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这些话,晏寒时久久不曾出声。
他抿着唇将酒瓶扔进回收箱中,拉起江眠的手腕,把他带进卧室里,而不是曾经那个纯白的监控舱。
晏寒时甚至愧疚于自己长久以来的无视。
他居然没有发现,倒不如说是整个快穿局都没有人发现,江眠从来没有睡过觉。
一次都没有。
江眠根本不理解这个概念,更遑论是学习以人类的身份去生存?
所以晏寒时破例让他留了下来,让他躺在自己的床上睡觉。
作为一个习惯性严格遵循规章制度的监察者,这或许不是晏寒时平常应该有的行为。但那又如何?他尚未发现自己对江眠的感情,目光就早已无法从江眠身上移开。
江眠睡着的速度很快,脸颊红意尚未消退,呼吸声便已然轻而均匀。
但他睡觉时也犹如死物,从早到晚一动不动,让晏寒时差点怀疑他死了,才缓缓睁开眼睛。
对上晏寒时险些压抑不住关切的眸子,江眠轻声道:“我还要。”
“……好。”
起初,江眠其实并没有学会自主入睡,只能靠喝酒。
不知不觉他就把晏寒时的酒全都喝完了。
至今为止,江眠还欠他一百万积分的酒钱,并一直把睡眠当作人生中最大的爱好。
在晏寒时曾经的卧室里睡了无数次觉之后,江眠越来越愿意与他交流,还主动告诉过他,在睡觉的时候,自己脑子里的声音停下来了。
“什么声音?”
“让我杀了你的声音。”
晏寒时犹豫片刻,终于忍不住问出口:“……为什么你会这么想杀我?”
“因为你不让我去死,”江眠理所当然地说,“以前还有别的声音,让我杀了别人。但那个时候的我还不累,现在我累了。”
晏寒时怔在原地,忽然觉得许多事情有了解释。
毕竟,在江眠当年身处的小世界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当然会累。
正因为江眠累了,所以他的行动意图从杀死别人,转变成杀死自己。哪怕这个逻辑很有问题。
而来到快穿局之后,晏寒时是唯一在阻止江眠杀死自己的存在。
所以江眠讨厌晏寒时。
嗯,这很合理。
晏寒时沉默着暂停了这个话题的延续,没有再多问什么,继续像以往那样与江眠相处。
带他去体验更多的小世界,给他买甜食,陪他喝酒,守着他睡觉,牢牢记住江眠眼中偶然闪过的神采……晏寒时觉得这很正常,他只是在履行本职工作。
心中却带了些自己也尚未察觉的妄念。
直到有一天,他们进入了一个荒废的垃圾星小世界。
那颗星球的矿脉有问题,由快穿局认证过的高度危险材质组成,濒临爆炸。
晏寒时立刻发现不对,但当时的系统却忽然与他断开了一切信号,他无法带着江眠强制撤离,也打不开积分商城,只能尝试维修荒星上那一台仅存的破烂飞行器。
飞行器里还有一个可运行的维生防爆舱,却唯独能够容纳一人。
晏寒时并不惊慌,一边告诉江眠防爆舱的开启方式,让他尽快躲进去,一边捡起地上的智脑,就地取材尝试修复引擎。
但他那时的速度还是太慢,心中判断的爆炸时间也不够准确。
要论察觉危险的天性,江眠其实比他更加敏锐。
但在爆炸来临之际,江眠却把他和智脑一起推进了防爆舱里,面无表情地坐在舱门前面,替他挡着。
晏寒时眼睁睁看着火光将江眠彻底淹没,飞行器支离破碎,防爆舱也剧烈地摇晃了半个小时。
在头痛欲裂的耳鸣声中,他浑然忘记了该如何冷静操作,喉咙紧缩着说不出话,拳头砸在舱门内部的智能虹膜锁上,掌心被玻璃碎片穿透也未曾察觉。
但江眠当然还活着。
他那头漂亮的黑发烧了大半,衣服也没了,侧脸被火光熏黑,腹部多出一个肉眼可见的狰狞伤口,几乎被拦腰切开。
血肉向外翻着,和人类一样触目惊心,却又绝对不会至他于死地。
晏寒时忽然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认识过江眠。
他依然被锁在防爆舱里,大口喘着气,冷汗浸湿了后背。他颤抖着鲜血淋漓的手,打开智脑疯狂尝试解锁。
而江眠却回眸看了他一眼,用口型说“没事”,随后低头把掉出来的血肉塞回肚子里去,再将自己剩余的长发扯了几根下来,用作针线。他手稳得惊人,平静地一点一点刺破皮肤,慢慢缝合好腹部,才重新打开防爆舱门。
可是江眠的针线技术很差,他看起来更像一具被粗劣工匠玷污的美丽人偶,鲜血顺着缝合处缓缓向外流淌,不过多时就染红了他白皙的双腿。
晏寒时有些踉跄地走了出来,一言不发脱下外套,披在江眠□□的身上,扯下自己沾血的衬衫帮他堵住伤口,再次起身想要去找急救箱。
但江眠若无其事地勾住了他的指尖。
“我的头还在,”江眠眨了眨眼,唇色因失血过多而显得过于苍白,“我不会死的,没有必要。”
晏寒时可管不了那么多,他的声音抖得厉害,攥紧了江眠血淋淋的手:“……为什么救我?”
