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大山的后背迅速渗出一层冷汗,心脏不受控制越跳越快,似乎都要蹦到嗓子眼。
他尽量不动声色地看向钟未晚的头顶。
这是他穿越以后自带的特殊能力,每当集中注意力凝视其他人的脑袋上方时,便可以看见一些与其有关的信息。
信息有长有短,因人而异,他靠着这项本领逐渐在凡间混得风生水起,风雨阁越办越好,尽管因为天赋限制无法突破三重境的瓶颈,但也不妨碍他过上舒服的日子。
此时此刻,在他的视线落点处,一行字眼缓缓自虚空浮现,鲜红如血,刺目非常。
【钟未晚#百年归来的复仇者】
罗大山:“……”
行、行吧。
一群身形庞大的杀人鸦扑棱着翅膀从荒原之上掠过,粗粝沙哑的叫声此起彼伏,仿佛在暗示着什么。
两人之间的气氛越发沉默。
钟未晚见罗大山迟迟没有作声,略微蹙了蹙眉,又重复一遍自己的问题:“你是穿书者吗?”
罗大山一震:“我……我不太明白。”
他咽了咽口水,尽可能让自己的表情显得正常,“你在哪里听过穿书者这个词?”
钟未晚:“柳风告诉我的。”
罗大山内心咯噔一下,果然是柳风!
这一刻,他的脑子里闪过无数想法,其中不乏各种血腥凶残的画面。
修真界多的是拷问灵魂的法子,而钟未晚和柳风之间又隔着一层杀身之仇,无论钟未晚把柳风如何处置,似乎都不是不可能的。
他对那个吵闹又中二的毛头小子没什么好感,只是忽然有种感同身受的悲凉。
虽然他从头到尾并没有恶意,可毕竟是识人不清,间接成了帮凶,钟未晚若真要找他寻仇,好像也无可厚非。
不过想到自己在百年前和钟未晚也算是朋友,罗大山还是忍不住说道:“请你相信我,我和柳风真不是一路人!”
钟未晚:“……”
钟未晚:?
罗大山时刻关注着青年的神色变化,发现对方依然面无表情,唯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静静看着他,当中有询问之意。
是要我接着交代的意思吗?
罗大山精神紧绷,内心飞快权衡利弊,他预感到自己即将做出的解释很可能会决定他的生死,必须小心谨慎斟酌用词。
他深深吸了口气,终于开口道:“其实事情是这样的,我当年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对同乡会有种特别的信任……”
罗大山的叙述让钟未晚想到了从前。
当时的他通过欧阳浩渊认识了罗大山,这位成日洋溢笑容的圆脸男人性格开朗,和善又健谈,他们很快成为了朋友。
罗大山是散修,却志不在此,反而对经商很感兴趣,也像普通人那样追求物质生活的享受,曾扬言说自己将来必定会在全大陆最富庶的江南水乡建一座最大的府邸,在悠游自在中度过余生。
钟未晚出身世家旁系,从小体弱多病,被大夫诊断无法活过十六岁,直到机缘巧合之下继承六道门传承,成功洗精伐髓,才勉强剔除根骨中的病气。
自那以后,他意识到唯有修行才能逆天改命,因此一心向道,不系外物。
这样的他与罗大山其实志不同道不合,刚开始也只能算是点头之交。可某日夜里,他与魔修交手后重伤,在对方同伙四处追查之际,是罗大山不顾危险收留了他。
常言患难见真情,钟未晚感激他的救助,两人关系从此渐渐深厚,对于罗大山的赠物,钟未晚都会珍重待之。
结果如今来看,罗大山也是穿书者?
那他会像柳风那样,对自己心怀恶意吗?还有相识近百载的欧阳皓渊,在他口中成了所谓的同乡,是不是意味着这几人来自相同的世界?
就在钟未晚沉思的时候,那边的罗大山还在提心吊胆地往下说着,并且很快讲到了最关键的部分。
“……我不知那玉带暗藏玄机,只觉得很衬你的气质,单纯想要作为饯别礼,没有别的企图!”
他停了下来,静静等着钟未晚的质问。
“玉带?”
钟未晚回过神来,眉头再次蹙起:“可是元龙节夜游沧江,你所赠与我的那根玉带?”
