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直到那时,迟骁才知道渊儿还活着。
为了让他相信,邬尤甚至给他看过影石。在那些画面里,迟骁一眼便认出了那白衣青年,与此同时,他也看到了晏昀。
画面里两人结伴而行,邬尤告诉他,那红衣人是魔尊,所有修行之人都想除之而后快。至于他的渊儿,更是因为晏昀的迷惑,直接从仙君沦为了他的心腹。
正好他们来了琈玉台,邬尤便让他将迟渊带来,说是想用渊儿引晏昀出手,并且答应他不会伤他。
刚开始迟骁并不是很愿意,因为以上所有都是邬尤的一面之词。并且以他对渊儿心性的了解,比起成为晏昀的心腹,他更愿意相信他是刻意为之。
只是他也不知怎的,这种想法仅存了片刻,之后他就彻底信了邬尤的话。接下来便如两人所知晓那般,他趁渊儿不备,用手刃将他击晕带了回去。
迟骁缓缓说着,下意识的皱起眉头。此前他不曾发觉,现在看来,应当是那人动过他的意识。
“邬尤乃邪神,最擅掌控人心。”晏昀垂眸看着他,其实在得知是他带走阿渊时,他便猜到邬尤操控了迟骁。
即便仙门中人有所防备,心智不坚者也依然会受到邪神影响,更不用说凡间的普通人了。
竟是这样么,迟骁自嘲的笑了笑。他抬眸看向晏昀,见他虽为魔尊,却从始至终没质问过他,那张昳丽的脸上也没有半点不耐,根本不似邬尤所说那般骇人。
真的是他救的渊儿吗,迟骁若有所思的看着两人。他错过了太多,也有很多疑问埋在心里,如今他已经恢复了意识,正好可以问问。
只是他现在无条件能相信的,只有迟渊。于是他歉意的朝晏昀点点头,示意他自己想和渊儿单独说会儿话。
晏昀知晓他的意思,识趣的出了房间。
洛衣和凌墨太久没入凡尘,一早就出去闲逛了。而蓬莱客栈内,所有人都在议论昨晚之事,晏昀觉得太过吵闹,便直接回了自己的客房。
大概半个时辰后,有人敲响了他的房门。
晏昀方才小憩了片刻,这会儿懒洋洋的,也没去想会是谁,直接随意道:“进来吧。”
然等那人开门上前,他不由的有些意外。
“迟骁?”晏昀抬眸看去,见他只身一人,讶异道:“你.....找我?”
迟骁浅笑着点点头,因他魂魄刚离体便吞食了神核碎片,所以看上去和常人无异,笑起来也很自然。
“刚才.....是我误会了。”迟骁歉意的看着他。渊儿将一切都告诉了他,原来眼前这人不仅救下了他,还将他带在身边护了七年。
晏昀猜到他已知晓,闻言笑了笑,上前招呼他入座。不知为何,他有种直觉,迟骁来找他,并非只是为了道歉。
“我体内的东西,原本是属于你的吧?”
迟骁在晏昀对面坐下,他说得稀松平常,然晏昀却瞬间顿住,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阿渊他....告诉你了?”
“嗯,不过是我问他的。”迟骁坦诚的看着他,若有似无的笑道:“渊儿给我渡灵力的时候,我能感觉到那东西在我胸腔内,想来应该是它维持着我活的状态。只是我想不明白,既然他察觉到了,为何不问我那是什么。”
“而方才我说发现自己像是活了,你们也一样不觉奇怪。于是我便猜想着,你和渊儿都知道它的存在,所以我直接问了他。”
没想到他会如此心细,晏昀微微垂眸,他原想着先不说,等以后寻到可以替换的东西,再将那小块碎片取回。左右邬尤受了重伤,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出来生事,他也不必急着将其炼化。
“我知道你们有些为难。”像是猜到他在想什么,迟骁宽慰的笑笑:“能再见渊儿我已知足,不过还是想回迟府看看,那之后我也该继续轮回转世了。”
他的意思很明显,晏昀怔然的看着他,片刻后认真的点了点头:“好。”
语毕,两个人相视一笑。迟骁抬手给晏昀倒了茶,继续闲谈起迟渊以前的事来。
“渊儿以前的确活泼开朗。”聊起少年阿渊,迟骁眼角带笑,只是笑着笑着又有些感慨:“也不知他经历了什么,变得如今这般清冷。”
其实他刚才想问迟渊,又怕勾起他的伤心事,所以一直没说。迟骁轻叹了口气,见晏昀也敛了笑容,想着他或许清楚,便直接问:“你知道么?”