但江眠没再理他。
他永远都不会忘记,当时江眠真的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没过多久,快穿局检测到了异常反应赶来救援,却决定把他和江眠分开带走。
因为这一次回程之后,江眠的综合测评居然通过了。
晏寒时不知道自己当时在想些什么,把酒柜里剩余的酒全部喝光,睡了一觉。
他甚至没来得及彻底察觉自己的心情,卸下监察者的职责,找出了那个擅自开启系统信号屏蔽器的竞争对手,将那人残忍杀死,扔进太空,随后搬了新家,冷静地开启新工作。
几年过去,江眠从未在他眼前出现。
他以为江眠被外派去了特殊的作战部队,说不定再也难以相见。
这很正常,监察者与监察对象的关系,在综合测评通过的那一瞬就该彻底停止。
晏寒时偶尔会在梦里看见他,醒来时再强迫自己忘掉。
直到江眠出现了穿书组新员工的培训队伍中。
晏寒时差点以为自己还在做梦。
可这个人居然真的就这样活生生出现在他面前,毫无预兆。
他勉强能保持面无表情,目光却难以抑制……不断往江眠身上飘。
江眠一点都没有变,却也变了许多。
弯着漂亮的眸子,唇角浮出慵懒浅笑,去哪儿都要带着枕头。
活生生的。
发现晏寒时盯着他看,江眠茫然地歪了歪脑袋,笑意更甚,甚至软声跟他打招呼:“组长好~”
晏寒时艰难地“嗯”了一声,忘记了自己那天究竟是如何回的家。
他做梦都想看江眠笑一笑。
这一次,却来得如此轻而易举。
晏寒时的理智,被那个笑容侵蚀了一角。
他来到快穿局的机密文件管理所,强行逼着工作人员找出了江眠这几年的资料。
通过综合测评后,江眠好像哪里都没有去,他主动选择在各式各样的虚拟小世界里学习如何生活,继续接受测试,直到最近才决定正式入职穿书组,从一个小小的底层任务者开始做起。
晏寒时还是不明白,江眠究竟是如何变成了现在的江眠。
但他知道,江眠活着。
随心所欲地活着,很快乐,不再试图给他人或自己造成危险,还像以前那样喜欢吃甜食,喜欢喝色泽漂亮的鸡尾酒,喜欢睡觉。
坏毛病是特别容易犯懒。
晏寒时把这些明显残缺的资料反复读了一夜,他睡不着,妄念如烈火燎原般疯狂蔓延滋生,心跳如鼓。
或许这样的想法有些扭曲,但晏寒时坚信不疑——江眠会有如此大的改变,必然有他的一份功劳。
是他看着江眠走到这一步,他也想要江眠……只看着他。
即便江眠不可能认出他曾经的身份,他也不再是监察者S99号。
但晏寒时控制不了自己。
他此时的身份多么适合蓄谋接近,又多么适合将江眠身边的人全部赶走。
晏寒时是这么想的,也真的这么做了。他很成功。
留在穿书组里,江眠可以过得很好。有他一个人陪着,就可以过得很好。
这种想法就像一个无底深渊,也像泥泞潮湿的沼泽地,让他陷得越来越深,也让他愈发不敢透露曾经的身份,腐烂沉积的多余心思无处安放。
因为江眠说过很多次,无数次。
“我讨厌你。”
当晏寒时意识到自己对江眠的感情,才知道这个词给他留下了多大的影响。
但那又如何?
