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而,他愿意见见太傅,和他说话,却不肯看单维意一眼。
单维意被带到一处宽敞却昏暗的宫室里。室内空荡荡的,连家私都没放几件,瓷砖地面坚硬冰冷,似伤情人的心。
单维意盘腿坐在地板上,微微合眼。
他早就料到有此一遭。
如果不是这样,他就不会先给张梨安排好生活。
单维意和太傅的往来并没有做到天衣无缝。他故意留有破绽,只要太子一旦起疑,寻起来也不难。
最明显的是单维意从三番两次提醒过太子,他花了太傅的钱。
太子如果起疑了,肯定会查二人的资金往来。
当然,太傅并非大蠢人,不会明目张胆地直接用自己账户打款,但钱始终是从他账户里出的,又加到单维意的户头去了。计算一下太傅账户的支出以及单维意最近的进账,很容易发现数字是吻合的。
还有项圈、香气、甚至信息往来……
只要太子用力查,就一定能够查出蛛丝马迹。
当然,在明知太子已经起疑的情况下,太傅一定会用力擦除痕迹,剩下的不过是零零散散的证据,远远构不成一条完整的证据链,来定二人私通之罪。
可是,很重要的一点是,这儿是封建帝国的东宫,不是民主社会的法庭。太子要拿你的罪,根本不需要证据确凿。
他觉得你有,你就有。
单维意闭目养神的时候,宫室的门再次缓缓开启——他的双眼亦然。
他看到内侍领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进来。那男子长发蓝眼,磊落青衫,正是帝国太傅。单维意和沈逾看到对方,脸上都没流露太大的惊讶。
内侍面无表情,看起来是一个不通人性的仿生人。只见他拿出一把刀,放在宫室中央的地板上。钢刃碰到瓷砖地板,发出清脆的一声吟哦,有断魂之感。
内侍再次站回门边,开口说:“太子口谕:沈逾,单维意,你们二人,只有一人可活着离开。”
内侍的语气依旧冷静无波,仿佛裁判宣判比赛规则一样,冰冷机械并理所当然。
说完,内侍便退出了宫室。
门在他面前合上,并锁死。
关上门后,宫室里好像连空气都不流动了,气氛凝滞如同流水结成冰冻。单维意和沈逾依旧保持着四目相对、不悲不喜的姿态,而二人直线距离的中点不偏不倚地摆着一把匕首。
单维意依旧盘坐,月亮的清晖从窗棂如银河穿过,流淌在单维意的脸上,使他增色,使他增光。他琥珀色的眼瞳好像最美丽的宝石,在月光下流光溢彩,与地上的钢刃相映成趣。
沈逾站在那里,轻易地看出单维意眼里的自得与算计。
可他又觉得,自己或许从未真正看清单维意的眼里。
单维意的目光下落,越过沈逾孔雀蓝的双眸,落到他颈脖上的项圈上。看到项圈挂着的银铃,单维意勾起唇角:“很衬你。”
戏谑的,轻蔑的。
沈逾眼瞳一震,预计不到在这个关头单维意还在坚持玩他们之间的游戏。沈逾应当感到愤怒和屈辱,而他的脸上也表现出相应的情绪。他口唇吐出冰冷的语气:“到了这个关头,你觉得我还会受你的蛊惑?”
说着,他冷笑:“你我之间只能活一个,你以为会是谁?”
单维意无可无不可地摆摆头,笑道:“撂狠话之前,先把匕首捡起来啊,太傅大人。”
戏谑的,轻蔑的。
太傅脸上仍是愤怒的,屈辱的。
但他的身体却是颤栗的,兴奋的。
像是为了印证自己的理智并未全部丧失,太傅克制着身体的冲动,果决地拾起地上的匕刃。动作迅如疾风地扑向单维意。
然而,单维意却依旧不闪不避,菩萨一样地拈花微笑,盘坐在那处,等着信徒的供奉。
沈逾的刀眼看着已来到单维意的喉咙旁边,单维意却仍那样微笑,没有动。
他不动,沈逾竟也不敢动,手僵在半空,动作停止了一秒。
就在这一秒,单维意却动了。
他突然迸发出A级武者应有的速度和力度,劈手夺过匕首,并一刀划破沈逾的脸颊。
沈逾是改造人,皮肤自愈能力拔尖。然而,太子赐下的这把匕首也是军部特制,可以破坏人造皮肤的自愈功能,让改造人再次变得像天然人一样脆弱。
沈逾英俊的脸庞上多了一道淋漓的血痕,鲜红的血液滴落在他文人的长衫上,开出一朵朵触目惊心的红花。
瞬息之间,屠刀已到了单维意手上,但他依旧像菩萨一样坐着,身体几乎没动,只是俯瞰倒在地上的沈逾。
沈逾侧脸贴地,红色的鲜血蜿蜒流动在洁白的瓷砖上,蓝眼睛抖动着丰盈的睫毛,如羔羊一样仰视着单维意。
单维意淡淡笑着:“喜欢吗?”