晏昀的确知道,然而他不能说,只浅淡的摇摇头,心里一阵抽疼。
偌大的房间内,一时有些安静。
迟骁兀自垂着眸,像是想到什么,脸上无意识的挂起愁容。片刻后他似下定决心般抬眸,直直的看着晏昀,目光恳切道:
“我已时日无多,注定陪不了他太久,有些不情之请,还请魔尊大人能够答应。”
不请之请?晏昀若有所思的看着他,知道他放心不下阿渊,浅笑着点点头:
“好,你说。”
......
迟骁离开房间后,晏昀独自出去转了圈,再回客栈时,已经是傍晚时分。
“阿渊?”
楼上亭台里,迟渊静静的凭栏而立,白色身影清冷孤寂。他看上去已经站了会儿,正望着栏杆外出神,连晏昀唤他都似没听见。
“在想什么呢?”晏昀缓步上前,他的脸上带着笑意,然而在看见他背影的那刻起,他的心中就忍不住泛疼。
听见熟悉的声音,迟渊终于从自己的思绪中回神,见晏昀过来了,极浅的笑了笑:“没什么,你去哪了?”
知道他不想说,晏昀也不多问,顺着他的话笑道:“没去哪,在城中转了下。”
“阿渊你知道吗,整个琈玉台里有一百间酒肆,八十座赌坊,连青楼都有十七家。”晏昀眉眼含笑的说着,见迟渊听见这话后微微皱眉,像是怀疑他数得不对,又像是觉得他有多无聊才会去数这些。
晏昀却十分认真的看着他,直看到迟渊薄唇阖动似要开口问,才狡黠的朝他眨眨眼,笑意十足道:“逗你的,你不会真信了吧?”
“晏昀。”迟渊眸中闪过笑意,又很快的敛下去,他目光灼灼的看着身侧之人,柔声道:“我已经不是当初那个阿渊了。”
看着他认真的模样,晏昀的笑容浅淡了许多,带着些微的感慨:“是啊,我的阿渊长大了。”
若是以前,少年阿渊必然会被自己逗乐一番,然后笑着说他骗人,哪像现在这般丝毫不为所动。
可他的确不是以前的少年了。
“阿渊。”晏昀呢喃般轻唤了声,想起迟骁的疑问和所托,宽袖下的左手悄然紧握成拳。
迟渊刚从他的那声‘我的阿渊’里反应过来,闻言偏了偏头,柔声应道:“嗯?”
“你有没有想过.....”晏昀轻声说着,然剩下的四个字还没说出口,他便觉得自己心里疼得厉害。
“想过什么?”迟渊不知他何意,茫然的看着他。
晏昀强行驱散脑海中的画面,忍住心中针刺般的疼,浅笑着看向他,故作轻快道:“娶妻生子啊。”
“你已经长大了,像你这般的仙君,早已与心仪的女子结为道侣。更何况你如今已是仙尊,爱慕你的女子比比皆是,若你有喜欢的.....”
“晏昀!”
迟渊沉声打断他的话,他不曾想过晏昀会对他说这些,还说得如此头头是道,那一刻,他的心中忍不住泛起怒意。
晏昀知道他生气了,不知为何,他竟莫名的有一丝高兴,就好像....好像他的心中还有他。
然有些事他不得不做,有些话也不得不说。晏昀自嘲般的垂眸笑了笑,而后转身抬眸,迎着迟渊冰冷的视线,一改方才欢快的态度,言语冷淡道:
“念在昔日情意,见你至今孤身一人,我才好生相劝。另外,琈玉台之事,若你没有跟来,我也不会多这么多麻烦。”
昔日情意?好生相劝?
“晏昀。”迟渊面如寒霜,深邃眼眸直直的看着他:“你到底什么意思?”
感受到那如刀割般的冷冽目光,晏昀微微阖眸,静默瞬息后再次睁眼,漂亮的眸子里无波无澜,连声音也平静得听不出情绪。
“此间事已了,你早些离开吧。”
他的话音刚落,迟渊顿时怔在原地。
离开?他这是.....赶自己走吗?
三百年前他鼓起勇气表明心意,结果他摔了玉坠一去不复返。三百年后他将那些心思全埋藏在心底,只求能陪在他身边,可他却反过来赶他走?
更何况一开始是他来招惹的自己,迟渊既生气又心痛,他忽然觉得很可笑,原来说不说都一样,既如此他又何必压着。
晏昀第一次体会心碎的感觉,他不敢再看阿渊,于是狠了狠心,转身便要离开。
却在他欲转身的瞬间,迟渊突然伸手将他拽进怀中,他还没反应过来,唇上便传来温热的触感。
压抑的情感轰然爆发,迟渊不管不顾的吻着身前人,似爱又似恨,唯有那微阖的深邃眼眸里,泛着克制的泪水。
他吻得措手不及,那瞬间晏昀愕然的瞪大了眼睛,直到迟渊柔软的舌尖即将抵开齿关探进来时,他终于反应过来,慌乱的一把将他推开。
“迟渊!”晏昀第一次叫他全名,强忍着窘迫和响如雷鼓的心跳声,沉声质问道:“你.....”