一切都可以慢慢来,江眠总有一天会彻底离不开他。
所以,从头到尾,晏寒时的目的都并不单纯。
他怎么可能只是想帮江眠赚任务积分。
*
晏寒时亲手做了一个没有感情功能的系统。
紧接着,他将江眠任务列表里的世界顺序做出了微调,并以高级管理者的身份,跟着江眠进入小世界里。
身为组长,晏寒时当然有着许多特权,可以启动各种特殊设置。
比如,暂时清除自己主世界的记忆,提前选择自己要体验的角色和时间点,以及……在小世界开始运转前,分割出不同性格的灵魂碎片,让自己只展现出最贴合书中角色的性格。
晏寒时是一个复杂的人,性格多面,以至于灵魂碎片也可以被分割成截然不同的几种。
因为他经历过太多太多穿书任务,老员工基本都会留下类似的后遗症。
晏寒时从最开始就心知肚明,他所选择的角色,在剧情设定与好感度的加持上,都有极大可能和江眠产生感情,当然也有可能根本就不得江眠的喜欢。
所以这次暗箱操作,更像是一次实验与试探。
晏寒时甚至准备了一个记录表格。
如果他能知道,江眠最喜欢哪一种性格,最有可能和哪一次的小世界角色在一起,就代表着……现实世界中,他将会有多少追求江眠的可行性。
晏寒时想要依据这个试探结果,尽量多表现出江眠最喜欢的那一面。
但这一切都只是计划,未曾成功实施,晏寒时就被江眠打了个猝不及防。
他怎么也没想到,当江眠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候,竟是这般表现。
江眠连房租都交不起了,却会想要花光积分把晏凌从小世界里带出去!
而且,而且居然那么过分……在脱离ABO世界时,潮水般的记忆疯狂回涌,晏寒时腿软得浑身发颤,几乎无法呼吸。
他也知道江眠肯定有所怀疑,赶紧咬着唇逃向了下一个世界。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依然让晏寒时难以想象。
江眠不仅没有放弃,而且瞬间确定了他的异常之处,猜得极准,离真相越来越近。
那时晏寒时当然不敢自曝身份,跑得飞快。
他自己干的好事,本来就心虚,偏偏江眠还气成那样……他难得感到如此害怕,他从未知道自己还有这样脆弱的一面。
更何况江眠喜欢上的人,和他自己本身的性格并不算完全一致。
他根本无法确定,江眠到底是喜欢书中的那些角色,还是……会对真相感到失望。
可江眠每一次都认得出来,还想尽了欺负他的招数。
而且,而且……江眠哭了好多次。
晏寒时看不得他哭。
实在是没有办法。
只是江眠并不知道,在午夜梦回时,晏寒时总会频繁想起他曾经毫无感情的淡色眸子。
晏寒时忘不掉江眠评估猎物的眼神,也忘不掉江眠说过的那些话。
我讨厌你,我想把你杀了。
哪怕到了此时此刻,江眠亲昵而笃定地对他说着“喜欢”,认认真真与他接吻,钻进他怀里窝着,抱紧了他的腰……晏寒时也会害怕。
害怕江眠知道他以前的身份,害怕江眠对他失望,害怕江眠讨厌他,害怕江眠其实很痛恨曾经那段被他监管的日子。
这种毫无根据的恐惧感,简直蠢得惊人。晏寒时自己也明白,可他控制不住患得患失。
怪不得江眠总是骂他笨蛋。
但晏寒时并没有告诉江眠,他脑海里的那些千回百转。
可如果他再不说实话,江眠或许真的会把他干死。
想想那个画面他就腿软,心慌得险些发颤……却莫名让晏寒时多了那么一丝奇怪的勇气。
他在黑暗中用力抿了抿唇,手指攥紧了被角,又缓缓松开。
随后他闭上眼,视死如归般低声道:“我是监察者S99。”
“……什么?”
“我是监察者S99。”
江眠久久没有回话。
在晏寒时心里愈发不安的时候,一滴微凉的泪珠落在了他手背上。
他指尖颤了颤,忍着心悸睁开眼,却听见江眠轻声喃喃:“他们告诉我,你死了。”
晏寒时蓦然怔住:“什么意思?”
“他们告诉我,监察者S99号已经死了。”江眠一字一句用力重复道。
不等晏寒时反应,江眠猛地掀开被子,颤抖着手把晏寒时狠狠按在床上。
他泪水止不住地直掉,漂亮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晏寒时,极其认真而压抑地放缓声音,慢慢问道:“晏寒时,为什么他们会告诉我,S99已经死了?”