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念书修炼累了,他就会去戳戳那只兔子,陪它玩儿。
它懒懒的不喜欢动,顾砚就叫他懒兔子。
他给它搭窝、给它梳毛。
每天都会带着它去后山找最嫩的草叶。
他看着它从块粉嫩嫩的小肉团子,长成需要他用两只手才能抱得动的肥兔子。它也陪着他长大,从一个七岁的懵懂幼童,长成十七岁的稚嫩少年。
他小时候极为胆小,怕疼怕黑还怕鬼。
每次练剑受了伤、或者打雷下暴雨的时候,他都会抱着兔子,缩在被窝里瑟瑟发抖,十分小声的祈祷着天快快亮起来,天亮了,他的伤口就好了不疼了,窗外的惊雷也就不会张牙舞爪的,像是只不知道藏在哪里的怪物,想要将他抓走。
每当这个时候,懒兔子就会缩在他胸口。
那团软乎乎、沉甸甸的毛茸茸,总会让他感觉到心安,让他慢慢的沉浸入睡梦中直到天明。
这种无声的陪伴,持续到他十七岁那年。
那年,顾砚第一次进落日山脉。
落日山脉太过广阔,里头杂草丛生,蛇鼠遍地,还有很多他打不过的妖兽。他运气不太好,刚进山就受了伤,后来更是为了采一株低级灵植,还被守着灵植的妖兽追杀了近半个月。
靠着藏身淤泥里才躲过一劫。
那次他在落日山脉里耽搁了二十多天,才拖着满身伤回小苍山。
小苍山不知何时新换了使役。
他的懒兔子无人照料,吃完了他临走前准备好的草叶后。
许是饿急眼了。
将关着它的木头笼子啃破,跑了。
“它要是真跑了,也就好了。”
顾砚抱着酒坛哭的伤心,不甘心的低声嘟囔着,“你要是真的跑了,该有多好呀。”
跑到野外去,啃点树叶杂草,直到老死。
总归它当时已经十岁有余,按照只寻常兔子的寿命来说,它已经垂垂老矣,命不久矣。
可它是只又懒又傻的兔子,根本没跑远。
也不知道怎么循着味儿,跑到他们饭堂偷吃菜叶,被那个新来的使役当野兔打死了。
剥了皮,将肉挂在屋檐下风干了。
顾砚自落日山脉回来,浑身是伤的去饭堂。
他们给他端了半盆红烧兔肉,他当时带着伤在落日山脉东躲西藏了半个多月,仅以野果和胡乱烤得焦黑的肉为生,早就精力耗尽,又累又饿。
也没吃出来那是什么,狼吞虎咽全吃完了。
等他吃饱喝足从饭堂离开时,瞧见挂在屋檐下的兔皮极为眼熟,红着眼睛冲过去查看。
才猛然发现,原来那真是他的懒兔子!
他刚刚吃的肉是他的兔子!
是他的……懒兔子。
当时顾砚整个脑袋都是懵的。
他的懒兔子,他们从小在山上一起长大,他曾经幻想过会永远陪着他的懒兔子。就那么被人抽筋扒皮,连肉都剁碎炖熟了……再端到他跟前来。
而他毫无察觉的,将它的肉吃完了。
顾砚瞬间红了眼,发了疯。
那是他唯一一次彻底的失去理智,像个犯了失心疯病的人,双眼通红、带着伤的面皮狰狞扭曲着,如同只凶猛的野兽般愤怒的咆哮着。
他要让那个使役给他的兔子偿命!
但人怎么可能给只兔子偿命呢。
何况那使役自觉并没有做错什么。
不过是随手打死了只过来偷吃菜叶的野兔而已,人吃兔子难道不是天经地义?!
他凭什么给只兔子偿命?!
就算后来知晓了那只兔子是顾砚养的。
那也仅仅是只兔子而已,怎么跟人比,再说分明是顾砚自己没看好它,让它跑到饭堂里来偷吃!
他将它打死了吃肉,有什么问题?
两人在饭堂里打了一架。
顾砚先动的手,却没能打赢。
他浑身是伤,筋疲力尽,极致的愤怒让他理智全失,出手根本毫无章法。
只能像野兽般嘶吼、抓挠。
最后他被人踹倒在地,神情不屑的嘲笑。
“原以为你是清扬真人的徒弟,或许会有些与众不同的本事,没想到竟是个这么没用的废物,就跟你那只只会来饭堂偷吃菜叶、看到棍棒落到身上,都不知道躲闪的废物兔子一样!”
