我不是。”
“但你为教堂工作了将近四个月,还不收取任何报酬。”
窗外传来振翅的声音,执行署署长回过头,看到一个打扮得如同童话里天使般的金发少女出现在窗前,正在优雅地收拢起自己的双翼。
注意到他的视线,她颔首道:“署长先生,放轻松,我们对你并没有恶意。虽然弗莱曼的身上有血,但那是敌人的——我们共同的敌人。”
“沫尔,我们可以说得再明白一点……”夏佐在沫尔的迫视下收音,回头看向署长,解释道:“她就是来自教堂的沫尔,你应该听说过她,我们来这里的目的,也只是保护你的家人,仅此而已。”
夏佐收回手,他救回来的小姑娘就哭着朝署长扑了过去。
不过她还是记得自己的救命恩人的,抽抽噎噎地说道:“是大姐姐和大哥哥救了我和妈妈!大姐姐嗖——一下就飞过来了!”
沫尔:“……”
沫尔没有看这个孩子,而是面对着执行署署长,冷漠道:“你的妻子也受我们保护,她受伤了。我想你知道你接下来应该做什么,你是个聪明人。”
夏佐看了她一眼。
听说四个月前,她还是个表面冷淡释然的残疾人,四个月后,她就已经能够为自己想要守护的东西征战了。
大家都有想要保护的东西,他也一样。
他放缓了声音:“或许你什么都不知道,但我想说,攻击你家人的是纠察塔的人。或许在你来这里的时候,有谁给了你什么东西呢?”
在顶级光明偏向天赋持有者的安抚下,男人的情绪稳定了些许,闻言迟疑道:“给我东西……?我真的不知道,我一直以为我来这里上任是因为我的政敌!”
“的确有这个可能。”沫尔说道:“既除掉了你,又完成了任务,何乐而不为。”
“等等,”夏佐打断了她的话,眸光骤然一厉,“又有人来了。”
“那就杀了他们。”
沫尔展开了双翼,抽出挂在腰间的佩剑。
金发神使向来对待这种事情足够杀气腾腾,但当她转过头看到夏佐时,才发现在他敛目时掩盖住的,是怎样的刻骨恨意。
要知道,在这位有着极为纯粹的光明偏向的人身上,别说是恨意了,就连什么较为尖锐的负面情绪都很少出现。
沫尔微微一顿。
……似乎,弗莱曼和纠察塔有什么关乎人命的深仇大恨。
也怪不得他听说她需要一个打手来隐翅区调查有关纠察塔的事情时,会这么积极。
毕竟谁都能好好过,但仇人不行。
找到执行署的纠察塔黑袍人一共有四个,都是B级的天赋持有者,夏佐一个人就能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将他们尽数歼灭了。
沫尔半点都不担心他。
经过四个月的共事,她很清楚这个褐发少年的战斗力。
“说出你知道的一切,”沫尔上前一步,正正好将剑尖抵在了最后一个失去战斗力的黑袍人的脖颈上,“不然的话,我就折断你全身上下所有的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