他什么还没说,见迟渊双眼通红,目光灼灼的看着他,让他没来由的想起三百年前拾碎玉的少年,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了。
然迟渊却笑了,那笑带着明显的嘲讽,他就那样直直的看着晏昀,声音带着些许沙哑。
“三百年前,你说我还小,不懂什么是喜欢。”迟渊想起那句话,那句如冰锥一般直刺他心脏的话,红着眼笑道:
“魔尊大人活了这么久,你又懂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吗?”
第49章 心意
天色已黑, 宽敞热闹的长街上,成串的灯笼悬挂在街道两侧,柔和的暖黄光芒倾泻而出, 将夜间的琈玉台点缀得更加繁华, 如梦似幻。
晏昀一袭红衣,漫无目的的行于其间。身边人来人往,各色吆喝声不断, 然他却像是看不见听不见般, 眉眼微垂的兀自往前。
作为曾经的战神,即便是血染长袍, 神核碎裂, 晏昀也不觉得有什么, 忍一忍也就过去了。然而他现在身无半点伤, 却不知为何,痛得他连呼吸都有些难受。
那痛像是有人拿着柄锋利的短刃,一点一点的刺在他的心尖上, 然后蓦的一剜,直接碎落成满地残渣。
如此反复, 锥心蚀骨。
晏昀从未如此痛过,尤其在想到阿渊再一次被自己所伤, 决绝离开的背影时, 那痛更是贯彻五脏六腑, 使得他忍不住抬手抚上胸口。
“什么是喜欢, 什么是爱?”
最后的话仿佛还在耳边, 晏昀低低呢喃着, 忽然觉得很好笑。他没想到三百年前自己随口一说的话, 会伤阿渊这么深, 更没想到三百年后,他会拿一样的话来反问自己。
可他生来为神,一心只为守护神界和苍生,至于凡尘间的情与爱,他不感兴趣,也从来不懂。
然而现在,他的心乱了。
胸腔内的抽疼一阵比一阵难忍,晏昀茫然的看了眼前方,而后若有所思片刻,径直走向不远处灯火斑斓的华丽楼阁。
楼阁内欢声笑语一片,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香脂味,混合着厚重的酒味。一身鲜艳的老鸨正在里面招呼着,余光瞥见有客人,忙笑着上前相迎,却在看见来者昳丽的面容时愣在原地。
从踏入门前玉阶起,左右候着的几名女子便围了上去,如此脱俗的客人她们还从未遇到过,即便晏昀从头到尾都没搭理,也毫不见怪的互相簇拥着跟进了阁内。
“这位公子。”愣了片刻后,老鸨快速上前。她抬手挥了挥,示意身后的姑娘们散开,然后笑意盈盈的看向晏昀:
“公子是第一次来吧,可有心仪的.....”
‘姑娘’二字还未说出口,晏昀抬眸淡淡的看着她,无甚表情道:“我来喝酒。”
老鸨见多识广,一眼便看出他有心事。于是她什么也没问,笑着领他上了楼,又唤来几个懂事且擅酒的姑娘作陪。
“尊上他这是怎么了?”
待那熟悉的红色身影消失在视线,楼阁外的洛衣方才从讶异中回神。他转身看向身侧的凌墨,秀丽的面容上满是不解:“喝酒难道不是该去酒肆吗?”
“我哪知道。”凌墨眉头微皱的看向楼内,他和洛衣在外面闲逛了太久,正准备回蓬莱客栈,没想半路遇到了尊上。
他们从未见过尊上那般模样,孤身一人缓缓行于人群中,漂亮的眼眸微垂,像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连他们跟着都没发现。
“他好像.....很难过。”洛衣低声说着,下意识的皱了皱眉。
“走吧。”凌墨宽慰般看了眼洛衣,转身便往客栈方向而去:“待会儿问下阿渊就知道了。”
“好。”
洛衣抬脚跟上,这些日子尊上一直和阿渊在一块儿,他若有什么事,阿渊肯定知道。
......
半炷香后,春玉楼。
在三楼最南面的雅间内,晏昀慵懒的靠坐在软榻上,面前搁着张茶几,上面摆了两坛酒和点心。而在茶几两侧,三名婀娜的女子随意的坐在绒毯上,手撑几案,醉眼朦胧。
晏昀也有些醉了,白皙的面容上泛起绯红,只是他心中仍一阵阵的疼,伴随着空落落的怅然感,让他仍然保持着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