“果然是什么主人就是有什么宠物呀。”
顾砚什么都听不进去,张嘴朝他腿咬过去。
那人猝不及防被咬了出了血,抬起一脚将他踹向墙边,之前就伤了、没好全的骨头再次断裂,从他胸口扎了半截出来,伤势看着极为吓人,血顺着戳出来的骨头泉水似的流淌。
顾砚还不肯罢手,一边呛咳着吐血,一边挣扎着要往那人跟前爬……
他当时心里仅剩的信念。
就是要杀了那个人,给他的懒兔子偿命!
事情闹得有点大,饭堂被毁了大半。
最后以他师父清扬真人出面,打伤并赶走了那个使役,顾砚在床上躺了半个月告终。
他伤势恢复,能下床的时候。
他师父也不知听谁说了他发疯是因为只兔子,送了他只浑身雪白,绒毛纤长的灵兽垂耳兔。十分的漂亮且性格温顺,安慰他道,“你以后养这只灵兔,不会有人将它当作野兔随意打杀了的。”
顾砚摇头拒绝了。
垂耳兔再漂亮温顺,终究不是他的懒兔子。
“后来呢。”他听到有人在问,“那个使役怎么样了。”
那个使役……
顾砚眯着眼睛,努力想了会,“死了。”
他那段时间满心都是愤怒,替懒兔子报仇的冰冷恨意占据他整个身心。哪怕伤好后,他也没办法静心修炼、没办法安心读书,他只想杀了那个人替懒兔子报仇!为此不惜整日待在落日镇上,出入各种酒楼茶馆,只为搜寻那个人的消息。
可还没等他动手,那个使役进了趟落日山。
走着进去,被人抬出来的。
死状格外凄惨,半边脑袋和肩膀都被妖兽啃了,血肉模糊、不成形状。
杀了懒兔子的人死了,他胸口的恨意消了。
却始终空落落的,像是被人挖了一大块走,时不时能感受到凉沁沁的寒意,也总是突然就会产生股猛烈的想哭的冲动。
过了好几年都没能够缓过来。
毕竟,那只陪了他十年。
他们相互看着长大的懒兔子,是真的没了,彻彻底底的没了。
哗啦。
手中酒坛抱稳,滚落下去摔碎了。
顾砚似是被这声脆响惊醒,跌跌撞撞的站起来准备回屋,不料一脚踩空,身形摇晃着往旁边倒过去。他们面对着海面,并肩坐在门口一块凸起来的石头上,前面就是犬牙交错、参差不齐的石壁。他这一脚踩下去,估计得跟那个酒坛一起,顺着滚落到海里去,不撞个头破血流不算完。
好在旁边的人眼疾手快,将他给扯住了。
顾砚眯着眼睛,分辨出拉他的人是谁,“楚月凝?”他低声呢喃着,“是你呀。”
似是对搀扶他的人极放心,很快沉沉睡去。
楚月凝略笑了下,为这来之不易的信任。
随即珍而重之的将人扶稳,让他的头靠向自己肩膀,盯着缓缓泛着水纹的海面看了会。
突然轻笑了声,“兔子有什么好的。”
“你不如,好好看看我。”
既不需要你费心费力的照顾,也不会被人随意打杀了,最重要的是,只要你愿意……
我不只能陪你十年。
百年,千年,直至地老天荒,我还在这里。
靠在他怀里的人似是彻底醉了,双眼紧闭,没给他任何回应。
顾砚这一觉睡得极安稳,日上三竿才起。
楚月凝穿着那件灰衣,正坐在门口给鱼鳔做最后的加固,听见动静回头看他,“我蒸了两笼包子,温在笼屉里的,你自己洗过手拿出来吃。”
他态度极其随意,有种家长里短的温馨。
顾砚点头,“好。”
自去洗了手拿包子吃,坐在旁边看他收拾鱼鳔,外面那层染着血丝的肥肉被剔掉了,也不知楚月凝怎么收拾的,鱼鳔变得柔软且弹性十足,此时正往外层镶嵌层指节厚薄的铁片。顾砚啃着包子看了会。稍微看出点门道来。
“这样做更牢固也沉些,能带进深水里?”
鱼鳔太轻,不加重物的话会浮于水面。
就算使用的人用力拖扯,也很难将其带进深水里去,因此看到那些铁片他大致就明白了。
楚月凝笑着夸他,“真聪明。”
顾砚老脸一红,不自在的蹭了蹭鼻尖,继续啃着包子看楚月凝炮制鱼鳔。
过了会,村长带着人过来取那件衣裳。
顾砚进屋将衣服拿出来,村长只看了眼就被其华丽的外表给惊呆了。“这、这简直……就算天上仙人穿的衣裳也不过如此了吧?!”