沈逾颤抖不已。
喜欢……
好喜欢……
喜欢得不得了……
沈逾的颤抖看起来像主人掌心的仓鼠,浑身抖动,使人疑心这是出于恐惧。他往上看的眼睛越发剔透,眼角甚至浸出晶莹的水光,蓝眼睛像泡在冷水里的孔雀蓝圆形珠子。
单维意不动,手里依旧持着那把匕首,钢刃的尖端顶在瓷砖上,血液从刀尖滴落,在地板上散成一圈朱砂色。
“滚过来。”单维意说,“再赏你一刀。”
——
——
在宣判完“单维意和沈逾二人只能活一个”的规则后,内侍回到东宫主殿。
大门开启,便能见到太子高坐明堂,脸色深沉莫测。
内侍是仿生人,人情淡漠,也得亏有这个特征,他没有在太子的阴沉里感到惊恐。如果小黄门在这儿,恐怕都要被太子的脸色吓得直不起腰了。
内侍朝太子拜一拜,说自己已经完成任务。
太子朝内侍就是一脚,把内侍踹倒在地。
仿生人内侍痛觉迟钝,不似小黄门那样被踢了之后会那么疼那么慌。他只顺势跪倒在地:“奴才有罪。”
“你知道你错在哪里吗?”太子冷声问。
内侍答:“奴才不知,请殿下明示。”
太子淡漠地说:“你带走太傅的时候没有行礼,也没对他用敬语。”
内侍磕头:“奴才知罪。”
太子竭力保持着上位者的庄严:“无论太傅做错什么,他仍是帝国太傅,仍是孤的老师。孤可以处死他,却不容奴才轻慢他。”
内侍再顿首:“奴才知罪。”
太子却有些疲惫地挥挥手,姿态散漫地看着座下跪倒的人。那乖顺的模样让他难免觉得很无聊:“起来吧。”
内侍站起来,垂首:“殿下,是时候去行暮礼了。”
太子遵守孝道,在皇宫的时候,日日晨昏定省,早上晨参,晚上暮礼。
他来到中枢殿外,殿门自动开启,迎他一人入内。
进殿之后,太子立即闻到一股令人迷醉的龙脑香气。这种龙脑香颇为特殊,原生种采自地球,但却是经过帝星太空辐射特别研发的培育种,只有皇帝至尊可用,因此被称为九五龙脑香。
九五龙脑香的气味,就如同古代封建宫廷里的扬鞭声,是一句不言自喻的“皇上驾到”。
太子的心极凌乱。
今天的事情,他知道自己必须给皇帝一个交代。
单维意倒不值一提,但太傅,是帝国太傅,他是皇帝亲封的太傅。
太子就算杀一百个单维意都不用慌,但他今天动了太傅,就必须给皇帝一个很好的理由。
太子一边思索,一边循着九五龙脑香的气息指引而行。
中枢殿很大,却很空旷,因为殿内并无任何侍从,只有皇帝一人。
皇帝的行踪并不固定,太子只能像一条狗那样靠着嗅觉去寻找自己的君主。
龙脑香的气味如一条绳索,将太子牵引到后堂。
后堂布置简单,四面垂着白纱帘,中间放着一座棺椁。封锁严实的白玉棺上覆一层缀淡白鲛珠的海洋色沙网,如月光里的潮浪那样将棺椁包裹,温柔如情人的拥抱。
这么珍贵精致的棺材,里面躺着的自然是先皇后。
太子见到先皇后的棺椁,便不敢再上前,垂头下拜。
帝国君王从帘后转出,只见他身上披着一样月光色的袍子,一头长发染霜色,传闻是为先皇后之死一夜白头。在白头之前,他的头发原该和他的眼瞳一样,呈现出流动金沙一般的色彩。从发色瞳色到眉眼骨骼,太子与皇帝没有一处相似。
但是这也是好处,太子更像先皇后,所以皇帝对他很偏爱——起码全天下都认为是这样,全天下都认为皇帝极为爱子。
毕竟,皇帝只有一个儿子,不爱他,又能爱谁?