罗大山紧张道:“正是。”
钟未晚记得那玉带做工精细,虽有流云花纹却不显繁复,罗大山交到他的手中,祝福他秘境之行万事顺利,于是他便郑重收下,系于腰间。
“你方才说玉带暗藏玄机……”
“玉带之中藏有肉眼不可见的妖物,平日里为沉睡状态,可一旦遭到特殊刺激,便会恢复活跃凶猛,扎根于人体内吸取灵力。”
钟未晚愣了一愣。
片刻后,他忽然反应过来,当年在万魔之渊被包围时,他的灵力确实消耗得非常之快。他还当是对手中的某人使用密法,原来竟是玉带的问题!
紧接着他又想到刚重逢时,罗大山脱口而出的那句话,眸光彻底暗沉下来。
“……看来你是真的想要弄死我。”他喃喃道。
罗大山:???
罗大山此刻非常茫然,心想自己都白解释了吗?这结论是怎么冒出来的??
钟未晚没有理会他的表情,后退数步,灵力迅速汇聚掌心。
平地生起的气流卷动衣物与黑发,如画的眉眼间是绝对的沉静和决意,“道友于我有救命之恩,我不会主动杀你,只是若非战不可,我亦不会留情。”
罗大山预感不妙,眼前的钟未晚明明应该只有二重境界,带给他的压迫感却过分强烈,仿佛天地间的灵气都潮涌而来,化身盘踞的无形巨兽。
钟未晚沉声开口,礼貌却坚决:“道友请走罢。”
罗大山有些慌了:“阿晚,你先等等……”
钟未晚:“若是五息之后,你还在我的视野范围之内,我便把这视作为道友的决定。”
罗大山:“我说真的,你先等等……”
钟未晚:“五,四,三……”
罗大山浑身肥肉抖得厉害,哭丧着脸绝望道:“大哥,不是我不想走,但你能先让那只猫把爪子挪开吗!?”
*****
阿白是来凑热闹的。
他把万魔之渊当作自己的半个领地,日常活动便是四处巡视。不久前,他正准备进入深渊觅食,结果眼角余光瞥见穿云梭从远方驶来的身影,便忽然改了主意。
他认识这穿云梭的主人。
百年间,那个胖子也不知来过多少回,总是会在固定的地方待上片刻,长桌上放满了蜡烛元宝与金银纸钱,边烧边哀叹,似乎在祭奠亡魂。
以往他都是老远地瞧着,今日却不知为何有了谈兴,于是专程跑过来,打算问问胖子那人是谁,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凄美动人的故事。
谁曾想钟未晚先和胖子对上了,而且看着有那么点剑拔弩张的意思……啊?胖子要走?这怎么可以!
阿白边想边一爪子拍到了他的脚背上。
阿白很轻,动作也轻,甚至没有怎么把身体的分量压上去。
但他毕竟是八百年道行的猫妖。
罗大山顿时感到泰山压顶般的沉重感,被踩着的脚就如同死死钉在了地面上,连半寸都挪动不得。
他欲哭无泪,心想这辈子果然到此为止了么?活了一百多年,相比起上辈子好像也不怎么亏……
“喵喵?”白猫的叫声忽然响起,却是对钟未晚说的,“你们为何要打架?”
钟未晚一怔,摇头道:“并非要打,只是立场不同。”
顿了顿,他疑惑问道:“白道友又是为何而来?”
阿白也没打算隐瞒:“我就是有点好奇,来问问这胖子究竟烧香拜祭何人。”
钟未晚:“……拜祭?”
“是啊。”阿白点头,啧啧道,“应该是很重要的人吧,不然也不会如此锲而不舍。都过去多少年了?除了这胖子越长越胖,其他事情似乎都没有发生过变化。”
钟未晚的视线缓缓上移,落在罗大山脸上。
后者依然有些惊魂未定,听见白猫的话,眼底又浮现些许尴尬:“我间接害了你,心里实在过不去这道坎,便想着烧些金银元宝,希望你在黄泉路上能走得顺利。”
钟未晚张了张嘴,有些无言。
到了这会儿,他才猛然之间想起来,先前罗大山在讲述前因后果的时候,似乎有表明自己对那玉带暗藏之物并不知情。
*****
阿白的介入,成功让两人消除误解——起码明面上,钟未晚没有再对罗大山表现出明显的排斥。
只不过距离感依然存在,罗大山很快便发现,相比起百余年前双方的相处氛围,如今明显多了一道无形的隔阂。
但他已经很满足了。
钟未晚没有被自己害死,他们也能心平气和坐在客栈里喝茶闲谈。唯一有些古怪的,便是突然在钟未晚旁边坐下的俊逸身影。
江临微笑着打招呼:“道友幸会。”
“幸会幸会……”罗大山朝他点点头,转头看向钟未晚,问道,“这位道友是?”