其他人也议论纷纷,爱不释手。
“真漂亮。”
“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漂亮的衣裳。”
“天啦,我的眼睛都被晃花了。”
若非红虾头过来收给海神爷爷的贡品,他们能盯着那件衣裳不错眼的看上整天,交给红虾头时仍恋恋不舍,恨不得将眼睛黏在衣裳上跟着去了。
很快,海神爷爷的生辰就到了。
这天海霞村没人出海打渔,都纷纷穿上自己最体面的衣裳,打扮整齐、拖家带口的去给海神爷爷贺寿。
顾砚跟楚月凝收拾妥当,也混迹其中。
临海的石壁已经搭建好了高台,四周装饰着各种颜色的贝壳,海螺和花朵。
高台上供奉着个巴掌大小、漆黑的陶瓮。
要向海神上贡的村子都到了,两千多个男女老少围绕着供台站着,挤挤挨挨的,人声鼎沸,嘈杂不已。
他听到周围有人教导小孩儿。
“那里头装着给海神爷爷的贡品。”
“海神爷爷是有大神通的,别看这陶瓮小,里头可装着附近几个村子所有的贡品呢!近十万斤的鱼虾肉都装在里面,也不会腐坏,放多久都跟新打起来似的……那可是天上仙人才有的宝贝。”
“正是,待会你可要好好看清楚海神爷爷的神通。”
“要对海神爷爷心存敬畏,是他保佑了我们村子风调雨顺、能够出海打鱼不遇到风暴。”
顾砚多看了两眼,储物法器?
也不知是那位海神爷爷自己会炼器,还是偶然得到的这个陶瓮。
没等他多想,红虾头捧着衣服出现了。
身为海神爷爷的使者,红虾头先是将衣服恭恭敬敬的放好,装模作样的点了香。
口中念念有词的祝祷一番。
突然大喝一声,“跪!”
“迎海神爷爷降临!”
周围众人自他走向高台上,议论声就小了,听他祝祷时更鸦雀无声,听到这声呼喝,皆稀里哗啦的跪下了,表情十足虔诚的贴着冰凉地面。
顾砚拉了把楚月凝,也跟着蹲下来。
台上红虾头叽里咕噜的念了半日,待底下的人跪得膝盖酸疼,头晕眼花,才心满意足的停了讲话,拉出脖颈上挂的骨哨吹响,“献贡品——”
平静海面出现了细碎的波纹。
一圈圈的不断漾开去,像是有什么东西准备破开水面出来。
随着那哨音越发高昂,水面动静越大。
顾砚皱了眉头。
他脑海里响起与了哨音共振的耳鸣声,那耳鸣很快化成了阵窃窃私语。
有人在不断的呼喊他。
海华……
海华……海华你快醒醒。
还记得吗,你就是海华呀。
有人在抱着他哭,泪流满面,神色痛苦。
呜,海华呀……我的海华呀!
海华呀!求求你们救救我儿子吧,求求你们了,不要将送到海里去,他年龄还那么小,他会死的呀。
不要让他去当贡品!
我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了。
我给你们磕头,我给你们磕头了……
有人在劝,脸上挂着与己无关的冷漠与庆幸。
哎呀,是海神爷爷指定让他去的。
海神爷爷想要的贡品,难道我们还能拒绝么?
他要是不去,难道你替他去。
有人骂,怒不可遏,似乎是他们作恶多端。
你这女人好不懂事!
竟敢看着我们向海神爷爷进献贡品,难道非得等海神爷爷发怒,将我们全村都淹死了才肯罢休!?
舍了他,就能免了我们村两年的供奉!
还不来人把她拉下去,把海华带过来!
杂乱无章的画面的最后,是个五六岁的小男孩。
他长得很好看,跟其他人不同。
五官精致,皮肤雪白,像是年画里菩萨座下的捧金童子。他被人捆了双手双脚,脖子上套着绳索,像只待宰的洁白小羊羔,在一个狂风暴雨,没有月亮没有星光的夜晚,被独自送往了惊涛骇浪的海上。
“怎么了?”有人在关心他。
顾砚抬起头,眼神多了两分木然。
“没事。”他动作僵硬地摇头。
楚月凝皱起眉头,“顾砚?”
顾砚却不理会他了,专注看着高台上。
台上的哨音已经结束,他耳边的声音却还在。
不停地纠缠着,试图将他残存的自我意识抹杀的掉,让他变成那个它想让他成为的海华。
在不断的抵御纠缠中,顾砚的眼神逐渐变空。
高台上,红虾头已经在往水里倾倒贡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