太子朝皇帝拜了拜,心里已经对太傅的事情如何汇报打好了腹稿。他既然已经决定对太傅下手,自然也已经想好了怎么跟皇帝交代。
这一阵子,他没有见单维意,也没有找太傅,自然不是闲着。他放自己的情报网去搜罗太傅与单维意藕断丝连的痕迹,也在搜罗太傅不恭不敬、不忠不诚的证据。沈逾本人当然不存在不忠,他还是很乐意做好一个能臣的。但是,一个人不可能完美,尤其是沈逾这样的人,总有违法乱纪、以权谋私的事。比如,太傅就算再谨慎,说话也不可能句句完美,只要从他的发言里抓住一两个漏洞,便可走文字狱,指他有不臣之心。再甚至,他收藏自由联邦学者的哲学书、在自由联邦有投资,也能当做他反对帝制的证据。
太子深吸一口气,把想好的一切再在脑子里整理一次,如行云流水般说出:“关于太傅,儿臣有情况要汇报。其一,他在自由联邦私设银行账户……”
“免了。”皇帝淡淡打断。
太子那备了一个月的稿子就这样被毙掉,他的自信他的紧张他的背诵都如同伸长脖子的鸭子,一下被一只有力的手卡住,只能哑然张张嘴,又闭上。
皇帝又说了一句:“我都知道了。”
这一句话说得又轻又淡,却无异于一记巨大的耳光打在太子的脸上。
太子怔忡惊愕:父皇都知道了?他都知道了什么?难道他……
可怕的猜测从他心头浮起:我、单维意、太傅……父皇全都、全都知道……
这个猜测在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
太子的心飞快地跳动起来。
确认了这个猜测之后,太子非常震惊,震惊过后,涌上心头的就是巨大的羞辱感。太子像是被剥光衣服扔在街道上一样难堪。他的脸上火辣辣的,双耳嗡嗡,眼冒金星,此刻是被直接被人捅一刀更难受。
皇帝仿佛没有察觉太子的难堪,只用闲话家常的口吻道:“这件事,你想听朕的看法吗?”
第34章 太小气
太子垂首,用低头来掩饰自己的羞耻和难堪:“请父皇提点。”
皇帝只说三个字:“太小气。”
太子脑子飞转,紫色的眼珠透出无助。皇帝的口谕意味不明,但伴君多年的太子已经一点就通,顷刻明白皇帝的意思。
皇帝总是教导太子,身为人君不能耽于物欲,最要节俭禁欲。但是对待臣子,则要多多赏赐,奖励和激发臣下。是以,小黄门挣的月俸比太子月例还多。这样小黄门便更甘心受气,更努力工作。
光靠强权,是不能换取忠诚的。
皇帝所言就是要求太子不要玩物丧志,不要对太傅那么小气。单维意不过是猫狗之流,太傅要是喜欢,为什么不慷慨地赏给他?
为人君的,就要这样舍得身外物,这样慷慨待人,才能换得臣子的心悦诚服。
海潮一样的情绪在太子的心腔里汹涌澎湃,搏击浪花在他的虚弱呼吸里,胸膛起伏出荒谬忐忑的曲线。仿佛怨愤,仿佛恐惧,仿佛困惑,仿佛无助,他变成那个一开始不懂规矩的孩童,战战兢兢地站在使他患上皮肤饥渴症的元凶面前。
太子自孩提时期起就过着刻苦的生活。业精于勤荒于嬉,身为储君更不可玩物丧志、骄奢淫逸,所以太子从来不被允许嬉闹玩乐、享受人生。
除了江山永固之外,他似乎不应该有任何旺盛的欲望或是热切的追求。
除了江山之外,他应该能眼睛不眨地舍弃掉一切。如果能让能臣对自己忠诚,那么就算割掉自己身上一块肉也该果断地挥刀。
皇帝确实是一直这么教育他的。
他也一直听教听话。
东宫上下金碧辉煌,太子之尊紫袍玉冠,并非出于奢侈享受,成全的是皇室的体面,让朝拜的人心生敬仰。但真正生活上,太子颇为朴素,并高调朴素,但依附他的人都能够高薪厚职,即便是东宫一个小黄门都衣食无缺、中产以上。
太傅就更不必说。沈逾是皇帝亲自挑选的太子师,光这一层,太子就对沈逾有着先入为主的尊敬。
在点点滴滴的相处里,沈逾和太子之间也产生了真实的情谊。甚至说,沈逾的存在,在某方面弥补了一点儿太子对于父爱的渴望。
可是,沈逾却背叛了他。
太子对此既痛且恨。
痛苦煎熬。
而这时候,皇帝却轻飘飘的一句“太小气”。
太子懊恼地看着皇帝,但他仍不敢抬头,所以视线只能停留在皇帝的睡袍上,白缎子在满室灯火的映照下雪亮得刺眼,让太子双目发涩。
或许是挤压的怨怼太久,又或许是成年人的反叛和勇气突生,太子蓦地抬起头,迎视皇帝那双金黄的眼睛:“父皇的意思,是让我不但不追究太傅僭越不敬的罪过,还把单维意赏给太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