钟未晚介绍:“他是江兄,人很好,这几日帮了我很大的忙。”
罗大山恍然:“原来如此,那我务必要请江兄好好吃一顿了。”
江临矜持摆手:“不必客气。”
罗大山笑道:“哪里是客气,这是必须的谢礼……小二,这几样菜给我再上一份!”
说话间,他有些好奇,便抬眼看江临的头顶,那里很快浮现出一行字——
【江临#表里不一的穿书者(危险人物请远离)】罗大山:“……”
罗大山傻了,一双筷子吧嗒掉落在地上。
第十章
店小二赶紧给罗大山换上新的筷子,又同他确认道:“客官,是这几样菜吗,还需不需要添点别的?”
罗大山骤然从愣怔中回神:“……就这些吧。”
店小二:“好嘞,三位请稍等片刻!”
他端着长嘴水壶和收拾的碗筷离开了,袅袅热气从茶盏里飘出,方桌之上再度安静下来。
罗大山有些心神不定,眼角余光忍不住向江临头顶望去,在他视野之中出现的,依然是那行诡异非常的字眼。
同为穿书者也就算了,他总感觉这个世界已经被穿成了筛子;至于表里不一的人平日里也不少见,要说真能做到心口如一的,只怕是少之又少——可是括弧里那句话是怎么回事??
就连欧阳皓渊都没有出现这样的提醒,难道此人比欧阳皓渊还要危险?
“道友,你在看什么呢?”
江临的声音传来,不疾不徐,如同山泉般清越,却让罗大山浑身一颤,一瞬间仿佛被冰冷有力的手掌握住脖颈,无形恐惧沿着后背攀爬而上。
“没、没什么。”罗大山不自然地笑笑,马上找了个借口,“我好像见到有飞虫在打转……”
江临了然,笑着接话道:“眼下时节确实容易滋生蚊虫,不过大家都是修行者,自有灵力护体,倒也无需像普通人那般担心叮咬烦扰。”
罗大山:“对对对,道友说得有理。”
恰在这时,店小二将他们这一桌额外加点的凉菜送了过来,正好缓解了有些微妙的气氛。
诡异的危机感消失无踪,罗大山暗地里松了口气。
他招呼两人动筷,渐渐恢复平日里的健谈:“这儿也找不到更好的客栈酒家了,以后有机会带你们到江南的翡翠馆去,翡翠馆出品的九宝玲珑塔堪称大陆一绝,就连都城里那些嘴刁至极的王公贵族都赞不绝口!”
“好啊,那就先提前多谢道友了。”江临笑着应下,感慨道,“我也听闻过九宝玲珑塔的盛名,据说已经预约到十年以后了?”
罗大山:“嗐,确实排了很长的队伍,谁让他们每日限量呢?”
顿了顿,他又压低声音道:“不过我如今也算是翡翠馆的老板之一,大厨应当会卖我一个面子。”讲这话的时候,他那张肥肉横生的圆脸上浮现出一抹掩饰不住的得意。
江临看在眼里,眸光微动,状似随意地问道:“道友如此厉害,该不会是白手起家吧?”
罗大山闻言,顿时来了精神:“道友好眼力,正是白手起家!”
他这辈子最自豪的便是做成了一番事业,难免会有源源不断的分享欲望。等到反应过来有点不对的时候,他已经被江临套出了不少话,而后者依然从容不迫地饮着茶,面带微笑着看向他:“道友为何不继续了?”
“……”
罗大山猛然想起对方头顶上的那句提醒,心中警铃大作,快速摇了摇头,说道:“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也没什么有趣的,不如说说你俩是怎么认识的?”
他的视线转向钟未晚:“我记得你方才说江兄人很好,帮了你很大的忙?”
他有心想要提醒钟未晚,江临接近他或许别有所图。谁曾想这家伙的性子和百年前相比似乎更为寡言了,也可能是心有隔阂的缘故,并不愿意说上太多。反倒是他旁边的江临,十分善于察言观色,总能在气氛逐渐走向沉默之际开口。
正因如此,罗大山其实算是经由江临之口了解到这两人相遇的经过。
钟未晚需要购买修行用的辅助材料,但是这小地方货源短缺,而他自己本身资金也不充裕,恰逢江临出现,随身携带不少资源,便以相对便宜的价格卖给了他,两人借此交个朋友。
罗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